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村

現(xiàn)場點評:

城郊村，顧名思義，就是城市郊區(qū)的村莊，這種非典型村莊比起遠離城市的、靠土地生存的村莊更容易受到市場經(jīng)濟和城市化進程的影響，禽流感、河流污染等現(xiàn)代問題對這個城郊村——清河村的影響幾乎是毀滅性的。雖然清河村的村民與中國土地上其他村民一樣勤勞、淳樸，村書記李四水甚至可以說是一位優(yōu)秀的基層干部，然而，即便像李清河這樣的好村民，也陷入了絕境。故事結(jié)尾，讓人幾乎不忍卒讀，無法想象李清河將如何面對他的生活，甚至覺得作者有些殘忍。然而，在作者淡淡的敘述中，在他淡淡的幾筆清河素描中，在他殘忍的故事中，總能感覺到作者那悲天憫人的情懷，而這正是小說家最重要的素質(zhì)。

點評人：羅四鸰（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

清河村是小村，百十來戶人家，稀稀拉拉幾排房子，草粒兒似的蹲在馬橋縣城墻下。馬橋縣被一條大河包圍，或者說大清河在流經(jīng)這里時扭一下腰，便把馬橋縣攬在懷里了。大清河綿延數(shù)十里，據(jù)說下游有一座很大的城市，那座城市經(jīng)常鬧水荒，大清河流域一年四季的降水不夠喝。但這種說法又不盡然，城市人日日喝年年喝，多少年過去，如今夏日的大清河依舊像滿盈盈的大水缸。

清河村沒有土地，像大部分傍水而居的村莊一樣，寬闊的河面就是他們的土地，打魚，養(yǎng)鴨子，水里來水里去。吃糧食要花錢買，有人不想買，在門前的河灘上撒上種子，期盼能碰上個好年景。但對于這片特殊的土地來說，好年景實在稀罕，平平常常一場雨，麥地變成沼澤。雨水再豐沛一些，麥子能當苲草養(yǎng)。大清河邊滿臉褶子的老人說，大清河里有河龍，東海龍王的干兒子，老輩子三天一場雨，無風三尺浪。

大清河是母親河，也是排泄河。城郊村莊的日子一天天富裕起來，生活垃圾堆在岸邊，一半水里，一半岸上，遠看像一座座彩色碼頭。沿岸漂浮著五彩斑斕的塑料袋，還有鴨毛、鴨屎。原本清澈的大清河像害了瘟疫，無精打采，混濁的水面死靜死靜。

1

李清河午覺醒來，坐一會兒，抽了支煙。屋外陽光炙熱，鴨子們也在午休，勾著腦袋打瞌睡。脖腔里偶爾呱呱兩聲，很輕微，像在打呼嚕。清河走出堂屋，鴨子們聽見動靜紛紛豎起腦袋，嘎嘎嘎叫著沖向柵欄門。沖在最前面的一只叫得格外歡，這只鴨子額頭染成綠色，是李瀚的杰作，外號“綠頭兒”，也是李瀚起的。李瀚五歲，是清河的獨子。妻子蘭英還想要個閨女，清河也想要，估摸是近一年半載的事兒。

清河打開柵欄門，鴨子們奓著翅膀沖出院子，眨眼下了河灘?！熬G頭兒”沖出院子又踅回來，站在院中央，揚起脖子嘎嘎叫。不一會兒，李瀚揉著眼睛從西屋出來。堂屋門檻兒高，高過他的肚臍眼兒，李瀚剛邁出一條腿，就順勢騎在門檻兒上，腦袋倚著門框又要打瞌睡?！熬G頭兒”沖到臺階下，在他的腳心上一通亂啄。李瀚被弄癢了，才又攀著門框站起來。

河灘上熱烘烘的，焐得清河屁股發(fā)癢。清河欠欠屁股，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支書李四水從村西土路上冒出來。大隊部在村東頭河邊，李四水家住在最后一排房子中部。按照正確的路線，他應(yīng)該出門左拐，走到胡同兒盡頭再向南。但李四水從不這么走，他總要出門向右，沿村西土路走到河灘上，順著河灘再往東。這樣走不但繞路，而且村西的土路不如村東瀝青路好走，但李四水為啥偏這么走呢？村西的大姑娘小媳婦并不比村東的漂亮呀？對此，清河村人給出的解釋是，狗日的李四水就怕別人看不見他！當個針尖兒大的破支書還以為自己是美國總統(tǒng)呢！

本來清河和支書少有瓜葛，但因為李四水的特殊行動路線而天天碰面。每次從村西出來后，李四水并不急于往東走，先要在河灘上站一會兒，打眼望望寬闊的水面，然后蹓蹓達達下河灘。如果清河站著，他也站著。如果清河坐在河灘上，他也一屁股坐下，掏出煙兀自吞云吐霧。李四水從不給清河讓煙，清河也不要，有就自己點上，沒有就盯著河面一只只數(shù)鴨子。

李四水家也有鴨子，但都是女人放，沒誰見過支書放鴨子。李四水就是一天兩遍背著手從家溜達到村大隊部，該吃飯該睡覺再溜達回去。所以清河村人又說，李四水要當了國家主席撒尿都得用婆娘把！

雖然天天和支書碰見，可說話并不多。清河覺得沒啥好說的，清河村太小了，幾排房子，像幾縷透明的鼻涕甩在大清河邊，沒有新聞，連舊聞也想不起來。說啥呢？說鴨子兩天一個蛋？誰家的鴨子不是這樣？李四水一樣不說話，就像他根本不是沖清河來的。即便河灘上沒人，他也要或站或坐愣一會兒。在清河看來，李四水更像一只鴨子，每天邁著婀娜的步子來來去去。但今天例外，李四水箭一樣從村西射出來，在河灘上打了個旋兒，卷起一股煙塵，又掉頭向東沖去。清河無比驚訝，平靜的思緒一下子被打亂。清河愣怔片刻，抻起脖子喊，支書——

李四水扭回頭喊，鴨子——鴨子全都趕上來！

啥？支書你說啥——

2

清河村的大喇叭音質(zhì)不好，再加上支書語氣急，村子上空沙啦沙啦像刮鐵葉子。清河越著急越聽不清，妻子蘭英耳朵尖，臉色就有些陰郁。清河問，聽見啥了？

蘭英說，鴨子全殺了！

啥？清河立起眼珠子，還殺？去年剛殺過，那是因為禽流感，電視里天天報，可現(xiàn)在好好的，憑啥還殺？

蘭英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支書說清河村的鴨子要永遠消失。

清河一蹦多高，撒腿往外跑。

河灘上已經(jīng)聚集很多人，準確點說是聚在大隊部門外。李四水被團團包圍，人群像一口缸將他裝起來。李四水聲嘶力竭，又甕聲甕氣喊，這是國家政策，鴨子一只不留！城市人喝大清河的水，鴨子把屎拉在河里，城市人咋能喝鴨子屎呢？還有打魚的，國家要收回捕撈證，大網(wǎng)小網(wǎng)都把魚打絕了，沒有魚的水就是死水，那大清河不就成死河了嗎？還有生活垃圾，不準再往岸邊倒，要遠離河灘定點堆放！還有……

李四水突然啞住，一只大手掐著脖子將他薅出人群。下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兄弟李小水。李小水名字聽著溫柔，卻生得人高馬大，脾氣也暴躁。李小水將他哥薅出人群后仍然沒松手，腕子一擰，李四水就齜牙咧嘴直翻白眼。李小水大罵，你他媽還讓人活不？你給清河村辦過幾件好事兒？李小水胳膊一收又一放，李四水就像球一樣在河灘上翻滾起來。

李四水好不容易剎住身子，一骨碌身爬起來罵，你個鱉犢子想造反是不是？我不是你哥，我是清河村的支書，堂堂的黨政一把手，你這是打國家干部知不知道？

李四水又喊，咱們都是從小在大清河邊長大，小時候螃蟹往岸上爬，水里掉根針都能撈起來，現(xiàn)在再看看，到處是鴨子毛鴨子屎。小時候趴在岸邊喝水，現(xiàn)在你們誰還喝？再說，國家也沒說白了你們，每年給你們補償，連續(xù)十年，不用養(yǎng)鴨子白得錢，到哪兒找這樣的好事兒？我他媽就是個傳話兒的，爹不親娘還親呢，犯得上跟我較勁嗎！

李小水點點頭，呵呵笑兩聲，大手一攤說，拿來！

李四水說，啥？

李小水說，錢呀，你不說給補償嗎？

李四水說，我他媽是你親哥，能瞪眼說瞎話嗎？

李小水說，你他媽說過的瞎話還少嗎？前年你說縣里禁用小眼網(wǎng)，讓我?guī)€頭兒，一把火把網(wǎng)全燒了，幾十張網(wǎng)幾千塊?？涩F(xiàn)在你看看誰不用小眼網(wǎng)？有本事你管呀，一天到晚拿著雞毛當令箭，我他媽是你親兄弟就活該倒霉咋的？

李四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沒放出個扁屁來，耷拉著腦袋走了。

清河回到家，妻子蘭英正在勾兌來蘇水，鴨子圈要定期消毒，半點馬虎不得。以前衛(wèi)生方面還不太在意，但自從去年禽流感后，家家戶戶都如臨大敵了。那場瘟疫讓清河村損失慘重，全村的鴨子一只不剩，實行三光政策，殺光、燒光、埋光。當時疫情流行之快難以想象，頭天電視上還報道鄰省發(fā)現(xiàn)不明死亡禽只，轉(zhuǎn)天河面上就漂起死鴨子。但當時并不確定是禽流感，家禽鬧病是常事，誰家死幾只鴨子，其他家頂多給鴨子圈消消毒，暫時不去放鴨子，被要求大規(guī)模撲殺還是頭一回。有人抱著僥幸心理，將鴨子圈蒙上塑料布，遮蓋得嚴嚴實實，里面開電扇降溫，想用這種隔絕空氣的辦法挨過這場瘟疫。

那段日子可累壞了李四水，天天在大喇叭里喊——鴨子一只不留，任何人不許抱僥幸心理，這次瘟疫不比往常，邪乎得很。越南飛過來一只鳥，大半個中國的雞鴨鵝都完蛋了，比原子彈還厲害。更嚴重的是還傳染人，電視上大家都看到了，越南已經(jīng)死了十幾口子。聯(lián)合國專家說病毒可能變種，到那時人就會像鴨子一樣一死一大片！

但即便這樣，也不是人人給李四水面子，檢查時不開門，李四水要跳墻，人家就在院子里放狗。狗才不管誰是支書呢，一躥多高往墻頭上撲，嚇得李四水屁滾尿流掉下來。開始只是防疫站的工作人員參與撲殺，后來局面控制不住，縣里的警察也來了。一輛輛警車呼嘯著沖進村子，車門一開，手持電棍的警察沖下來，藍壓壓站了一大片。老百姓只見過成群結(jié)隊的鴨子，沒見過這么多警察。李四水磨破嘴皮子不管用，警察往河灘上一站就家家戶戶四門大開了。

對于那場瘟疫，清河村人至今耿耿于懷。省里規(guī)定每只鴨子補償十五塊錢，到縣里變成八塊，給出的解釋是這一帶沒被確認為禽流感，不符合補償范圍，給一半已經(jīng)不錯了。村民們當然不滿意，但不可能去找縣長，就只有擠兌李四水。村民們說，既然沒確認為禽流感，那就屬于誤殺，應(yīng)該多補償，咋能比省里標準還少呢？

村民們還說，十五塊錢頂個屁！一只鴨子摔死都能賣十五，何況這是蛋鴨，每只每年產(chǎn)蛋二百枚，凈利潤也有六七十塊。

李四水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只能是呀是呀地附和。村民們說是個屁呀！你是支書，老百姓吃虧你不管，清河村有沒有你這個屁支書還不都一樣。李四水還是是呀是呀，說這都怪咱沒經(jīng)驗，殺鴨子前沒討價還價，現(xiàn)在鴨子沒了，還有啥法子？村民們說，你少咱咱的，你是官兒，咱是老百姓，啥時候都扯不到一塊兒。

晚上，清河正在看《新聞聯(lián)播》，李四水來了。李四水蔫頭耷腦，說話有氣無力，瞥了一眼電視說，清河，登記一下你家鴨子，多少只？多少周齡？

清河說，干啥？還真殺呀？

李四水說，不殺就賣，反正得弄沒了。

清河說，我二月底接的二百只鴨苗，剛進產(chǎn)蛋期，補償?shù)脑捘苎a多少？一只十五？

李四水不看他，也不接話茬兒，掏出個小本子，邊記邊說，現(xiàn)在是七月，那就算二十四周齡吧，二十四周齡的鴨子二百只。

清河沒好氣地說，是鴨苗二百！我又沒長生不老藥給它們吃！

李四水愣怔一下，說，對對，還得糟踐呢。那現(xiàn)在多少？去圈里數(shù)數(shù)吧，早晚要數(shù)的。

3

這幾天，清河沒著沒落的。李四水不見了，好像誰在村西土路上挖了陷阱，李四水一頭扎下去再沒上來。

清河坐在河灘上瞎尋思的時候，小勇來了。小勇是蘭英的弟弟，也就是清河的小舅子。小勇對著清河的后背喊聲姐夫，就直奔了李小水家。李小水也住頭排房子，和清河家隔兩戶。自打蘭英嫁到清河村后，小勇經(jīng)常來姐夫家玩。那時小勇十六歲，和李小水年齡相仿，兩個孩子投脾氣，混得像親兄弟。沒考上高中后，他倆又搭伙兒打魚。小勇家在大清河上游，相距二十里，鐵殼船在二十里長的河面上走走停停，趕上誰家就在誰家吃。

小勇已經(jīng)四五天沒來，以往最多不超過兩天，鐵殼船往岸邊一順，穿著齊胸的黑皮水褲跳上岸。有時在李小水家吃，有時在姐姐家吃，在李小水家吃的時候也要過來轉(zhuǎn)一圈，逗逗李翰。天天有這么個人出來進去習慣了，突然見不著心里空落落的。蘭英擔心娘家有啥事兒，今天一大早兒就讓清河打小勇手機，但沒打通。清河去找李小水。李小水在補魚網(wǎng)，說小勇的手機掉河里了，應(yīng)該沒啥事兒。清河問為啥沒出船？李小水說河上有巡邏艇，過幾天松松再說。清河回家跟蘭英說了，可蘭英還是不放心，要他親自去娘家看看。清河本打算過晌放完鴨子就去，沒想到這會兒小勇來了。

小勇吃過午飯才過來，還喝了酒，進屋往炕上四仰八叉一躺，兩只膠鞋甩在屋地上，散發(fā)出陣陣腥臭味兒。蘭英不待見弟弟這樣，眼見該娶媳婦了，還成天大大咧咧的，誰家的姑娘看得上？蘭英陰下臉說，穿鞋，比曬八天的死魚還臭！

小勇懶洋洋地坐起來，屁股擔在炕沿兒上，用大拇腳趾勾起一只鞋晃蕩說，姐你還嫌臭？以后想聞都聞不到了，大清河不是咱的啦！小勇嗓門兒很大，惹得院里玩耍的李瀚跑進來，吃吃笑著問，小舅，你喝醉了又要哭是不是？

小勇?lián)]揮手說，去去去，我啥時哭過？笑還來不及呢，以后不用打魚年年得錢，你舅天天笑。

你做夢吧，誰給你錢？支書狗日的胡咧咧呢！李瀚學清河的口氣拿腔拿調(diào)說。

嘁！你爸懂個屁，舅都把錢存進銀行里了！小勇說著摸出一張百元大鈔說，來，舅給你買糖吃的。

蘭英接過弟弟的一百塊錢，又給他塞回兜里說，你這個當舅的可真大方，不年不節(jié)給哪門子錢。

清河在一旁坐著，小勇的話讓他心中一動。近幾天除了李四水失蹤外，清河村基本正常。大家該放鴨子放鴨子，沒人拿李四水的話當回事兒。清河也認為這次政策會像以往一樣，雷聲大雨點小，鬧哄一段日子后不了了之。

清河站起身走出屋子。河灘上很靜，李小水打院里出來，看見他喊，清河哥，真的要發(fā)錢啦！我嫂子說李四水天天去縣里開會，今天最后一天，完事就把錢領(lǐng)回來。李小水又說，每人每年三千，連續(xù)十年，奶奶的！李小水咬牙切齒，眼珠子里放藍光。

政策規(guī)定，從明年開始，大清河沿岸居民無論年齡大小，只要有戶口，每人每年補償三千，連續(xù)十年。像清河這樣一家三口每年就是九千。現(xiàn)在清河養(yǎng)鴨子的收入也就一萬出頭，而且辛苦受累。呆在家曬太陽就能白得九千塊錢，到哪找這樣的好事兒。不就是不讓養(yǎng)鴨子嗎，那就干別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閑著。重要的是沒了后顧之憂，干不干心里都踏實。

在村大隊部院子里，李四水從沒像今天這樣神氣過。面前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書包。李四水雙手扶在書包上，扯開喉嚨喊，國家向來是說話算數(shù)的，吐口唾沫是個釘兒，撒泡尿沖個坑兒，這么大的國家要是沒點信譽，那美國人還不一天一本白皮書埋汰咱？我告訴大家，都別那么小心眼兒，國家就是你爹你媽，你對你爹你媽就處處滿意？不見得吧，家長一天到晚那么多事兒，哪能處處顧上你，冷點熱點就摔咧子尥蹶子，你這樣不嫌外國老毛子笑話？

李四水說著說著有些失態(tài)，將大書包抱起來，又惡狠狠摔在桌子上喊，媽了個巴子的，一個清河村就是好幾十萬！國家咋不給非洲呢？非洲再順眼也是遠親，你爹你媽終歸是你爹你媽，他既然日下你就不會不管你，媽了個巴子的！

李四水發(fā)泄一通后，咬牙切齒說，三天之內(nèi)鴨子全部消失，誰敢留半片鴨毛別怪我不客氣！

收鴨子的小販們涌進清河村。為了防止村民將鴨子暫時轉(zhuǎn)移，李四水規(guī)定哪家賣鴨子必須提前通知他，要他在場才能賣，而且要符合之前登記的只數(shù)。賣鴨子的第一天，有的人家和之前登記的不符，差三五只。李四水問，鴨子呢？回答說死了。李四水不說話，抻著脖子嘎嘎叫，前院后院里屋外屋走一遭，角落里就會傳出回應(yīng)。李四水嘿嘿一笑說，少跟我弄這花花腸子，沒點道道兒我配當這個支書么！

到清河家賣鴨子這天，清河犯難了，兒子李瀚死活不讓賣“綠頭兒”。要依蘭英的意思，不順著他，小孩子忘性大，一只鴨子沒幾天就忘了。但清河心疼兒子，“綠頭兒”是兒子的伴兒。這只鴨子有靈性，李瀚哈巴腿走，它就在腿間穿來穿去。李瀚在河灘上一揮竹竿兒，它就嘎嘎叫著召喚其他鴨子上岸。

清河左思右想，開始想給“綠頭兒”灌酒，灌醉了藏起來。但李瀚不同意，李瀚說它喝醉了哭咋辦？我小舅喝醉了就哭。清河說沒事兒的，鴨子喝醉了就跟死了一樣，以前殺鴨子前不都先灌醉嗎。李瀚想了想說，那更不行，灌完就死了，然后就殺了，啥時又活過？

清河笑了，跟兒子解釋不清。解釋不清就想別的辦法，他又想用膠布粘住鴨嘴，捆住雙腳，藏進衣柜里。李瀚對粘鴨嘴沒意見，但不同意藏進衣柜里，他說捉迷藏時他躲在衣柜里就喘不過氣來，“綠頭兒”會被憋死的。最后經(jīng)過一番商量，父子倆達成一致，將“綠頭兒”藏進紙箱里。紙箱是裝電視的，兩側(cè)有把手孔可以透氣。

鴨販子將三馬車直接開進院子，車斗上架著鴨籠。鴨子們一只只被從圈里抓進籠里，李四水不錯眼珠兒盯著，口中念念有詞。抓完最后一只鴨子，清河拍拍粘在手上的鴨毛說，完了。李四水低頭看看小本子說，少了一只？清河說，死了。李四水圍著三馬車繞兩圈兒，說，我記得有只綠腦袋天天跟李瀚玩，死的那只？清河說對對，就是那只。

李四水往院子四周望望，抻著脖子嘎嘎叫兩聲，沒有回應(yīng)。他又奔里屋，出來仍舊兩手空空。李四水又將院子打量一圈兒，目光最后落在西側(cè)的廂房上。廂房里全是破爛兒，一推門竄出一股子霉味兒。李四水屁股撅在門外，腦袋探進門里，捏著鼻子又叫，還是沒回應(yīng)。李四水正準備車身離開時，突然聽見撲啦撲啦的響聲。清河也聽見了。清河一聽就知道糟了，可能“綠頭兒”待的時候太長，不樂意了，撲啦撲啦拍打紙箱。清河后悔不迭，鴨嘴粘住，雙腳也捆住，唯獨翅膀疏忽了。

李四水拎著“綠頭兒”走出廂房，笑瞇瞇望著清河。清河滿臉通紅說，留著吃肉的，以后再想吃就不方便了。李四水不說話，依舊笑瞇瞇地，顯然不相信清河的鬼話。清河說，真、真的，支書。說著轉(zhuǎn)身回屋拿出半瓶酒，扯下鴨嘴上的膠布灌酒。殺鴨子前灌酒是為了去除鴨肉的土腥味兒。

“綠頭兒”被灌酒后，翅膀張開癱在地上，嘴片間滋出一串白泡沫兒。李四水伸腳扒拉一下，“綠頭兒”翻了個身，嘴片間的白泡沫兒像蚯蚓屎似的又滋出一大串兒。李四水說，拿刀來，我?guī)湍銡⒘恕?/p>

清河一驚，心說狗日的，真要趕盡殺絕呀。但不拿又不行，他已經(jīng)沒退路，硬著頭皮也得將這場戲演下去。清河拿刀出來，但并沒交給李四水，而是蹲下身，刀子抿在雙唇間，一只手扳住“綠頭兒”的腦袋，另一只手拔毛?！熬G頭兒”脖子下很快禿了一大片，露出粉白的皮膚和凸起的毛眼兒。清河抄起刀子，腕子迅速一轉(zhuǎn)一抹，殷紅的鴨血就滴滴答答淌下來，胸脯染紅一大片。清河將“綠頭兒”一丟，站起身，摩挲兩下手，回頭沖堂屋喊，燒一鍋熱水！李四水點點頭，拍拍屁股走了。

李四水前腳剛出門，清河抱起“綠頭兒”往屋跑，先在傷口處敷云南白藥，又用紗布將脖子層層疊疊纏起來。清河下刀時動作快，但入刀淺，只破了皮兒，并沒碰到氣管。其實清河心里也沒底，皮里就是氣管，哪能那么準。但不賭不行，賭還有一線生機。真要輪到李四水下手，還不一刀將“綠頭兒”腦袋剁下來？包扎完后，又掰開鴨嘴灌醋，人喝醉了用醋解酒，鴨子估計也行。

李瀚一直在哭，邊哭邊埋怨說，爸你為啥殺它？還不如讓車把它接走呢。

清河說，放心吧兒子，“綠頭兒”死不了，爸下手準呢，這叫苦肉計，等長大了你就懂了。

李瀚看看“綠頭兒”羽毛上結(jié)滿血痂，沒法相信父親的話，摟著“綠頭兒”繼續(xù)哭。

清河是日頭落山時下的刀，直到晚上睡覺前，“綠頭兒”才有動靜。先是側(cè)躺著抽搐兩下，然后抖抖翅膀，睜開眼睛。它想翻轉(zhuǎn)身子站起來，但傷口增加了脖子的重量，身子起來了，頭卻垂在地上，仿佛在行鞠躬禮。努力好幾次，頭稍微離開一點地面，脖子便突突打顫，幾次趔趄著摔倒。

4

暖冬，下了一場小雪，荒草沒蓋住，倒弄得河灘一片斑駁。清河村的氣氛像時下的天氣。進入臘月以來，人們忙著打牌。往年一到冬閑也打牌，但不像今年。往年人們只是在年前年后歡實一陣子，春節(jié)一過，牌桌上的氣氛就不像節(jié)前如火如荼。半邊腦袋思量牌局，另半邊腦袋已經(jīng)飛到孵化廠、飼料廠里，還有院子里亟待修繕的鴨圈。但今年不一樣了，清河村人臉上的悠閑更純粹，笑容更燦爛。春節(jié)過后，坐在牌桌前稍一皺眉，馬上意識到光景變了。于是笑笑，實實在在塌下身子，紙牌摔得無比響亮。

清河不怎么玩牌，一來不喜歡，二來蘭英不讓他玩。蘭英倒不是怕輸錢，牌桌上賭注不大，一把三毛五毛，一天下來有幾十塊足夠輸了。蘭英是討厭吵吵嚷嚷的場面，有時為一張牌爭得臉紅脖子粗，動手抓撓起來也不稀罕。蘭英說一個村住著好好的，為玩牌傷和氣值得嗎，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別扭呀！

蘭英知道清河不玩牌，她是說給那些玩牌的人聽的。不過她在家里說，家里就只有清河了。早前有人在院外喊，清河拗不過情面還去玩幾把，現(xiàn)在不再去。院外再有人喊，清河貓在屋里不答言。喊久了，蘭英就從敞開的窗戶上探出半截臉說，清河幫我捯線呢，脫不開手。喊的人悻悻走了，到牌桌前有人打聽，清河呢？就說，媳婦抱窩，清河忙著呢。眾人哈哈大笑，笑久了，清河便被湮沒在笑聲之外。

轉(zhuǎn)眼三月，往年到了該修繕鴨圈的時候，清河閑來無事，將鴨圈徹底拆除。鴨圈占據(jù)東面大半個院子，拆除后一下子空蕩蕩的。清河的心也跟著空了，溜溜達達走出院子。河灘上的草開始由黃變綠，兩輛翻斗車在清理垃圾。更遠處，幾個工人在修建一座水泥池。李四水說以后垃圾倒進池子里，誰再敢亂倒，就倒回他家鍋里去。

清河沿村西土路向北走，背對著河灘走，不知不覺走到公路上。公路對過是麥田，麥子正在澆返青水，潮濕的泥土散發(fā)出一陣淡淡的澀香。公路向西是城關(guān)大街，不是集日，仍舊很熱鬧。清河平日里很少到街上來，柴米油鹽都是蘭英買。他偶爾來一次，也是買了要買的東西就回，沒像今天這樣閑逛過。清河在一棵柳樹下站住，一幫老頭兒在下象棋。老人們面色安詳，陽光下每道皺紋都流淌出笑意。清河愣怔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站在這里多么突兀。清河沖老人笑笑，搖搖頭，繼續(xù)朝前走。街道兩旁是賣菜的，賣水果的，修鞋刮臉的，好不熱鬧。陽光水一樣灌滿街巷，每個角落都亮堂堂的。

快走到街盡頭的時候，清河在一個修車攤前站住。修車人五十來歲，正蹲著補胎，清河站了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修車人往清河身后看看，問，不修車？清河笑笑說，走走，您忙。修車人問，做啥的？

養(yǎng)鴨子。清河說，不過不養(yǎng)了。

修車人哦了一聲，說，道南的？

道南的。清河點點頭。

修車人不說話了，埋著頭，一直將車胎補完。

修車人站起身，同時嘆了口氣，說，沒有你們道南的福分吶！可能蹲久了，站起來時用了很大力氣，他的口氣很重。修車人意識到了，沖清河笑笑。

日頭往西轉(zhuǎn)了，街巷有了暗處。清河往回走，邊走邊想，賣菜賣水果需要秤桿子上的功夫，他干不來。剃頭刮臉是技術(shù)活兒，一時半會兒學不會。修鞋的活計也不少，但整天抱著臭鞋掏來掏去，即便他想干，妻子蘭英也不會同意。想來想去，也就覺得修車子適合自己。而且清河還發(fā)現(xiàn)，整條大街就街西那一份修車子的。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竊喜不已。

清河心里不再空落，大踏步地往回走。臨出街口兒，遇上一個賣鴨苗的小伙子，車后架上馱著大笸籮，用棉被圍著，里面?zhèn)鞒黾毸榈慕新暋Ｇ搴油犷^看一眼，小伙子馬上招呼說，大哥，買鴨子吧，保證都是母的，錯了退錢。

清河站下，笑呵呵說，錯了退錢？咋退？

小伙子掏出一把名片，掐出一張遞過來說，我住道南，上面有地址和電話，不信您現(xiàn)在就打，接電話的是我媽。

清河沒接名片，指指小伙子，指指自己，又指指道南。小伙子稍一愣怔，馬上明白過來說，大哥也是道南的？嘿，我這真是攔著太監(jiān)推銷安全套，整個兒白忙！

清河撲嗤一聲笑了，小伙子的幽默讓他忍俊不禁。半天，清河才止住笑說，生意不錯吧？小伙子晃晃腦袋說，這點鴨子賣了兩個禮拜，還沒賣完，能合上本錢我就給人民政府燒高香了！

清河說，那還干？

小伙子說，不干干啥？窩在炕頭兒上耍錢？一上火再得腦血栓，還不如在這涼快涼快呢。小伙子沖清河擠擠眼說，您別看鴨子沒賣多少，漂亮的大閨女小媳婦我可沒少看！

回到家時已是黃昏，一進院，正看見李瀚騎在門檻上跟“綠頭兒”親嘴?！熬G頭兒”傷愈后，脖子下少了一撮羽毛，光禿禿地很難看，李瀚用紅布條給它圍上。綠頭發(fā)，紅領(lǐng)巾，再加上走路一跩一跩的，“綠頭兒”活像個妖里妖氣的老太太。

清河心情不錯，見到兒子就更不錯。清河關(guān)上院門，裝出一副急惶惶的樣子說，支書來了！支書來了！李瀚嚇得從門檻兒上跌下來，拎起“綠頭兒”一只腿往屋跑，“綠頭兒”啊嗚啊嗚叫。自從挨了清河一刀后，可能碰到聲帶，“綠頭兒”的叫聲完全變了，以前嘎嘎叫，半趟街都能聽見?，F(xiàn)在啊嗚啊嗚叫，像剛出生的狗崽兒，誰聽見還以為清河家養(yǎng)狗了呢。

蘭英說下午小勇來了，清河說他不天天來嗎。蘭英說，他問你有沒有事做？呆在家里快憋死了。清河說，我有事做了，明天就去街上修車子。這時，清河又想起賣鴨子的小伙子，不禁哈哈大笑，笑得蘭英莫名其妙。李瀚剛被父親騙過，這會兒又摟著“綠頭兒”坐回門檻兒上，他回頭問清河，爸，你是不是神經(jīng)??？

5

李四水天天到河灘上鉤垃圾，扛著一根竹竿兒，看見塑料袋就鉤起來。李四水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河灘上，中午和傍晚女人來喊吃飯，他才將竹竿兒往肩頭一擔，兩條腿拉鋸似的往家挪。坐在飯桌前，李四水唉聲嘆氣，白米飯比耗子屎還難以下咽。女人搖搖頭說，你這個支書真是搞不懂，清河村旱澇保收，一步邁進小康，你說你還傷感個啥！

李四水點點頭，又搖搖頭，眉頭能夾死蒼蠅。

女人又說，打打牌有啥不好，以前過年才打牌，現(xiàn)在天天打牌就等于天天過年，天天過年有啥不好？再說，人家警察都不管，你操哪門子心！

一提警察，李四水氣更不打一處來。

李四水挨家挨戶教育，趕在晚飯時登門，苦口婆心說，不能再玩了，過年玩玩還可以，老玩就是賭博，全村人都玩就是聚賭，派出所會來抓人的。吃飯的人嘻嘻哈哈，說行行行，不玩了不玩了。轉(zhuǎn)天日頭還沒升起來，人已經(jīng)坐到牌桌前。支書的話不如放屁。李四水總不能堵在人家大門口兒吧。再說那么多門，他又不是孫悟空，薅根頭發(fā)就能變出一堆猴子來。

白天，牌桌前的規(guī)勸更讓李四水喪氣。屋子里烏煙瘴氣，他溜達進來說，不能玩了，再玩清河村就成賭博村了。牌桌上的人不瞅他，啪地一摔紙牌喊，調(diào)主！他又說，天天玩有啥意思，在家看電視多好，電視上說臺灣要選總統(tǒng)呢，總統(tǒng)就相當于國家主席，一個國家咋能出兩個主席呢？不揍他狗日的才怪！

李四水話音未落，有人呼地站起來，沖對家說，來換一下，這地方太背！說著從牌桌上跨過去，屁股底下帶起一股臊風，熏得李四水直翻白眼。他還想說什么，可想想又起身走了。

李四水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該說的都說了，接下來就不怪他不講情面了。李四水給馬橋鎮(zhèn)派出所打電話，說清河村有人聚賭，讓警察來抓賭。撂下電話后，李四水來到村口，搓著手朝公路上張望。派出所距清河村三里，警車放屁的工夫就能到。李四水心情有點緊張，有點激動，還有點不是滋味。這么多年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今天算是徹底得罪了。

李四水上午十點半打的電話，在村口等了半個鐘頭，警察沒來。李四水回家又打電話，警察說正在吃午飯，吃完就過來。李四水突然想起聚賭的人數(shù)眾多，問能不能多來幾輛車？警察說行行。掛掉電話，李四水再往村口走時，腳步就不像剛才那么有勁兒了。

直到下午一點半警察才來，沒有浩浩蕩蕩的車隊，只來一輛摩托。摩托帶著一股煙，嘎吱一聲剎在村口兒。警察上下打量李四水，挑挑下巴說，是你報的案？警察很年輕，二十五六歲，沒下摩托，雙腿劈叉支在地上。

李四水坐在村口兒，腿都木了，雙手撐地才勉強站起來。還沒站穩(wěn)，左腿就像糟木頭咔嚓一聲斷了。他趕忙雙手握住膝蓋，這才沒讓上半身掉下來。傾斜的身子蕩了幾蕩，好不容易回到原位。李四水站穩(wěn)后，皺著眉頭問，小同志，咋就你一個人，警車呢？

警察怔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他肯定是被李四水稱呼他同志逗笑的，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用那套老古董。警察笑著說，哦，我先過來了解一下情況，有必要的話，警車隨后就到。

李四水先將警察帶到李小水家。得罪人分先后，不先得罪自己人，外人哪能服氣。警察乍一進屋，炕上地下的人全呆住。李四水說，下地穿鞋，都收拾收拾去趟派出所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目光轉(zhuǎn)向李小水。李小水臉色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變紫。他原本就身材魁梧，最近大半年又發(fā)了福，肉在衣服里擁著，一喘粗氣渾身顫抖。李小水臉色越來越難看，誰都相信，如果不是警察在場，他敢將李四水隔窗戶扔出去。

警察看看炕上，看看地上，桌上都是一塊兩塊的碎票子，連一張十塊的都沒有。警察呵呵笑著說，賭注兒不大嘛，不大就是消遣，大了就是賭博。誰贏一座金山了，誰輸傾家蕩產(chǎn)了？ 都沒有吧？警察勾起指頭在桌角敲兩下，口氣突然嚴厲起來說，我告訴你們，賭博犯法，抓住要拘留要罰款，聚眾賭博還要蹲大獄！

屋子里沒人說話，氣氛卻莫名其妙變輕松了，有膽大的人站起身讓煙。警察巴掌一推說，不抽了，公務(wù)纏身，大家好自為之吧。說著轉(zhuǎn)身走了。

6

太陽落山，清河收攤回來，河灘上碰見李四水。清河放慢腳步，到門前索性停下，他怕李四水跟進院子發(fā)現(xiàn)“綠頭兒”。李四水大聲嘆息著說，清河呀，全清河村就你一個明白人啦！清河笑笑說，支書才是明白人。李四水擺擺手說，我可糊涂著呢。說著掏出煙，抽出兩支，一支叼在嘴上，另一支遞給清河。清河愣怔一下，這是李四水頭一次給他讓煙。以前放鴨子時天天見面，但那時李四水眼里仿佛沒他這個人。

清河剛接過煙，打火機已經(jīng)燒到鼻子下，清河撲哧一聲笑了，說，支書有喜事兒？李四水說，喜喪！清河村變成賭博村，人人美得冒鼻涕泡兒，你說不是喜喪是啥？

清河笑著搖搖頭，沒說話。

李四水吸口煙，打個響鼻兒，噴出兩股子煙柱，像瞬間長出兩顆象牙。李四水煩躁地揮手，仿佛眼前許多蒼蠅，邊揮手邊說，煩死了，煩死了！頓了一會兒，他安靜下來，往前湊湊，拍拍清河肩頭說，清河呀，村里人要都像你就好了，我這個支書不知少操多少心。

清河沒說話。

李四水又往前湊湊，嘴幾乎貼到清河腮幫子上說，我咋能不煩呢，清河村變成賭博村，我是清河村的支書，我的臉往哪擱？

清河笑笑說，你操心也煩，不操心也煩，那你還操哪門子心！

李四水搖搖頭，無奈地說，唉，沒辦法，咱當領(lǐng)導的總不能將群眾放任自流吧。

李四水將煙頭丟到地上，摸出煙，倒著磕出三支，兩支別到耳后，第三支叼在嘴上，然后將煙盒遞給清河。李四水走出老遠回頭喊，清河，有空咱哥倆喝兩盅！

晚飯后，清河帶著李翰來到河灘上，自從“綠頭兒”傷愈后，幾乎天天來。清河坐在河灘上抽煙，李瀚蹲在水邊玩，“綠頭兒”在河里游泳，游一會上岸來，臥在李瀚腳邊。過會兒見小主人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就又一跩一跩地下水了。

清河心情不大好，半個多月來，修車子的活兒并不像他想象的順利。原來街上就一份修車子的，他還以為別人沒注意到，自己鉆了空子?，F(xiàn)在看來，他太天真了。為了怕影響生意，他將車攤擺到街東頭，離街西頭遠遠地。但還是不行，一天下來也就三五份活兒，而且都是小活兒，像換個螺絲什么的根本沒法收錢。雖說他修車子的目的只為占住身子，沒想賺多少錢，但真成了這樣，他還是不甘心。

夜深了，清河招呼李瀚回家，走上河灘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兩個黑影打李四水家出來，一躥一躥下了河灘。他以為是玩牌的人內(nèi)急，出來小解。晚上茅房黑糊糊的，反倒不如河灘上得眼。

轉(zhuǎn)天一大早兒，清河還在被窩里，院外就有人喊，急惶惶的，聽聲音像李四水。清河穿衣出去一看，真是李四水。李四水說，糟了，清河，小水和小勇昨晚出船電魚，被巡邏艇抓了！

清河一驚，電魚那還了得，抓住是要拘留的。以前允許打魚的時候都嚴禁電魚，何況現(xiàn)在了。電魚對魚類資源破壞極大，通電的竿子伸到水里，半徑三米內(nèi)的大魚小魚祖孫三代都玩完。

在派出所里，清河和李四水一進屋，警察就笑了。警察就是昨天和李四水打交道的那個，警察指指李小水說，不好好玩牌去電魚，看來清河村支書沒有貼近人民群眾嘛！

李四水尷尬地笑笑說，都怪我這個支書管教不嚴，該拘留拘留，押他狗日的幾天！

警察說，呵，你這個領(lǐng)導倒特別，別人講情還來不及，你反倒添油加醋，清河村老百姓攤上你這么個領(lǐng)導真是福分！

李四水臉色鐵青，眉毛不自覺地挑兩下，笑起來就有些冷，他一指李小水說，警察同志，這可是我兄弟，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親兄弟。清河村老百姓有沒有福分我不知道，但我李四水自信還是對得起頭上這頂官帽的！

7

蘭英懷孕了，清河灰敗的心情升起一絲亮色。

清河不再去修車子了，本來沒打算這么快不干，想把壓在手里的零件用掉再說，但幾天前發(fā)生的一件事讓他突然就不去了。那天，一下午沒活兒，臨到日頭落山來個補胎的，清河不得不拉晚些。往天太陽落山前就走，那天補完胎已經(jīng)黃昏。清河收拾車子準備回家，抬頭時發(fā)現(xiàn)有人看著自己，那人也拉著一輛雙輪車，車上也裝著各種各樣的零件。清河一眼就認出是街西頭那份修車子的，他們見過，而且說過話。

那人放下雙輪車，走到清河身邊說，兄弟是道南的吧，咱們好像見過？清河說是是。清河有些心虛，畢竟原來就一份修車子的，自己來了肯定要爭人家生意。那人倒還平靜，問道，生意不錯吧？清河說，不好不好，過幾天就不干了。

那人突然提高嗓門兒說，別不干呀，干這能賺大錢，哪有跟錢過不去的。再說你們道南那點補償款哪夠花，才一人三千，三萬還差不多，是吧兄弟？

清河聽出不對味兒，沒答茬兒，推起雙輪車就走。走出老遠，那人在身后喊，兄弟要不咱換換吧，這條街上修車子的買賣歸你，你家的補償款歸我。如果兄弟還愿意的話，咱們連媳婦也換換？不過估計兄弟不愿意，你媳婦還年輕，我那媳婦可是松松垮垮的棉褲腰嘍！

轉(zhuǎn)天早上，吃過早飯后，清河坐在窗根下抽煙。蘭英問他咋了？他說不想去修車子了。蘭英問為啥？但她馬上又說，不去就不去吧，天天弄兩手油，家里又不缺那兩個錢花。蘭英笑盈盈地，笑著告訴清河她有了。

清河又開始在河灘上閑逛，膩了就去街上，賣鴨苗的小伙子還在，清河對他印象很好。小伙子說，賣完這撥鴨苗就不干了，先結(jié)婚，然后去省城打工。他對象是道北人，沒有補償款，現(xiàn)在買什么都貴，以后有了孩子更費錢。清河問，省城里能干啥活？小伙子說，蓋樓，掏下水道，城里人瞧不上的活咱都能干。清河說，兄弟啥時候走？小伙子說，咋，大哥想一塊去？清河想了想說，再說吧，你嫂子懷孕了，我一時半會兒走不開。小伙子說，沒事兒，我這兒有名片，到時候你給我打電話。

小伙子的鴨苗又賣一個禮拜，最后剩下十幾只病秧子，實在出不了手，他就跟清河說，大哥，這鴨子給你吧，扔掉怪可惜的。清河說，我是道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小伙子說，就幾只沒事的，我媽還養(yǎng)著二十多只呢，可惜不能多養(yǎng)。清河說，清河村的領(lǐng)導可沒那么開通，一只都不行。小伙子用紙箱裝起鴨子，不容分說往清河懷里推，說沒事沒事，你別讓他看見不就得了。清河抱著紙箱左右為難，他以為小伙子賣不出去想塞給自己，但他剛一這樣想，小伙子馬上說，我不要大哥錢，白送還不給兄弟面子呀，就當幫兄弟個忙，我媽說活物兒不能隨便扔掉的。

小伙子這樣一說，清河就沒法再推脫。而且他也想了，既然“綠頭兒”能在夜里放，這十幾只鴨子怎么不能，晚上和“綠頭兒”一起帶出去，白天圈在后院關(guān)好大門。萬一被李四水發(fā)現(xiàn)，大不了殺掉。何況這些鴨子蔫頭耷腦的，養(yǎng)幾天死了都說不定。

清河沒敢馬上回家，李四水一天到晚在河灘上鉤垃圾，看見了還不詐尸。等天色完全黑下來后，清河才溜進村子，一進家蘭英就埋怨他耽誤吃飯。李瀚坐在飯桌前敲筷子，咯咯笑著說，爸，我媽說你讓狐貍精領(lǐng)跑了。清河笑著說，你爸老了，你告訴你媽，狐貍精要領(lǐng)也領(lǐng)你小舅。

清河將紙箱放在炕上，打開蓋子，蘭英歪頭一看，立刻啊的一聲驚叫，你哪弄來的鴨子？清河一五一十說了。蘭英說，你是不是看李四水天天鉤垃圾沒事干？

清河說，我白天不去放，他是人又不是貓，還能聞味不成？

蘭英指指紙箱說，它們是鴨子，不是啞巴！

清河說，關(guān)在后院遮蓋好，見不著光就不會叫，讓它們白天當晚上過，晚上再出去放。

蘭英說，那你也成鴨子了。

李瀚顯然沒有母親那么多顧慮，小大人似的拍著清河肩膀說，爸你真好，你咋知道“綠頭兒”沒伴兒呢？清河一臉無奈說，爸又不是瞎子，家里有幾只鴨子還數(shù)不過來！李瀚咯咯笑，摟著清河的脖子上躥下跳。

清河從來沒這么精心過，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六只，個個蔫答答的，團著身子，絨毛戧著，有的地方搟氈了。清河一只只給它們梳毛，用濕毛巾將搟氈的地方化開，再用干毛巾擦干。然后又灌藥，又用紫藥水點了口鼻和屁股。李瀚在一旁津津有味看著，妻子蘭英隔會兒掃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一個月過去，經(jīng)過清河精心照料，鴨苗不但一只沒死，反而個個機靈活潑?！熬G頭兒”像個家長，每晚帶它們?nèi)ズ永镉斡?。看得出來，“綠頭兒”比以前活潑多了，張著翅膀呼前趕后。游泳時高高昂起脖子，威風凜凜像個將軍。

隨著鴨子們逐漸長大，叫聲逐漸變嘹亮，放鴨子的時間不得不一晚再晚。最開始八點多，清河看完《焦點訪談》，抽支煙就去。這時天完全黑了，月亮還沒升起來，河灘上黑黢黢的，河面上同樣黑黢黢的。雖然家家戶戶還沒睡覺，但已經(jīng)沒人到河灘上走動，對于叫聲沒有穿透力的小鴨子來說，黑暗的掩護是安全的。但隨著它們一天天長大，粗啞的叫聲會穿透黑暗，清河不得不等到夜深人靜才敢出來。夜深人靜意味著打夜牌的人們散伙，不再有開門關(guān)門聲，這差不多要挨到凌晨一點鐘。這時的河灘反倒亮了，月亮升起來，月光映在水面上，又反射到河灘上，整個河灘藍幽幽的。

清河完全打亂以前的生活作息，每天凌晨去放鴨子，兩三點才睡，午飯前起床。李瀚每晚跟去放鴨子，和父親一樣黑白顛倒。蘭英很不滿意，說過年就要上學前班了，人家育紅班可不開夜課。但李瀚不聽母親的，爭辯說上學是明年的事，今年還沒過完，明年還遠著呢。他還掰著手指頭給母親算多少天過年，過完年后多少天上學，嘮嘮叨叨沒完沒了。蘭英不耐煩兒子在眼前晃來晃去，說行了行了，一邊玩去吧。李瀚白母親一眼，嘟嘟囔囔說，我爸就不這樣說話，你看你還皺眉頭，還是我媽呢。

與人相比，鴨子的作息不容侵犯，每天凌晨一點左右，鴨子們開始躁動。如果十分鐘內(nèi)沒有獲得自由，躁動升級。雖然遮蓋著，但嘎嘎嘎的叫聲依舊清晰可聞。聽得清河心驚肉跳。

8

小勇買了輛舊三輪摩托，去街上載客了。這是清河和蘭英的主意。整天呆在家無所事事，清河擔心他鬧出更大的亂子。先前電魚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要不人家李小水玩好好的牌，怎么可能深更半夜跑河上去呢？這就是說，人不能閑，一旦閑了就會生出是非。再說，小勇已經(jīng)二十大幾的人了，提親的不斷。對方姑娘家問干啥的？總不能跟人家說整天在家睡大覺吧。還是那句話，賺多少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占住身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個正常人的日子。

清河把這番道理講給小勇時，小勇剛睡醒，伴隨一個長長的哈欠坐起身說，鎮(zhèn)上載客的夠多了，都在馬路邊曬太陽，跟在家睡大覺有啥分別？

清河說，當然有分別，有客沒客起碼算個差事，沒客的時候盼著有客，心里有個想頭兒，一天過得就快。清河跟小勇許諾，等他結(jié)婚后，就帶他去省城打工。只要不嫌臟嫌累，有的是活兒干。

馬橋縣東西一趟大街，南北一趟小街，十字路口是全縣交通中心，南來北往的長途汽車都在這兒?？?。道邊一拉溜停著四五十輛摩托，車主人蹲在一旁下棋聊天。有人坐車招呼一聲，該誰出車就跑過去發(fā)動摩托。

載客是有規(guī)矩的，要按順序來，不能汽車一來蜂擁而上，那樣危險不說，也容易發(fā)生爭執(zhí)。馬橋縣不大，四五十輛摩托已經(jīng)飽和。周末或節(jié)假日還能排上兩三趟活兒，平常日子就不行了。有時候摩托一停就一天，傍晚回家時罩了厚厚一層灰塵。

小勇并沒按規(guī)矩排個兒，不是他不想，而是排個兒的條件太苛刻。原來的車主們不愿意有新人加入，再一聽他是道南的，就更沒商量了。他們說加入也可以，但不能跟他們一樣，要他們輪兩圈才能輪到他。小勇想想反正也沒打算賺錢，開始就答應(yīng)了。頭兩天沒輪上，第三天趕上周末，輪上一個從城里回家的女學生，賺到八塊錢。第四天小勇就不去排個兒了，他心里生氣，能不能拉到錢放一邊，覺得太沒面子，好像自己多好欺負似的。而且這幫人確實欺負他，有名字不叫，叫他道南的，想抽煙了沖他勾勾手說，嘿，道南的，嘗嘗你的煙！

小勇一氣之下將摩托開出縣城，公路沿線有許多岔道口兒，這里也有人下車。小勇不固定在哪個道口兒等，今天這里，明天那里，這倒不是有人排斥他。這里等客的人似乎都有過鎮(zhèn)上的經(jīng)歷，都懂得寬容和忍讓。但彼此并沒多少話，摩托隔幾米停著，人騎在座子上，瞪著遠處的某一點發(fā)呆，突然想起什么一激靈，目光向公路深處探探，沒什么情況又換個姿勢發(fā)呆。小勇無法忍受這種沉悶，每天換一個道口兒，每天都有新鮮感。

在岔道口兒，小勇每天都能拉到一兩個客人。沒客的時候，他要么在路邊走走，要么開著摩托沒事兜圈子。不過很快就有事了，因為李小水出事了。

李小水家住頭排房子，李四水在河灘上鉤垃圾，打眼就能望見弟弟家的窗戶。李四水經(jīng)常望著望著就不由自主溜達進來。屋子里亂哄哄的，李四水圍著牌桌轉(zhuǎn)兩圈，看看桌上都是零碎票子，就不言不語出去。似乎他真按警察說的在監(jiān)督大家，真把零碎票子當成消遣。但李四水并不甘心，大多數(shù)時候不言不語出去，少數(shù)時候還是要不咸不淡說兩句。他知道說也沒用，所以不發(fā)火，只是敲打敲打，就為給玩牌的人添堵。

這天下午，天氣悶熱，屋里開著電扇，但汗水還是螞蟻似的往下爬。李小水坐在牌桌前，已經(jīng)七八個小時沒挪窩兒，午飯都沒吃。今天他手氣不好，大半天還沒開張過，兜里的票子源源不斷往外流。輸錢倒還其次，主要是心里別扭，這是打牌，打魚的話還不網(wǎng)網(wǎng)撈石頭。

李小水正在窩火的時候，門簾一挑，李四水進來了，悄無聲息，仿佛沒長腳。李四水幽靈似的在屋里飄一圈，飄到門口兒回過頭，是沖大家說的，意思卻是給一個人聽。李四水聲音不大，一字一頓說，這哪還像個過日子人家，簡直成了聚義廳。李四水這樣說并不尖刻，甚至有些調(diào)侃的味道。評書《水滸》里梁山好漢開會的地方叫聚義廳，李四水是想借此比喻一下天天打牌把屋里屋外弄得亂哄哄，家沒個家樣兒。話中既有責備，也有惋惜和不忍。哪知李小水理解錯了，他理解李四水罵他的家像豬圈。再說李四水天天溜達進來，有事沒事給兩句，李小水早就煩了。

李四水說完，挑起門簾剛要走，李小水的罵聲已經(jīng)攆過來，滾！操你媽你滾遠點！

李四水將已經(jīng)邁出去的一只腳又撤回來，臉扭向弟弟，笑瞇瞇說，你沒有權(quán)利讓我滾，我是清河村的支書，誰家在干不法勾當我都有權(quán)察看。

李小水呼地一下站起身，跨過牌桌奔李四水撲過來，嘴里大罵，操你媽，老子今天就有權(quán)利讓你滾！

李四水毫不含糊，胸脯往起一拔喊，不管從公從私，我看你敢碰我一下試試！

針尖對上麥芒，那么多人不能眼睜睜看著，趕忙上來攔，一撥人將李四水往門外推，另一撥人架住李小水。李四水被門檻絆一下，一屁股摔到屋外。李小水在人們的擁抱中往前掙了兩下，又掙了兩下，突然身子一軟，像一攤泥似的滑下去。起初大家以為是太激動昏過去，用濕毛巾敷臉，掐人中呼喊。折騰半天，李小水突然大嘴一張，哇地噴出一股子綠水。早上中午兩頓沒吃，肚子里沒食可吐。李小水一口接一口吐綠水，有明白人大驚失色喊，快快送醫(yī)院，腦袋瓜子的事兒！

李小水整整住了一個月院，腦溢血，送醫(yī)院及時保住性命。不過留下后遺癥，右手右腿不得力了。尤其是右手，總像攥著珍珠舍不得松開，別人幫他掰開，沒一會兒又自己縮回去。這樣沒法再玩牌，李小水開始練走路，在門外的土路上練。由于右腿不得力，右腳抬得低，幾乎擦著地。走一會兒累了，干脆腳不離地，一會兒就拱起一座小土堆。

李小水下午練走路，上午去縣中醫(yī)院扎針灸。小勇負責接送。早上小勇出車時繞彎到清河村，將李小水送到醫(yī)院，然后去載客，十點多再返醫(yī)院接李小水。

9

蘭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依清河的意思讓她回娘家，但蘭英說不急。蘭英本來就有些胖，再穿寬松的衣服，不留意很難看出來。再說李瀚已經(jīng)是兒子，外人都覺得她不會再生。政策規(guī)定頭胎如果是閨女，間隔四年可以生二胎，頭胎是兒子則不許再生，生了要罰款。其實別的村懷二胎根本不管，孩子生下來交罰款上戶口。但清河村例外，清河村的支書是李四水，李四水是官兒。用清河村人的話說，老百姓和官兒啥時候都扯不到一塊兒。

清河村的大喇叭響了。

清河村的大喇叭好久沒響了，上次還是年前，李四水勸導大家不要賭博，在大喇叭里咧咧好幾天。不但沒管用，反倒像加油喊號子，把牌桌上的氣氛弄得更加火熱。李四水最后一次罵了娘，然后就慷慨就義似的消失了。大半年來，清河村的大喇叭成了啞巴。

喇叭響的時候，清河正在睡覺，李四水一聲咳嗽將他震醒?？人月暡⒉淮?，和以前相比聲勢小很多，以前的李四水是一門炮，現(xiàn)在頂多算個手榴彈。可能因為多日不用喇叭芯兒被灰塵埋住，手榴彈像在水缸里爆炸，嗡隆一聲，清河一激靈從炕上坐起來。清河在做夢，夢見鴨子被發(fā)現(xiàn)，他被抓到荒郊野外槍斃，槍還沒響，大喇叭先響了。清河卻以為是槍聲，坐起來已是一頭冷汗。

清河剛要長出一口氣，就聽李四水在大喇叭里喊，清河村全體村民注意了，注意了，今天早上河灘上發(fā)現(xiàn)鴨子屎，誰家有鴨子趕緊交出來！還想要來年的補償款就趕緊交出來！

今天早起，李四水照常去河灘上鉤塑料袋。河灘上草深沒腳背，露水還沒退，再加上河灘是斜坡，李四水腳下沒留神，一個趔趄，一只手拄在地上，剛好按住一泡鴨子屎。清河凌晨三點多放完鴨子，離早上沒幾個小時，再加上露水的滋潤，鴨子屎新鮮柔軟，連草銹一起花花綠綠粘了李四水一手。

李四水扎煞著手指頭愣怔半天，湊近鼻子聞聞，是鴨子屎。鴨子吃小魚小蝦，拉出來的屎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兒。李四水將手上的屎用草揩凈，開始滿河灘尋找，一共發(fā)現(xiàn)十九泡新鮮鴨子屎。干燥的屎片子更多，隱沒在草叢里，不注意很難發(fā)現(xiàn)。

李四水雷厲風行，喊完話后馬上開始搜查，從東到西，一家也不放過。玩牌的人們見李四水進門直奔犄角旮旯兒，連耗子洞都掏了，問他干啥？

李四水說，有人以玩牌為掩護偷偷養(yǎng)鴨子，別以為我這個支書是吃干飯的！

玩牌的人們就笑，說支書你說胡話吧？是不是塑料袋鉤完了閑得沒事干？

和玩牌的人們不同，清河沒心情調(diào)侃李四水。李四水進院的時候，他剛給鴨子灌完酒。雖然白天鴨子睡覺，但清河覺得不保險，萬一趕上李四水來查時叫兩聲，那可就麻煩了。

由于太匆忙，清河的袖口和前襟灑了不少酒。他左手拎著酒瓶子，右手摩挲濕漉漉的胸口，剛從后門檻邁進一條腿，李四水已經(jīng)迎面走進堂屋。李四水腦袋在空氣中探探，吸溜兩下鼻子，擰起眉頭說，沒少喝嘛？清河順他的話茬兒說，是，是，支書屋里坐。李四水朝灶臺看看，籠屜里放著饅頭，生的，還沒蒸，蘭英半截兒去幫清河灌鴨子了。李四水說，咋？沒做飯就干喝呀？做飯做飯，咱哥倆喝兩盅！

趁李四水倒酒的空當，清河去到后院，將爛醉的鴨子們裝進尼龍口袋?！熬G頭兒”有過一次醉酒經(jīng)歷，抵抗力強些，被拎起來時翅膀抖了抖，脖腔里咕嚕兩聲。清河將它塞到最底下，用其他鴨子壓住。口袋拉到墻角兒，苫蓋些碎柴火在上面，不留神像一堆破爛兒。即便這樣，清河也不敢確保不被李四水發(fā)現(xiàn)。喝酒歸喝酒，他連親兄弟李小水都不放過，再怎么喝也是喝進狗肚子里。

酒桌前，李四水三盅酒下肚，臉色像豬肝。清河說，支書今天不煩？

李四水用巴掌當抹布，抹一把下頦兒，說，煩，哪天不煩！

清河說，還沒查到？

李四水說，除你家之外，其他家都查了，我懷疑不是清河村的鴨子屎。

清河一愣，不明白李四水的意思，試探著問，喝完，喝完查查我家。

不用，我還不相信你？清河村就你一個良民了。李四水灌下一口酒，指指自己鼻子說，對了，還有我。

清河一頭霧水，李四水是個拉屎都要擦八遍屁股的主兒，怎么可能這么馬馬虎虎？清河心頭顫顫的，話也少了，悶頭胡思量。氣氛有些沉悶。

李四水嘎吱一聲打了個嗝兒，酒盅一推說，忙了，改天再好好喝！

清河心頭一緊，忙滿上酒說，喝、喝吧，還有啥可忙的。

李四水呼出一口粗氣，忿忿地說，媽的，水下村敢在清河村地盤上放鴨子，這不是往我這個支書腦門兒上抹屎嗎，我得找他們算賬去！李四水騙腿下炕，似乎醉了，一個沒站穩(wěn)險些跌倒。清河趕緊上前扶住，李四水握著他的胳膊說，兄弟不修車了，以后打算干點啥？

清河打個愣兒，馬上說，過陣子去省城打工，省城有的是活兒干。

李四水使勁閉一下眼，又使勁睜開說，真的？

清河說，真的。

李四水經(jīng)過堂屋時，往后院瞟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到正在蒸饅頭的蘭英身上，死死盯著蘭英的肚子。李四水笑瞇瞇說，弟妹歇歇吧，累著可不得了。

10

上午，大概十點多鐘，清河剛睡著，院外就傳來嘟嘟的摩托聲。清河爬起來，隔著窗戶一看，是小勇。小勇有些不對勁，摩托停在門口兒，不滅火，也不下車，低著頭。再往他身后看，也沒有李小水，往天這個時候車后應(yīng)該坐著李小水。

清河打屋里出來，這時小勇已經(jīng)趴在車把上嗚嗚哭了。清河笑著問，咋，又有人嘗你煙抽？小勇不說話，仍舊嗚嗚哭。清河將他拽起來說，這幫龜孫子，咱不去了。說著清河將摩托熄火，打算推進院子。這時小勇抬起頭，一臉眼淚說，姐夫，我撞死人了。清河手一軟，摩托倒在地上。

上午十點，該去醫(yī)院接李小水的時候，小勇正在送客。有個活兒不容易，小勇給李小水打電話，讓他等一會兒。李小水說不急，又不該吃飯，早回去干啥。話雖然這樣說，可小勇還是很急。鄉(xiāng)村土路不好走，摩托開起來像兔子，一躥一躥的。

送完客人往回趕，摩托開得更快。小勇遠遠看見前面有個騎車人，沒在意，可只一眨眼的工夫，騎車人已經(jīng)近在眼前。小勇手忙腳亂捏剎車，但摩托還是瘋牛一樣躥出去。騎車人是位老大爺，連人帶車飛出去。

摩托倒在路邊，小勇哆哆嗦嗦爬起來。老人仰面躺在路中央，腦袋下汪著一灘血，一只胳膊抬了抬，又耷拉下去。小勇站著發(fā)呆，好半天，聽到遠處公路上的喇叭聲，他才一激靈驚醒，扶起摩托就跑。

清河氣得一跺腳，這可不比上次電魚，這是肇事逃逸，能跑得了嗎？十里八鄉(xiāng)屁股大點的地方，你能保證不被人看見？等警察找上門就晚了。清河越想越怕，趕緊打110自首。電話轉(zhuǎn)到派出所，警察說已經(jīng)有人報警，他們正在找一輛沒牌子的紅色三輪摩托。清河一頭冷汗，問被撞的人咋樣？警察說送去縣醫(yī)院了，死活不知道。

清河將小勇送到派出所，當場被銬起來。警察又帶著清河趕往縣醫(yī)院，路上清河問，自首還會不會坐牢？警察搖搖頭說，懸，先看看人吧，真要救不活，估計沒十年八年出不來。

到了縣醫(yī)院，傷者顱骨骨折，正在手術(shù)。手術(shù)室外圍著一群家屬，警察指指清河還沒說話，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撲上來就是兩把，清河臉上立刻掛出幾道血印子。女人又用頭撞，又往清河襠里踢。警察實在看不過去，大聲呵斥道，犯啥瘋，這是肇事者家屬！婦女比警察嗓門更大，指著清河鼻子罵，都是一家子的，都沒有人性！說著又俯沖過來。警察氣得夠嗆，但又沒辦法，只得將清河帶到走廊盡頭。

清河坐在塑料排椅上，臉上火燒火燎的。警察走了幾個來回，一屁股坐下說，你說你小舅子也真是的，上次違法電魚，這次又開沒牌子的摩托撞人。鎮(zhèn)上載客的那么多，能賺幾個錢？你說你們道南的真缺那幾個錢花？警察搖搖頭，一臉的不理解。清河沒說話，一句話也不想說，他的心都快熟了。

手術(shù)室門開了，大夫走出來，清河站起身要過去，警察一把拉住他，示意自己過去。清河遠遠看著，大夫和傷者家屬說著話，家屬沒有什么異常反應(yīng)，他的心才稍微踏實些。警察過會兒回來，長出一口氣說，還好，人活了。清河渾身倏地一輕，眼淚差點涌出來。

回去的路上，警察說雖然人沒死，但重傷已經(jīng)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清河問要判幾年？警察說說不準，這要看認罪態(tài)度，對被害人賠償?shù)惹闆r，好在有自首情節(jié)，法院會考慮的。警察又說，現(xiàn)在你們要做的就是積極賠償，爭取得到對方家屬的諒解，這對量刑有好處。

回到家，蘭英原本在小聲啜泣，見到清河，她哇地哭出聲，邊哭邊埋怨自己不該讓弟弟去載客，呆在家怎么也不至于出這事兒。清河安慰說，畢竟人沒死，好好給人家賠禮道歉，該賠的咱全賠，只要家屬不追究，興許還不判刑呢。清河嘴上這么說，心里一點底沒有，但他只能這樣安慰蘭英?？商m英并不相信他的話，哭哭啼啼沒完沒了。說她就這么個弟弟，家里就這么個傳宗接代的，有個好歹可咋辦？聽她的意思，好像小勇馬上就要被槍斃似的。

清河腦袋里亂糟糟的，躲到外屋，仍躲不開蘭英的哭聲。清河突然很煩，隔著門簾吼，哭喪個啥！人不是還活著呢嗎，不載客就不出事兒？一輩子呆在家睡大覺？破摩托開那么快，出了事兒還跑，你跑得了嗎？

幾天后，清河再次去醫(yī)院，這次是他自己去的。之前先去了一趟派出所。小勇幾天時間像變了個人，腮幫子塌了，神情憔悴。清河買了兩條煙，拜托警察照顧一下。警察很委屈地說，我們可一個手指頭都沒動他，這又不是偷東西耍流氓，他自己不吃不喝有啥辦法。

清河裝出一臉輕松告訴小勇，該吃飯吃飯，他已經(jīng)跟對方家屬協(xié)商好，對方不會追究。法院肯定會輕判，無罪釋放的可能性最大。出來后他就帶他去省城打工，媽的馬橋鎮(zhèn)不讓人活，總有讓人活的地方！清河嗓門很大，一只手劇烈地揮著，大有背起鋪蓋卷策馬揚鞭的架勢。小勇撇撇嘴，哭了，鼻涕眼淚一起往下落。

清河來到醫(yī)院，先找到主治大夫，打聽一下病情。大夫說病人情況基本穩(wěn)定，半個月后可以出院。清河來到病房的時候，屋里沒別人，床上一位老人正閉目養(yǎng)神。老人聽見動靜睜開眼，看看清河，招手示意他坐下。

哪個村的？

清河村。

老人哦哦點頭，望著天花板，似乎在回憶什么，一會兒說，我們村原來也住河邊，就在你們清河村后面，后來修公路，往北搬了五里。大概是六幾年吧，估計你還沒記事呢。那時候我是生產(chǎn)隊長，咱們兩個村關(guān)系好，隊里牲口少，年年打你們清河村借馬。老人嘆息一聲說，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是快。清河聽村里人說過遷建的事兒，修公路時遷走好多村子。

老人態(tài)度和善，這出乎清河的意料。清河向老人賠不是，說小勇還沒結(jié)婚，還是個大孩子，當時嚇懵了才跑。

老人擺擺手說，算了算了，年輕人難免犯錯誤，毛主席說過，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嘛。我已經(jīng)告訴過家里人，不要在這事兒上為難你們。回頭你也告訴孩子，不要有心理負擔。

清河長出一口氣，難得遇到這樣開通的人。又聊了一會兒，起身要走時，病房門開了，進來的是老人的閨女，就是上次在手術(shù)室門口兒對清河下手的那個女人。清河心里一驚，但那女人卻跟沒事人似的，客氣地打招呼，還將清河送出病房。

清河剛出病房，女人又追出來說，大兄弟，這事兒你打算咋解決？清河說，聽大姐您的。女人說，聽我的好辦，我爸這么大歲數(shù)了，經(jīng)不起磕碰，現(xiàn)在雖然看著好了，誰知道以后啥樣呢。不過大兄弟你放心，只要咱們現(xiàn)在解決了，以后有啥不好也不會再找你們。清河點點頭。

女人說，既然都是痛快人，那我就不婆婆媽媽了。住院費，營養(yǎng)費，外加我們子女陪床的誤工費，加在一起你就給這個數(shù)吧。女人伸出一只手，在清河眼前晃了晃。

清河心里一驚，難道對方要五萬？現(xiàn)在住院押金已經(jīng)交了兩萬，是對方交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用不著什么大錢了，兩萬塊錢基本能堅持到出院。誤工費就打兩個人陪床，一個人一天一百，二十幾天有五千也夠了。營養(yǎng)費再打五千，全加在一起也就三萬塊，況且按標準誤工費營養(yǎng)費沒這么高，她要五萬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清河稍一遲愣，女人臉色就陰了，說，我爸病可多了，高血壓，腦血栓，心臟病，養(yǎng)不好我們是不會出院的。既然大兄弟不急，那就慢慢等吧。女人說著轉(zhuǎn)身就走，清河趕忙攔住她說，大姐，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女人搖搖頭說，沒商量，我們可比不了你們道南的，我們不得防備以后嗎。清河嘆口氣，低下頭。

兩個月后，法院以交通肇事罪判處小勇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

11

蘭英該回娘家了，六個月的肚子已經(jīng)包裹不住。還有，她要回去陪陪父母，尤其是母親，天天唉聲嘆氣。小勇雖然沒坐牢，但畢竟判過刑，不說以后有沒有影響，眼下提親的就沒了。人家一聽撞了人，見死不救，肯定覺得人品有問題。人品有問題的涵義很豐富，吊兒郎當，不務(wù)正業(yè)，打孩子，罵老婆，尋花問柳，不孝順丈母娘，這樣的男人誰敢要？

天有些陰，吃過午飯，清河去送蘭英。蘭英本打算帶李瀚一起回，怕他在家不聽話。但臨出門前找不見李瀚，蘭英知道他藏起來，李瀚嫌她管，每次都不喜歡去姥姥家。蘭英讓清河去找找。清河說算了，你就放心回吧，我一個大人還管不住個孩子嗎。清河沒鎖門，知道李瀚躲在暗處，看見他們走了，他就會回家來。

娘家距清河村二十里，坐車不到半個小時，本來不用送，清河去送的目的是想勸勸丈母娘。人上了歲數(shù)反倒想不開，總為兒女擔心來擔心去，兒女的日子長著呢，擔心得過來嗎？小勇也是，出來后整天像霜打的茄子，這就更讓做老人的憂心。清河也想好好勸勸小勇，多大的事兒，又不是天塌地陷，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人在奔頭兒就在。清河甚至想盡快帶小勇進城，不再等蘭英的肚子。小勇跟自己走后，岳父岳母可以搬過來住，蘭英也就有了照顧。

清河黃昏時分才回到家，天陰得厲害。清河拐出村西土路，李瀚正坐在門口兒張望。一旁站著李四水。

李四水拎著一瓶酒，見清河回來，舉起酒瓶子喊，等你喝酒呢！

李瀚跑過來，拉住清河的胳膊小聲說，爸，支書想進咱家，我擋著他呢。李瀚沖李四水那邊撇撇嘴，翻翻眼白，一臉的驕傲。

清河上次喝酒也是和李四水，那次李四水挨家挨戶搜鴨子，到他這風云突變，盤腿上炕喝酒。清河想，既然上次李四水沒搜鴨子，那這次就更不必怕了。清河沒有絲毫緊張，他的心態(tài)變了，或者說注意力分散了。鴨子之外的一些事情攪擾著他，鴨子不再一枝獨秀了。

天完全黑了，露水上來，空氣開始潮濕，這種潮濕的氣氛很適合喝酒。李四水三杯下肚，腦袋就晃蕩起來，隔著桌子將手搭在清河肩頭上，推了推，又拽了拽，兀自地笑起來。清河也笑了。清河將李四水的手拿下來，滿上一杯酒說，支書笑啥？李四水一擺手說，別叫我支書，清河村沒有支書了。清河說，咋？

李四水灌下一杯酒，酒杯往桌上一蹾說，你覺得我這個支書還有意思嗎？清河村有沒有我這個支書有區(qū)別嗎？我說不能賭博，可除你李清河外哪個不賭？李小水沒娶上媳婦先拉著一條腿走路了，那可是我親弟呀！更可恨的是，鎮(zhèn)里領(lǐng)導開會說，有吃有喝耍耍就耍耍嘛，錢包鼓了肚子挺了還不許耍耍？我操，兄弟你聽聽，這他媽像領(lǐng)導說的話不？

窗外響起雨聲，沒有風，雨聲因此顯得綿密清晰，漸行漸大。清河和李四水喝酒的時候，李瀚一直在旁邊看電視，他隔會兒就過來扯扯清河衣角，對父親留李四水在家表達不滿。

一瓶酒很快見底兒，清河也喝出情緒，打開柜櫥又拿一瓶。李瀚嘟著嘴瞪他，清河裝作看不見。第二瓶酒又下去一半的時候，兩個人都醉得差不多了。人雖然還清醒著，但話已經(jīng)從脊梁骨出來，看似風雨不透，實則漏洞百出。清河咕嚕著舌頭說，支書，你說大清河的政策會不會變？還能不能再養(yǎng)鴨子？

李四水瞇著眼，嘴角斜斜地笑，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說，變啥變？寡婦的心會變，大清河的政策不會變。沒看電視嗎，全地球都在搞環(huán)保，大清河往哪跑？還能跑到月球上去？

清河愣怔一下，似乎遭受沉重打擊，端起一杯酒，酒杯停在半空，眼睛望著屋頂，半哈著嘴，表情悵然若失說，鴨子沒戲了，永遠沒戲了。清河一只手抬起來揮了揮，動作緩慢，神色凝重，仿佛真有一群鴨子從視線盡頭消失。

李四水不說話，眼珠子骨碌骨碌轉(zhuǎn)，盯著清河笑，先是嘻嘻笑，而后肆無忌憚哈哈大笑。邊笑邊用手指一戳一戳點著清河說，你呀你呀……李四水一臉的詭異，話鋒一轉(zhuǎn)說，兄弟拿我當人，我得感兄弟的恩呢。

夜深了，雨還在下，酒瓶子又空了，李四水騙腿下炕說，不喝了，走了。清河啪啪拍著炕沿說，別走，住下！李四水轉(zhuǎn)過身，一把薅住清河的脖領(lǐng)子說，兄弟，記住，啥時去省城叫上我，敢不吭聲就走了，我點你家房子！

清河眼珠子一下立起來，很憤怒，拳頭擂在胸口上喊，哥你埋汰我，我要是那樣人，讓我一頭扎進大清河里淹死！話音未落，李四水已經(jīng)踩著雨吧唧吧唧出門了。

清河醉醺醺倒在炕上，腦袋搭在炕沿邊。李瀚捧著他的臉搖晃說，爸，該放鴨子啦！“綠頭兒”它們叫呢！清河側(cè)耳聽聽，只聽見嘩嘩的雨聲，他搖搖頭說，放啥鴨子，狗日的李四水不當支書了，明天白天再去放。

李瀚說，傻爸，狗日的李四水喝醉了，我小舅喝醉了還說給我買一屋子泡泡糖呢。李瀚再搖晃，清河的腦袋就像漏氣的撥浪鼓，光晃蕩不出聲了。

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清河迷迷糊糊中又聽見李瀚喊他放鴨子，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在做夢。反正等清河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黎明，他是被鴨子吵醒的。鴨子們叫翻了天，尤其是“綠頭兒”，原本啊嗚啊嗚叫，一夜之間變成嗷嗚嗷嗚的，像急瘋的狗。

清河一激靈，從炕上坐起，隔著玻璃往外看，鴨子們不知什么時候跑到前院。清河穿鞋下炕時，突然感覺不對勁兒，扭頭一看，兒子李瀚不在炕上。他喊兩聲，沒人答言。再喊，還是沒人答言。清河愣了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清河前院后院呼喊李瀚，不見蹤影，沖出院子一抬眼，結(jié)結(jié)實實被嚇了一跳。

原本寬闊的河灘不見了，河水暴漲，土路外側(cè)只剩窄窄一條綠線，混濁的河水還在一波一波往上涌。清河沿著水線一路奔跑，大聲呼喊李瀚。河面上有風，他的喊聲就著波浪傳向水天深處。

清河跑累了，腿一軟，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熬G頭兒”打院里出來，沿著土路叫，叫了一陣，來到清河身邊，又沖他嗷嗚嗷嗚叫。清河爬起來，奔進院子，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把菜刀。

清河抬腳將“綠頭兒”踢翻，手起刀落，“綠頭兒”的腦袋飛起來，躍過土路落到河邊，被水波蕩了一下推上岸來，但迅速又被下一波水波帶走?！熬G頭兒”的身子借著慣性向前沖幾步，剎住，又踉蹌著倒退，脖子高高揚起，猝然扭擺兩下，一道優(yōu)美的血線插入水中。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網(wǎng)友評論：

齊建水：小說生活氣息濃郁，文字質(zhì)樸勁道，人物豐滿鮮活，欣賞了。

高濤1968：很有味道的小說!語言形象傳神幽默，很有嚼頭!

吳茂華：我又一次認真看了小說。作者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在不斷提高，同時對題材的選取和運用也有了質(zhì)的提高。

葉臨之：小說看了。比較成功，風俗化的津味語言是作品的最大特色，散視化的敘事讀來興趣盎然，結(jié)尾出人意料，結(jié)構(gòu)安排得也不錯。本人唯一有異議的是，作品有些地方在情理邏輯上還可推敲一下，最后一段支書的辭職仍有些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