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龍近山最近的脾氣不太好,總是擠在隊伍的最前面打飯,還要跟那些比自己小的工友們吵嘴。打好飯,就皺著眉頭,三兩步縱上自己的宿舍來,藏到后面的陽臺上分飯。兩盆子飯,做三份來分,還要讓婆娘和她的姐夫都吃飽,還要讓姐夫吃得高興。他拿起飯盆的手,真想往廁所的方向甩了??勺詈筮€是忍住,心平氣和地分飯。他使用了只有傳說中才有的“障眼法”。在屬于自己的飯盆里拱一個小碗,碗上再罩一層飯。開心地端出來時,婆娘祝小田和姐夫也剛好伸手來接。
三個人歡天喜地,又同時用筷子把粘在碗口的飯粒勾進來后,提起筷子就吃。這時,碗里的飯和菜也活了,像剛從蕉林小溪里網(wǎng)上來的小泥鰍,吱溜溜擁著,頭一扭就只看見了尾巴梢。突然有人問:“這個鬼天呀,不知道爛(連續(xù)下雨)了多久了?”有的說十天,有的說半月,跛子老二卻說有三個月零兩天了;跛子老三的話更離奇,說有一年多了呢。見越爭越離譜,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龍近山,說只有你沒開口了,搞不好你說的才最對。龍近山心里沒準(zhǔn)備,開口就說出一個“三十三天”的數(shù)字來??墒撬@句話才出口,自己就曉得沒說準(zhǔn)。嚴(yán)格說三十三天這個數(shù)字,是他跟婆娘沒有做愛的日子。不是么?姐夫來這里的前一個晚上他請假去廣州接他,到現(xiàn)在為止,他已經(jīng)在自己的床上呆了三十二天了。
在這些比蜜蜂生崽還發(fā)得快的外來企業(yè)里,最缺少的東西是宿舍和床位。因此,這里就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凡是一對兒,都可以去老公的宿舍應(yīng)付此事。當(dāng)然,這也只限于在同一個廠的夫婦,其他廠的兩口子們,就只有去宿舍后面的荔枝林里了。龍近山兩口子屬于前一種情況,卻要享受后一項待遇。就因為有這個姐夫來了,被他占據(jù)了自己的窩。他呀,膽小怕事身體又差,加上腦子呆板不想問題,總是守在床上不挪步。更加糟糕的是,這天氣也好像在作對了,一直下著雨,讓他們進一回林子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多月沒做了!”在這個掉落扁擔(dān)也長芽的南方,兩個人又守在一處耳鬢廝磨,就算兩塊石頭,也會將對方咬幾口的。于是,說完這句話,龍近山就抬起頭來,拿瓷片一樣的眼睛往祝小田臉上劃。正好,祝小田也紅了臉頰來看他,一時間兩個人都好像進入了對方的心里,好像看清了對方在怎么想。龍近山的呼吸近乎困難了,用一個手掌按住胸,走到外面的欄桿前面。透過迷蒙蒙的雨,看遠處模糊的山,還有神秘變幻的海。
祝小田也跟著出來了,與他的身子緊挨一處。龍近山感覺到,她在自己沸騰的身子里又添了一把柴,于是移動腳步隔開一點。祝小田當(dāng)然明白他的用意,便咬著嘴唇,更加與他靠得緊。同時,她長發(fā)一甩,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笑著問:“還記得么,背后山上有好多放死人骨頭的屋子,里面都還干凈著哩!”龍近山一時還不理解她的意思,說:“是呀,那里是很寬敞的,打掃好了還可以住人!”于是,祝小田的臉更紅了,輕聲說:“那我們晚上可以去那里呀!”
“她是說去那里做那事?”祝小田的話一說出口,就將龍近山嚇住了。他連退兩步跟自己說:“天啦,那里怎么可以做啊?”當(dāng)然,他不是自己害怕,也不是嫌棄那種地方不潔凈,去年他在B市找不到事做時,也曾和一幫人在那種地方睡過!實實在在地說,在那種地方鋪一張草席子“打劫”,比起在自己那個兩尺寬的床上“做賊”強多了!他心里擔(dān)憂的,還是小田不敢去,去了之后也做不成那件事。果然,當(dāng)他肯定了她的想法時,她就勾下頭來不回話了。嘴里沒了飯,也在出力地嚼??上雭硐肴?,又覺得只有這個辦法時,龍近山就用一雙手抱了她,說:“要不這樣吧,我先去那里準(zhǔn)備好,到時候我們早一點去?!”
說干就干。龍近山放下飯碗就上了山,將其中一間較為寬大的鬼屋整理好后,傍晚就要將婆娘往上面拉。祝小田抬頭看一眼天,臉上的笑容也早已被雨水澆熄了。她的眼睫毛忽閃著,問他真的要去呀?龍近山說當(dāng)然去,我已經(jīng)將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哩!祝小田還是不敢邁步子,龍近山就抱起她,飛一般朝林子里走??上У氖?,兩個人又很快退回來了。因為林子里的雨點大,“嘁嚓嘁嚓”地打在落葉上,像有鬼在來回走一樣。再有一個原因是,龍近山總覺得那些鬼屋里過于干凈清潔,有活人的痕跡與氣味,疑有其他人也常往里面“辦事”。害怕到時候自己剛要做時,外面又伸進十個或八個人的腦袋來。
可他們一點也不氣餒。第二晚又去,第三晚還去,第四個晚上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也正如龍近山擔(dān)憂的一樣,兩個人正要開始時,卻被幾個治安員沖過來,一把將他們逮住,還被押到了工業(yè)區(qū)的治安辦公室。
龍近山的怒火已到了極點,他最痛恨有人干擾自己做這種好事的。于是握緊拳頭,隨時準(zhǔn)備跟他們打一架。當(dāng)然,他也曉得這種打架的后果,可面對這件事,他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了。想不到的是,平日被自己罵成“說話沒遮攔”的婆娘,卻先跟治安辦的領(lǐng)導(dǎo)頂起來,說自己兩人是正當(dāng)夫妻,上山去做那事沒有錯!并罵他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換了他們早就去外面偷人了。說得幾個人啞口無言,只好讓廠里的總管陸志光來領(lǐng)人。陸總管焦頭爛額,不知道要怎樣說他們才好,當(dāng)?shù)弥麄冇幸粋€姐夫在這里一個多月了還沒找到事做時,就閉起眼睛,答應(yīng)幫助解決。
呵呵,這一下,真叫做“吃屎吃出了金豆子”!兩口子的心里立即陽光燦爛,手拉手出來后,說等一會在龍近山的宿舍匯合,好一起把這件喜事告訴姐夫!
二
龍近山宿舍的門閂了,喊了幾聲都無人應(yīng)。立即,龍近山的心里又?jǐn)Q緊了,生怕姐夫出什么事,便飛起一腳,踢門進來,第一個動作就是往自己的床上看。見姐夫好好地躺在里邊時,才松了一口氣。大聲罵:“誰呀,不加班也把門閂起來,想在里面偷人么?”
“不閂門,查戶口的來了怎么辦?”接聲的是貨倉部的收發(fā)員跛老二。跛老二“劃著船”,光了身子從澡房里出來。他們都來自一個名叫客里山的村莊,說話自然也少顧忌些。見跛老二全身饑餓的樣子還要朝這邊劃,龍近山就有一些討厭了。說他“你娘的不是人,也該遮攔一下呀?!滨死隙珠_嘴巴只顧笑,還旁若無人地勾著頭來撈一下?;厮f:“誰都有,它又不會咬人的!”
躺在床上的另幾個人也探出頭來笑,一齊說:“老二你狗日還是人么?本來這天氣就不好,難道還要讓大家看不見光?”這是客里山人特有的說法,認(rèn)為生殖器是不能露在外面的,否則連天氣都會變壞。跛老二相反更加快活,嘻嘻笑道:“變就變,壞就壞,反正這世界再美好都跟我無關(guān),我也沒有這么好運的。”
立即就有人駁他:“要說你老二不走運,這世上就沒有誰比你走運了。當(dāng)初你才一只腳,人家都兩只腳,三個人同時在見工時,廠里偏偏只招了你。招你進來后又才搞了半個月搬運,就又安排你記數(shù)字,還吃小食堂的飯,吃完飯又還有水果分!單是你屙出來的狗屎呀,都要比我們的大一號!”
大家一聽哈哈大笑,老二卻是笑不起,心里說:“快別提那個進廠的事了,當(dāng)時進廠呀,雖然是陸志光可憐我特別照看,可還是先干了半天才定下來的。那會兒呀,老子硬是憑著這一只半腳跟人家的兩只腳比拼,小麻雀跟天鵝比飛高,比命呢!”可是,老二不想講這些,只是嘆了口氣后,說:“老子真要走運呀,我家老三就應(yīng)該找到工作了!”原來,他弟弟跛老三來這里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還沒找到事做。
龍近山害怕自己的婆娘走過來,便吼他:“死老二你到底要怎么搞,是不是不想穿衣服了?不想穿好辦,我?guī)湍隳萌ナ致房跓怂??”跛老二曉得他敢胡來的,便要走開。一邊說:“就穿就穿,你千萬莫亂來呀。”邊走邊打著唿哨還唱兩句歌。龍近山也跟著笑起來,伸腳裝出要掃他,罵兩聲就去沖涼了。
跛老二剛劃進里面去,祝小田就換了一套新裙子過來了。大家一齊起哄,笑她怕是諸葛亮轉(zhuǎn)世會神算哩!祝小田還以為笑自己的身上不干凈,就趕緊往身上瞧。她臉色紅潤,眼睛透亮,像一只快要下蛋的小母雞。只一會,龍近山就從沖涼房走出來,一雙眼睛勾勾的,向婆娘身上扔去后,就像病弱的老牛陷進泥坑爬不出了。祝小田也看著老公發(fā)了呆,覺得自己的眼睛也出問題了。見老公的膝蓋與衣領(lǐng)上面還有泥,祝小田就暗示他,要他再去洗一下。這時的龍近山很聽話,趕緊去里面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
姐夫像一只死去多日的穿山甲,黑、瘦、皮包著骨頭,密而細(xì)的黃牙齒擁擠著裂開來,像被人斜砍一刀的壞石榴。他隨身攜帶的一本《平貴回窯》線裝書,也跟他睡在一起。面對姐夫,龍近山總要嘆氣,總要搖頭苦笑。說自己前世到底欠他什么了,要放在今生跟他做連襟兄弟?你看呀,自從他生了病身體不行后,自己每年都要扛著犁耙給他去耕田,還要想著辦法給他弄生產(chǎn)成本。來到這里后,自己又還沒有還清路費,就又寄錢回家叫他來進廠。自他一到這里來,廠里就進入淡季了,不但他進不了廠要吃老本,自己又還要給他看病買藥注重營養(yǎng),還時刻擔(dān)心他被查戶口……
每想到這些事,龍近山又要回過頭來罵自己,說自己是叫花子被米壓——自討的。就像這一次呀,他不來時要他來,來了后又還舍不得打發(fā)他回去,還要他在這里等,還要等了一個月再等第二個月。于是不由地,他在自己的臉上拍一掌,說自己怎么會是這樣的呢?這一拍好了,拍過之后心里就開闊了,因為終于等到了這一天,明天姐夫就可以進廠了!
與老公矛盾復(fù)雜的心情比起來,祝小田要單純多了,她對姐夫的感情只有敬佩只有愛。于是,她故意貼近一步后,就用胸部粘住了老公的背,拉他的手。說他:“姐夫睡了就讓他睡,你就莫要弄醒他!”
如此吵鬧的地方,姐夫還睡得這么舒坦,可見身子里的乙肝病苗越發(fā)茂盛了。龍近山也越發(fā)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于是極高興地對小田說:“姐夫這種身子呀,注定了只有進我們這種廠!有底薪,少加班,生活也不錯,特別是常年都有熱水洗澡!”一邊說話,兩口子重新將蚊帳掩好后,就同時退到對面的下床坐下來。龍近山像放落一副千斤重?fù)?dān)的樣子斜靠著,用一個腳架到了祝小田的膝蓋上。祝小田向他坐近了一些后,就將兩個膝蓋打開,讓他的腳剛好打一個折掉進自己的兩腿間。到這時,兩個人的心里才明白,各自身子里還延續(xù)著山上的激情與難受!于是,祝小田全身顫栗,暗中使勁,將他的兩個腳夾了一回。
這時候,跛老二已經(jīng)坐到了自己床上,他還不曉得小田的姐夫就要進廠了,只聽到他們在說“進廠進廠”的字眼時,便接話說:“進個屁,如今的陸總管也變得不肯幫人了。要不,我們這么大的廠,莫說我弟弟和你們姐夫才兩個人,就是二十個也安排得下的!”
見是在說自己的事了,跛老三也左右觀看著,從哥哥身后探出頭來吐口水。跛老二被弟弟在這里搞煩了,肩膀一抬就將他沖轉(zhuǎn)去。還說他:“叫你呆著莫出來的,你還聽話么?”
老三實在被他沖痛了,就回他:“莫出來,口水也莫吐了呀?”
老二說莫吐!
老三說莫吐,我還能把它吃掉么?
老二說吃掉!
老三雙眼無光地看一下外面后,就將嘴中痰,和著從牙縫里流出來的血一起咽下去。見老二蠻不講理地發(fā)著無名火,龍近山不由地笑起來。老二也青起臉皮子笑,還在說:“你講煩人不煩人,只叫他坐在里邊莫出來,好像還吃了虧一樣?”
龍近山笑說他:“你也要替他想一想,都有三個多月了,總叫他坐在里邊不出來,是好人也都要出病的?!?/p>
老二又笑了一下說:“就算坐出病,也比被治安仔捉去了好!沒工作牌又沒暫住證,給那些天殺的捉了去,被關(guān)挨打,還要出好幾百塊錢呢!”
說到這一處,龍近山就有同感了,心里說:“這一個多月來,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整日連上班都心神不安??筛@個老三比起來,姐夫又是一個有暗病的人,抓了去拿錢收取還事小,被打壞身子可就麻煩大了。”想到這里時,龍近山確實又要感謝那個墳屋和婆娘了,要不是冒險去那個地方,要不是她跟那個治安隊的領(lǐng)導(dǎo)頂起來,就不會讓陸總管曉得自己姐夫在這里的情況。同時,他也冷靜起來了,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姐夫就差一個晚上要進廠了,這個晚上絕對不要出差錯。這會兒他的腦子里還是清醒的,生怕婆娘纏在這里出問題,便想著辦法要將她支開。
辦法是有了。龍近山想:“既然姐夫已經(jīng)要進廠了,也不用擔(dān)心他的生活和身體問題了,我們一直準(zhǔn)備著的那五百塊錢,也可以寄一些回家去,用二百塊還清自己出來時借的那筆欠賬,還有兩百塊就借給姐姐做生產(chǎn)成本!加上姐夫就要進廠的好消息,也應(yīng)該盡快地告訴姐姐呀!”便催她,要她回自己的宿舍去寫信。
哪曉得這時候,兩個人好像哪里都長出了手,都在用力地拉住對方不放開。于是,兩個人有如抬著一個共同的身子,一起向祝小田的宿舍走來。
宿舍里熄了燈,從勻稱酣甜的鼾聲里,知道大多數(shù)人已入睡了。祝小田的心里撲撲地跳,低頭在門口笑一下后,就轉(zhuǎn)身要將老公推走。哪知道這一推,相反卻將他拉了一把。輕聲地罵一句“死臉貨”后,祝小田就將燈管摸亮了。咬住唇,不敢出聲,只坐到床前來寫信。這時候的兩個人,哪里像在寫信呀?總是在手按手來眼壓眼,又是搶筆又是搶紙的,一個多小時過去后,除了制造出一堆廢紙外,連一個正經(jīng)的字兒也沒寫成。突然,接連幾聲鐵柵門響,女宿舍進出的門道被鎖了,龍近山再也沒辦法回到自己的宿舍去。
龍近山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夭蝗チ撕棉k,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婆娘在一起睡了!這會兒,哪里還管你睡著的都是女員工,管你都還是沒談婚嫁的妹妹?反正也習(xí)慣了,人再多都一樣,都是把床簾放下來,“嘎吱嘎吱”搖幾下就完事。于是他抓緊時間,就要工作。糟糕的是,他想起了姐夫,擔(dān)心他失去自己的保護后,會被查戶口的人捉了去。于是乎激情煙消云散,身子像扎了孔的單車內(nèi)胎一樣。
——在這個時刻都面臨被查被抓的地方,打工者們摸索出了一套對付查戶口的好辦法。他們首先選擇睡在床的上層,并掛上蚊帳將四周封住不透光線;再就是在床上多放一些被子衣物,讓人躺在里側(cè)看不出來。這樣,去上班時在門上加多一把大鎖,白天就基本上平安無事了。到了晚上,他們自己就睡在床的外邊,讓沒有找到工作的親朋藏在里頭,待宿舍里最后一個人進來后,就下去檢查門閂是否牢實,最好再加多一條頂棍。上到床來,再將枕頭塞在腰上(這樣睡覺雖不舒服,但便于醒來),再將耳朵貼著床沿,晚上也基本上無大災(zāi)了。因為這時候,哪怕是螞蟻弄出的聲響都聽得到,都會第一時間翻身坐起,拿著自己的證件守著等著,等查戶口的人走近時遞過去。這種情況下,一般是沒人看你證件的,他們還沒走近時就繞開了。因為這時候,你一絲不掛地坐在床上揉著眼睛,誰有心情看啊。
這里,龍近山心掛兩頭,卻又出不去,實在是比坐牢還苦??烧f起來也真怪,當(dāng)他越是睡不下去時,睡穩(wěn)后就越像死了的豬,掉落天來也聽不到了。第二天起身時,聽到的第一聲炸雷,就是姐夫昨天晚上被查了,送去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
三
祝小田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哭。龍近山的心里急出了火,吼道:“你哭哭哭有屁用?人抓走了只有想辦法,找人去派出所贖呢。”也正在這時候,陸總管來了!龍近山就三步并做兩步迎下去。祝小田也跟著跑,一步搶到陸總管面前,嘴巴歪斜地訴說道:“總管呀你來了好,我姐夫被派出所的人抓去了!”從她的神態(tài)上看,好像剛才是在跟一個鄰居撒潑,陸志光才是她老公。
陸志光是來喊員工們?nèi)ナ程贸栽绮偷模瑒偛湃N房查看,發(fā)現(xiàn)還有大半鍋瘦肉粥,就曉得這些人是昨天晚上玩累了,起不了床不想吃,便跑過來喊。他先是安慰了祝小田幾句后,就徑直上宿舍去敲門,一個一個地叫下去吃。喊完之后,再來到三樓,滿臉疙瘩地問龍近山:“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那個在你床上睡覺的人,當(dāng)真是你姐夫么?”
龍近山有一些摸不著頭腦了,應(yīng)道是呀,難道還有錯?陸志光又將臉上的皮膚堆砌起,極其心痛地說他:“是這樣,昨天晚上查戶口時,他被抓進了治安辦。他也行,總在說是你姐夫,是我們廠里的人。于是我去了,也準(zhǔn)備將他領(lǐng)回來,可總是找不到你作證呀,怕領(lǐng)錯了也不好?!?/p>
見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時,祝小田就將一肚子的煩惱變成火,全部朝老公的身上發(fā),罵他說:“都怪你,都怪你呀,昨天晚上非要去我們的宿舍睡!”
龍近山要的是趕快救出姐夫,一雙手握住陸志光,求情說:“總管呀陸總管,昨天晚上我姐夫的事當(dāng)真是感謝你了!只是他眼下的處境,你還有辦法幫忙么?”
祝小田要下跪了,也哀哀地攀著陸志光的肩,說:“是呀,你再幫我們一次,我們都記得你的!”
陸志光輪番地看著他們倆。心里說這兩人怎么了,接連地弄出了這種事?他是一個沒有結(jié)婚的人,無法理解他們兩口子的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是,從他們兩人焦灼的情形里,又只能說服自己幫他們。于是,他比哭還難看地笑著說:“那好呀,上班后我就打電話,找那個在派出所的老鄉(xiāng)試一試!”
龍近山無心上班了,總在想著姐夫的事。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有沒有送到收容所去。他在這里的五金部打釘,平時圖輕松,總是跟人搶著僅有的一臺半自動機子用。這種機先進,只需要將釘子放進一個漏斗去,按一下開關(guān)就行了??山裉?,他偏要用那老式的腳踏機,釘子隨便放,用出吃奶的力氣蹬。在一連蹬斷兩部機子的鏈索后,婆娘祝小田下來了。
祝小田的腰桿直直的,還做出樣子來不看他,可一待近了時就出手,提住了他的左耳朵。由于重,龍近山的嘴巴立即跑到了后腦勺上去。罵她道:“癲了呀,動手動腳的?”祝小田還在往上面提,得意地說:“我就是癲了哩,我現(xiàn)在可以發(fā)癲了!”估計是姐夫的事情有眉目了,龍近山也就任她提,只是說:“講哩,有好事了先講出來!”
當(dāng)聽到只要出四百塊錢就能讓姐夫出來時,龍近山的第一個動作是跳起來,一把抱起婆娘說:“不會吧,你莫不是高人寬矮子的心,說人家還會長高呢?!”祝小田從褲袋里掏出錢,一邊說:“不信你自己看,我們這五百塊,只剩下一百了!”于是,龍近山的第二個動作,便是發(fā)瘋一樣找鉗子;找到鉗子后,又像狗搶骨頭一樣伏著身,拱到打釘機的下面去接鏈子。夸贊說:“這樣好,值得的,只要人能回來就好了!”可是不一會,他手里的鉗子不動了,身子也慢慢地直上來,臉上烏云密布地問:“是不是呀?可我總覺得這件事怪怪的?”
一見他起疑心,祝小田就失了分寸。兩只手輪番在身上摸,眼睛又不住地往他臉上看。反問他:“什么怪怪的?我看沒有呀!”祝小田擔(dān)心的,還是這個老公呀,會往她身子里的某個部位想,認(rèn)為她跟陸總管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便急了,拉他說:“你別這樣說了好不好?要是不相信,我們就去廁所里看。如果我跟他有了那種事,是容易看得出來的?!?/p>
龍近山想到的還是那四百塊錢。認(rèn)為這個世上的事,只要一與錢掛上勾,就要多問幾個為什么的。于是他又蹲下去,哭喪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我有一個感覺呢,他不會真正幫我們?!弊P√飭査麨槭裁?,龍近山說:“因為這是無私的幫助呀,這種情況不可能有。”祝小田說那也不一定,當(dāng)初你就幫過我們家,我們現(xiàn)在又在幫著姐夫呢。龍近山如實地跟她說:“這是不同的,現(xiàn)在我們幫助姐姐和姐夫,是因為我們是親戚;以前我?guī)椭銈兗?,是因為我那時候在心里打你的主意!”祝小田一心只將“可能”兩字朝身邊拉,急急地說:“這就對了呀,你不是曾說過,陸總管也想打我的主意么?!”
見她總是這樣說話沒輕重,龍近山的眼睛就更加鼓得像牛睪子大,不出聲。祝小田卻不一樣了,得意地回他一眼后,就好像自己勝利了。龍近山實在是拿她沒辦法的,也曉得她就是這種人,于是切換面孔,又回到好看一點的神態(tài)上來。堅持說:“反正這個世界的規(guī)矩是,香港人天生欺侮廣東人,廣東人又是天生欺侮我們外省人的。陸總管是廣東人,決不會憑白無故地幫我們?!?/p>
兩公婆像在角力,都拿著“可能”與“不可能”幾個字,試圖將對方頂翻。最后,還是龍近山占據(jù)了有利地形,說那個陸志光根本不會去派出所贖人,他是騙我們四百塊錢的。到時候他胡亂地出去溜一圈,花掉那四百塊錢后就回來,就說已經(jīng)盡力了。這樣,讓我們?nèi)藳]收回錢又花了,還因為延誤時間姐夫被送進了收容所……
祝小田的臉色立即變成了一張紙,她出力地拍著屁股說:“是呀對哩,我把錢交給他時,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于是撒開雙腿,像上等獵狗追著一只病殘兔子的模樣,要去辦公室尋找陸志光。可怎么也沒看到陸志光的影子,她真像一只熱鍋邊上的螞蟻了。龍近山也一樣,整整一個班的時間里,都在這種心情不安中過來。下班了,祝小田第一個沖下來,高喊著老公的名字要他快一些跑。于是,祝小田在前龍近山跟后,用四只手接起來去馬路上攔車,好像這些司機都是他們的崽,都是從他們身上捏攏來的肉。
想不到派出所沒有陸志光,也沒有姐夫這個人。于是,他們又只得按住肚子,跑回廠里。更加想不到的是,當(dāng)他們進入宿舍時,姐夫竟然坐在床上了!正在口水四濺地講那“薛平貴歸家,遇王寶釧于武家坡前”。他理了頭發(fā),額頭上紅潤顯著光亮,臉上有了一絲男人的生命和特征。
見了面,兩個人同時說的一句話便是:“你怎么回來了?”姐夫的一只手朝上空抬著,做出堅定有力的樣子說:“我為什么不能回來呀?薛平貴在西涼國十八年都能回來,我才一個晚上,難道就不能回來呀?!”
大家都跟著笑起來。笑過后,龍近山又問他:“我是說,是誰把你贖出來的呀?”姐夫伸著手,卻是找不到人了。說:“不就是你們的,剛才那個老板么?”
這時候,陸志光笑著從洗手間出來了,問小田:“怎么樣,聽說你們也跑去了派出所?”
龍近山的眼珠快要裂出來了,木呆呆地只顧看陸志光。問自己:“真的么,他真的去贖我姐夫了?!”
陸志光苦笑一下就走了。走兩步又回過身來遞給小田一個小本本,說:“這是暫住證,里面還有收據(jù)的?!?/p>
龍近山把暫住證搶過來看,見怎么也看不出做假跡象時,便看著陸志光的背影說不出話。
四
這一晚的龍近山安分了。守在床邊,寸步不離,像一只老母雞守住剛破殼的蛋。
臨睡前陸志光又來了,暗中提醒他:“明天可要記住了,一大早就帶你姐夫去我辦公室!廠里打算先安排他搞搬運,很輕松的,過一段時間再調(diào)他下一樓做收發(fā)!”同樣,他也沒有忘記一句對誰都要強調(diào)的話,新員工的住宿問題,由自己想辦法解決。
問題就出在第二天早上,陸志光不在辦公室。見姐夫老是在車間晃著不好看,龍近山又把他送回到宿舍去,說好了等陸總管來了再領(lǐng)他。還剩下半個班的時間時,陸志光急急地進來了,一見面就問龍近山的姐夫在哪里?
見當(dāng)真有好事到來了,姐夫的全身就抖動起來,總是問:“還要帶什么資料,還要考什么試的么?”龍近山早已笑起來,逗他說:“這個肯定了,你那匹紅鬃馬呀,肯定是不能離身的!”他還信以為真,以為要帶《平貴回窯》書;后來一想,才知是取笑自己哩。
為了走捷徑,兩人抱著后墻變壓器的柱子翻進來,又打算從后面的樓道上去時,卻見情況有一些異樣。這里的樓道一下子堆滿貨,跛老三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正在出力地搬運著。龍近山在心里問自己:“難道廠里要招兩個人?”見后邊不好上,龍近山就帶著姐夫從前面來。前面的梯道里,也堆著同樣的貨。上得樓來,卻見香港老板正站在樓道的最上頭,微笑著,不住地摸著多肉的下巴尖。
龍近山向老板打了招呼后,就帶著姐夫進了辦公室。在這里,陸志光也好像心神不寧了,一見面就快速地站起來,很客氣地說:“坐哩,你們先坐一會兒!”
明明說好了,要姐夫上來填表辦手續(xù)的,可是上來后,又還說坐一會,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龍近山也只得呆呆地坐下來,又呆呆地看著陸志光。陸志光又艱難地一笑后,就起身出去了。不一會,當(dāng)他嘆著氣進來時,就說道:“你們也是看到的,這里的情況變化了。你們的老鄉(xiāng)把他弟弟帶進來了,正在向老板表現(xiàn)自己呢?!?/p>
龍近山的心里跳一下,曉得這一下出問題了。試著說:“那你也一起將他招進來呀?”陸志光說這個不好辦。一來這是他自己做主張,偷偷將弟弟帶進來的;再有我們廠里實在不需要兩個人,就是這一個,還是我想辦法擠進來的。龍近山也嘆了一口氣,心里想:“他這樣半路上殺出來搶姐夫的飯碗,到底是誰的主意?”
說到底,完全是跛老三自己的主意。這個老三呀,其實是一個很會用腦子的人,他吸取了哥哥上次進廠的成功經(jīng)驗,早就想出“向老板表現(xiàn)自己能耐”的這個招術(shù)了,可就是苦于找不到機會。就在剛才,他看見祝小田的姐夫從外面進來時,便問他去哪里了。小田的姐夫沒留心,將自己要進廠做什么工的情況全告訴了他。這一下,立即激起了老三的無限憤懣。心里說:“同樣是一個人,同樣是身子有問題的人,我來了三個多月都還在閑著,而他才來一個多月就要進廠了。為什么?還不是因為我是一個殘疾人么?殘疾人怎么了,殘疾人照樣能做好一切事!”同時,他也明白讓自己表現(xiàn)能耐的機會到了,于是他一個身子翻起,就來到廠里找哥哥,要他帶自己晉見老板,先做出工夫來給老板看!就這樣,就有了這里看到的一幕。
龍近山也來到了梯道的上頭看,也不得不佩服這個跛老三的精神!他利用了自己一只腳長一只腳短的缺點,和一個梯高一個梯矮的特點,總是將壞腳過渡一下后,再用好腳向上面猛頂,從而變成了長與短相互配合,腳和梯階相互協(xié)調(diào),達到了化劣勢為優(yōu)勢的效果。同時,他又借助扶梯,出手在前面猛拉,直接減輕了壞腳的壓力。如此,他一個人扛起了兩個人的貨。他還有第三個戰(zhàn)術(shù)是采用了車輪法,將前面樓道里的原料背上來時,又把后面梯階上的成品扛下去。就這樣,憑著他半個人,在付出了常人八倍的艱辛后,干出了四個人的成績。直看得香港老板嘖嘖稱奇。
龍近山是看著這兩個兄弟長大的。他們從小就患了同一種病,在老三兩歲那年,他爹沒法面對就離家出走了。于是,兩兄弟靠著多病的娘拉扯大。同時,龍近山也曉得,老三這個彎曲的腳,像一條倒伏在地里的甘蔗桿,沒有多少力氣的,平日里走路,也只是象征性地點一下跳起來,全靠了另一只腳出力。于是,龍近山再也看不下去了,說自己:“老三確實比姐夫更需要這份事做呀,何不把這個機會讓給他算了?”
正這時,站在身后的陸志光拉他了,說去辦公室里有話說。很明顯,陸志光的心里很難受,又問了一些他姐夫的情況后,就安慰龍近山,叫他不用急,廠里正在想辦法解決員工們的一些實際困難。反正你姐夫也有暫住證,不怕了,那就讓他等多一段時間吧。
龍近山當(dāng)然曉得陸總管的意思的,他也是勸自己把這個進廠的機會讓給跛老三。龍近山跟姐夫交談了兩句后,走出辦公室,對著老三的好屁股就是一腳踢過去,還要踢第二下時,卻被姐夫拉下樓去。
五
下班了,老二和老三兄弟倆一同在《男兒當(dāng)自強》的雄壯樂曲里走出來。因為都是小兒麻痹后遺癥,壞的又都是左邊的腳,走在一處時,就像T型臺上特意編排出來的動作,錯落有致,整齊劃一,引來了全廠人的驚呼與喝彩。
這一下,跛老三的日子像進入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二日了,他解放他自由他再也不用在床上躲著過日子了??墒?,由于三個月來形成的習(xí)慣,兄弟兩個還是上了床,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個豬肚子似的包裹來。包裹里面有炒香的半升豆子和一壺米酒,是出門時娘準(zhǔn)備好的,給老三進了廠時慶賀用。老三捧豆子的同時老二就開了酒。由于興奮過了頭,老三一雙手總是顫抖著,總是捧上來的豆子少而漏下去的多。
兩兄弟輪流把壺,你朝我面前推,我往你的口里送;你叫我多抓一些豆子吃,我又提醒你別只顧了喝光酒。可是不一會兒,老三又躲進蚊帳里去了,笑著說:“還是這里好一些,吃東西時進入腸子也順暢!”
這時候,兄弟兩個的心里都像長出翅膀來,呼啦啦全飛回客里山老家,飛到娘的身邊去了。老二說:“這一下娘好了,待娘聽到這個消息時,她腳上的風(fēng)濕會好了一半的!”老三說:“風(fēng)濕還不怕,就是娘那個貧血病呀,我保證好了三分之二!”
兄弟兩個同時想到的,還有自己設(shè)想中的那座三層樓的房子。兩兄弟已經(jīng)在嘴上計算著,照這樣下去,每人每天平均做工十二個小時,一個月下來就能領(lǐng)到差不多四百元。兩個人相加就是八百元,就能拉回一車磚,或是兩噸水泥三車沙,就能壘起一個屋角子……
兩兄弟想好了房子后,又在想媳婦了。老三做出了背東西上樓的有力動作來,說:“哥,房子建好后,你就抓緊時間找對象。看準(zhǔn)了人兒你就追,猛猛地追,要舍得花錢追。到時候我賺的錢也是你的錢,你一起拿去追!”老二說:“你也不要管我了,不要說等我討了婆娘時你才討。跟你說,有了如意的妹子時你就討,到時候記得多生幾個兒子就是了!”
一個宿舍的人都聽到他兩個在高興,好像全世界的快樂事,全被他們占光了。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走廊外面的龍近山和小田,兩口子在商量著姐夫的去留問題。龍近山的意思是,姐夫在這里很麻煩,自己也不想讓他再留在這里了,最好是借點錢打發(fā)他回去。祝小田死活都不肯,說姐夫回到家里去連吃藥的錢也找不到,又還要與那些農(nóng)活打交道,只有死路一條,要是老公再說出這種話來,自己就先死給他看。可是,下午上了班,陸總管又來找到了龍近山和小田,要他趕快帶姐夫入廠辦手續(xù)。這一下倒是樂死了祝小田,驚叫一聲后問:“怎么,廠里要招多一個人?”陸總管說不是,那個背貨上樓的殘疾人,他主動放棄不來了。
原來呀,跛老三在此之前,已經(jīng)跟B市一個打石場的老鄉(xiāng)聯(lián)系好了的,可以隨時去那里做事,只是對自己的身體能力把握不住而一直沒去。今天進廠試了工,見自己完全能勝任一切工作時,就打著背包去那邊了,打算拿取更高的工資!至于這份進廠的好工作,他認(rèn)為還是讓給祝小田的姐夫好。因為他的身體更加壞,更需要這樣的一個好環(huán)境!
也是這時候,龍近山的臉上變了色。因為他知道,那件更大的麻煩終于到來了。那便是,在更長的時間內(nèi),姐夫要守在自己的床上不動了。
責(zé)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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