一
身上穿得多寒酸,都沒關(guān)系,因為上班有工衣。但鞋子就不能隨便穿了,我們公司是廣州小有名氣的百貨商場,上身西裝配領(lǐng)帶,腳上一定要穿皮鞋才合適??墒牵钕檫@兩天都穿著一雙布鞋上班。為此,領(lǐng)班昨天就批評過他,可沒想到,他竟然教而不改。領(lǐng)班一生氣,也不跟他客氣了,集隊的時候,開了他一張10塊錢的罰單。李祥垂下頭,傷心得要落淚的樣子。大家都覺得好笑,不就是10塊錢罰單嗎?一個大男人,像啥樣?
吃午飯的時候,李祥為了那張10塊錢的罰單,連3塊錢的米粉都舍不得吃了。在公司對面的小店里,他買了一包一塊五毛錢的方便面,泡上開水,就算一頓。其實,他向來都是這樣,日常的每一分錢開支,都計劃得清清楚楚,若遇上意外的支出,就得從其他方面省回來。
下午下班,在更衣室里,李祥特意找到我說,阿強,你知道哪里有廉價皮鞋賣嗎?我說,知道呀,總公司對面那條石牌街就有。李祥詫異地說,哪里有啊?我怎么不知道?我說,你每天除了上班,就呆在宿舍里,怎么可能知道呀?李祥點了點頭,猶豫了一會兒,又用帶點懇求的口吻說,你能陪我去買嗎?我不大會買東西,有時一看到那些老板,就覺得心慌。我心想,不是這么靦腆吧?但看他那可憐的樣子,又不忍心拒絕。
來到車站,我準(zhǔn)備先回宿舍,再帶他過去,可是,李祥并沒有進站,于是,我不解地問,你還要去哪里嗎?李祥說,沒有呀。我說,那你怎么不進站?李祥說,我走路回去就可以了。我驚訝地說,走路回去?你每天都是走路回去?
公司宿舍在崗頂總店,我們卻在火車東站分店上班,其路程,坐公交車都要20多分鐘,步行需要一個小時。
李祥點點頭說,嗯。
我想了想說,進來吧,我請你坐車。李祥連忙搖手說,不用了,不用了,讓你陪我去買鞋,已經(jīng)夠麻煩的了,怎么還能讓你破費呢?我說,沒關(guān)系啦,不就是一塊錢嘛。但李祥堅決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這時,一位70歲左右的阿伯拿著一只破碗向我們走過來,說,先生,行行好,行行好吧。
我沒有理會他,因為在東站這地方,類似這樣的乞丐實在太多,每天上下班路過,都能碰上10來個,漸漸地,我也就麻木了。沒想到,李祥一看到他,就急忙掏著錢,惟恐給遲了,便是大不敬似的。
李祥掏給他10塊錢,這令我再次驚訝,平時連一塊錢車費都要省的人,竟然這么大方。
回到宿舍,我將帶回來洗的工衣泡好,便帶李祥來到石牌街。途中,我跟李祥聊了起來,說,其實,買這些二三十塊錢的廉價皮鞋,還不如在公司買,因為我們可以瞞著公司,直接跟專柜老板交易,這樣通??梢源虻蕉?。李祥說,可是,就算打到三折,仍然要100多塊錢呀。
我說,可人家那鞋子質(zhì)量好呀,一雙至少頂你十雙。
李祥搖了搖頭,說,我實在買不下手,100多塊呀!要撿多少破爛才賺得到呢?
我詫異地問,撿破爛?你怎么比起撿破爛來了?
李祥見說漏了嘴,連忙說,沒什么,沒什么,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閑聊中,我們已經(jīng)來到一間小鞋店里。李祥一邊看一邊問價格,最后看中了一雙50塊錢的皮鞋。而我便像軍師一樣,替他講價,可是,講到30塊錢了,他仍然舍不得掏錢。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價錢是最低的了。
買了鞋子,我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快五點半了,于是說,時間不早了,我想先吃飯,你呢?
李祥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這又使我感到有點意外,我本來是隨口問問,沒想到他會答應(yīng),因為他來公司這么久,晚飯都是在宿舍自己煲來吃。
來到快餐店,我要了一個紅燒茄子,李祥卻看了半天菜單,都不知道吃什么好。吃完飯,李祥搶著付賬,我不好意思讓他請,便說,我們AA制吧,平時和別的隊友出來吃飯,都是AA制的。
李祥說,不行,今天你陪我買鞋,所以,這一頓我必須得請。
我拗不過他,只好順了他。
從餐館出來后,我們就分道揚鑣,他回宿舍,我去上下九。
晚上11點多鐘,我回到宿舍,準(zhǔn)備洗好工衣就休息,來到陽臺,竟然發(fā)現(xiàn)我的工衣已經(jīng)洗好,晾在陽臺的鐵絲上。打了幾年工,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究竟是誰替我洗的呢?我轉(zhuǎn)過身,巡視每位隊友,他們有些在打牌,有些在下棋,根本沒人理會我詫異的目光。直到我將目光轉(zhuǎn)到上床的李祥身上,他當(dāng)時正在看書,當(dāng)發(fā)現(xiàn)我看著他時,會意地對我笑了笑。
二
有一天,李祥問我要手機號碼,并請求說,我能將你的號碼告訴我奶奶嗎?上次她病了兩天我都不知道。
我說,可以呀。你奶奶也在廣州嗎?
李祥說,是的,她住在上社。
我感嘆道,你真孝順,出來打工也帶著奶奶。
李祥苦笑了一聲,沒有說話。我轉(zhuǎn)念一想,又問,你父母呢?他們也在外頭打工嗎?
李祥壓低頭,好一會兒才傷感地說,我沒有父母,是奶奶一手把我拉扯大的。
我道歉說,不好意思,我不該提讓你傷心的事。
大概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位老人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說,你,你好!請問李祥在嗎?
我說,你是李祥的奶奶吧?他今晚替一個隊友頂班,還沒下班呢。
我們保安是三班制,公司不允許頂班,原因是連上兩個班太累,難以保證工作質(zhì)量,但我們保衛(wèi)科私下里并未遵守這一制度,因為誰都有遇事的時候。而頂班費是私下解決的,一般當(dāng)天付清,現(xiàn)金40元。李祥特別喜歡替人頂班。
奶奶困難地說,哦,那待他回來,麻煩你替我轉(zhuǎn)告他,我現(xiàn)在不舒服,可以嗎?
我說,可以呀。奶奶,你哪里不舒服呀?
奶奶說,我肚子很痛。
這時,我已隱約聽到奶奶強忍不住痛苦而發(fā)出的輕微呻吟聲。
掛了電話,想想李祥要12點才下班,我便決定過去看看奶奶。
前段日子,我去東甫探望表哥的時候,剛好與回上社看望奶奶的李祥同坐一輛公交車。當(dāng)時,他告訴過我他奶奶住的地方,再加上我對上社本來就不陌生,所以,抵達上社時,我又打通了奶奶的電話,于是很快便找到了奶奶的住處。
我敲了三下門,門開了。奶奶打開門后就捂著肚子,蹲在門前,臉色發(fā)青,不停地呻吟著。我急忙將奶奶扶到床上,先讓她躺下才問,奶奶,你吃藥了嗎?
奶奶說,吃了,但不管用。
我又問,你是哪個位置痛呀?奶奶說,不清楚,一會是左邊,一會又是右邊,現(xiàn)在又轉(zhuǎn)到小腹了。我不懂病理,聽不出什么病,但看那滿地的嘔吐物,深知她的病情嚴(yán)重,于是,我沒再多想,背起奶奶就往樓下走去,將她送往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從病房出來說,是慢性闌尾炎,都化膿了,必須馬上動手術(shù)。
我急道,化膿了?那嚴(yán)重嗎?能治好嗎?
醫(yī)生冷冰冰地說,闌尾都壞死了,你說能不嚴(yán)重嗎?不過你放心,這種病動一下手術(shù)就沒事了。只是,病人白白多受了半個月病痛的折磨而已。
我說,什么意思呀?醫(yī)生,你是說,她半個月前就應(yīng)該動手術(shù)了嗎?
醫(yī)生說,是呀,快去交錢吧。
我從錢包里抽出銀聯(lián)卡,到收費處付了手術(shù)費,接著掏出手機,打電話回公司,讓值班的隊友轉(zhuǎn)告李祥他奶奶正在動手術(shù)的事,然后就坐在手術(shù)室外頭的椅子上胡思亂想:為什么奶奶半個月前就發(fā)病了,而李祥沒有帶她來看醫(yī)生呢?還有,奶奶出租屋里怎么全是一堆堆各種各樣的破爛?奶奶平時都撿破爛嗎?難道李祥沒有供養(yǎng)她?以前我以為李祥是個有愛心的孝子,現(xiàn)在想想,他簡直就是一個不關(guān)心自己的奶奶的渾蛋。
就在我正納悶時,李祥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他問我,奶奶怎么樣了?我愛理不理地說,還在手術(shù)室里,大概快出來了吧。那個晚上,我沒跟李祥怎么說話,以前對他的好感一掃而空。
第二天下班,我買了一袋水果去探望奶奶。李祥也在,他請了一天假。
躺在病床上的奶奶看到我后非常感激地說,阿祥呀,快謝謝你這位同事,昨晚要不是他呀,我可能早痛死了。
李祥還沒開口,我就先開口說,不用了,以后對奶奶好些就行了。
奶奶聽到這話,仿佛明白了什么,便說,其實我這病呀,不能怪阿祥。剛開始的時候,他也要帶我去看醫(yī)生,是我覺得像腹痛這樣的小病,隨便吃點藥就沒事了,何需跑到醫(yī)院去呢?況且,我們也看不起病呀!所以,我就讓他帶我到街對面那間小診所看看就算了。之后肚子偶爾也會痛,但我可以自己去打針,便不想再讓阿祥擔(dān)心,以免影響他工作,后來就索性騙他說我的病全好了。
李祥的眼眶里淚光閃閃。
我準(zhǔn)備回去的時候,李祥掏出一沓100元面額的人民幣遞到我面前說,這是昨晚你替我墊的2000塊錢手術(shù)費,真是太謝謝你了。
三
奶奶出院后仍然孤零零的一個人住在上社,為此,李祥很苦惱,每天下班,他都會站在陽臺上獨自發(fā)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不放心奶奶。我說,那為什么不在公司附近給奶奶租個房子?
李祥說,奶奶不肯搬過來。
我奇怪地問,為什么?
李祥說,奶奶怕影響我找婚。
我更是好奇,問,這跟你找婚有什么關(guān)系?
李祥突然眺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沉默不語,許久才告訴我他和奶奶的故事——
20年以前的一天早上,奶奶像往常一樣背著一只破麻袋出門撿破爛。走到村口的十字路口時,她突然聽到嬰兒哭泣的聲音。奶奶循聲找去,在大約50米處的一棵大樹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名躺在紙箱里的男嬰。
奶奶年輕時也有過孩子和丈夫,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水災(zāi)奪走了她的一切。丈夫和孩子被證實死亡后,奶奶極度傷心,精神失常。幾年后,奶奶才漸漸好起來,一直以撿破爛為生。直到奶奶撿了那名男嬰后,才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奶奶當(dāng)寶一樣撫養(yǎng)著他,還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李祥,奶奶以前的兒子就叫李祥。他們的生活過得很清貧,但不缺少歡笑。李祥長大后,奶奶為了讓李祥能像普通人家一樣娶妻生子,建立一個完整的家庭,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離開家鄉(xiāng),讓李祥去打工,自己與他分居。因為奶奶心里清楚,沒有哪個女孩會愿意嫁進一個靠撿破爛維持生計的家庭。
他們來到廣州。為了給李祥添一身新衣服,他們整整撿了一個月破爛,才攢夠錢,李祥終于在我們公司找到了一份保安工作。
上完第一天班的李祥回到天橋底下告訴奶奶說廠里不僅包吃包住,一個月還有700塊錢工資那一刻,奶奶真是高興極了,握住李祥的手淚光閃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晚,李祥本想留在那里陪奶奶,可奶奶卻生氣地說,我們離開家鄉(xiāng),千辛萬苦才來到這里,為的是什么?你現(xiàn)在竟然還要陪我睡天橋?奶奶最開心的就是你能像平常人一樣生活??!你明白嗎?
后來,他們有條件租房子了,但奶奶堅持獨居一處,還不許李祥常去看她,目的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李祥有她這樣一個奶奶。
四
今年5月份,四川大地震發(fā)生后,我們公司也舉行了一次募捐活動。
在新聞上,看到那許許多多無家可歸的災(zāi)民,大家慷慨解囊,都是5塊、10塊、20塊的捐,誰也沒想到,輪到全公司最節(jié)省的李祥時,他竟然捐了1000塊錢,那差不多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呀!一時間,全場的人都震驚了。
募捐完畢,公司特意請李祥上臺講話。李祥站在講臺上,因為緊張而有些口吃地說,看到那些無家可歸的災(zāi)民,就想起我和我奶奶過去那流浪的日子。我清楚肚子挨餓、身子穿不暖、露宿街頭的滋味,所以,我雖然窮,但卻能夠深切體會那些災(zāi)民的心情。
李祥的一席肺腑之言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話,卻贏得了一片熱烈的掌聲,尤其是站在我身邊的那個女隊友黎少梅,她的掌聲最響亮。沒過多久,黎少梅便和李祥相戀了。
有一天晚上,李祥很傷心地對我說,奶奶不見了。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他想帶少梅去看奶奶,讓奶奶高興一下,可奶奶堅決不同意,最后,雖然在極力勸說之下,奶奶終于答應(yīng)了,但是下午,李祥帶著少梅去看奶奶時,奶奶卻走了。
那晚,李祥徹夜未眠。第二天上班,李祥跟我說,他決定辭職去找奶奶。我問他跟少梅說了沒有,他搖了搖頭。我又問,她肯陪你一起去找嗎?李祥說,不知道。我說,萬一她不肯,你怎么辦?李祥沉默了良久,才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沒有什么比奶奶更重要。
黎少梅雖然沒有跟李祥一起走,不過,她深情地對李祥說,我會等你回來。半個月后,黎少梅卻辭職了。我問她為什么要走,她說李祥已經(jīng)在深圳那邊找到了奶奶,也找到了一份比這邊工資更高的工作,她要過去和他們在一起。
我在心底深深地祝福他們!
責(zé) 編:雪月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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