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6日,由王小帥執(zhí)導的影片《左右》獲得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銀熊獎。4月1日,這部電影在成都舉行首映式,劇組特意邀請了一個名叫閻英的女人前來參加,因為《左右》所講述的正是發(fā)生在閻英身上真實的故事——一年多前,王小帥被閻英和兒子不幸的遭遇所打動,親自擔任編劇,將閻英和兒子的故事拍成電影《左右》,那些關于生命、道德、倫理和親情的抉擇,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女人在命運漩渦中的掙扎……
婚姻破裂時,好兒子突遭厄運
閻英的家鄉(xiāng)在四川省古藺縣。
1990年,閻英到貴州省仁懷市一家工廠打工,可因效益不好,工廠不到一年就倒閉了。正與秦德強處于熱戀中的閻英,放棄了回家鄉(xiāng)工作的機會,很快結了婚?;楹?,夫妻倆一起開出租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大兒子秦新發(fā)和二兒子秦新富的出生,更是使這個家充滿歡聲笑語。
1998年,秦德強的視力開始急劇下降,只好另外聘人來做副駕駛,與閻英輪流開車,收入一下子比過去減少了許多。仁懷是一座不大的城市,出租車競爭又十分激烈,想到兩個兒子將來上學要花很多錢,一年后,他們舉家遷居到了貴陽市,在東拼西借籌到了11萬元后,他們購買了一輛“解放牌”貨車,跑起了貨物運輸。
由于閻英吃苦耐勞,他們的生意很好。隨著妻子出車的時間越來越多,掙的錢也越來越多,秦德強的心里漸漸失去了平衡。于是,妻子每次出車回來,他便會有事無事與閻英發(fā)生爭吵,甚至將妻子暴打一頓。
過去對自己呵護有加的丈夫,如今卻變得如此暴力,閻英不明白:秦德強的眼睛不好,自己從沒半句怨言,相反拼命掙錢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為什么還常常打罵自己呢?反反復復的爭吵中,閻英的心終于涼了。2002年初,兩人協(xié)議離婚。
根據(jù)離婚協(xié)議,大兒子秦新發(fā)跟閻英生活,小兒子秦新富則由秦德強撫養(yǎng)。真是禍不單行,就在這時,命運的打擊又降臨到了閻英的身上。
那天,兒子秦新發(fā)對閻英說,這段時間他的腳總是莫名其妙疼痛,走路也沒力氣。閻英一聽,立刻帶兒子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秦新發(fā)的膝蓋疼痛是生長性疼痛,過不了多久就會好起來。然而,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秦新發(fā)的膝蓋疼痛還是沒有絲毫減輕,相反越來越劇烈。一天早上去上學時,他突然摔倒在路上,將膝蓋跌得皮開肉綻,流出的鮮血竟無法止?。¢愑⒘⒓幢饍鹤泳屯F州省兒童醫(yī)院送,然后又緊急轉院到貴州省人民醫(yī)院,專家說秦新發(fā)很有可能患的是骨癌!
如同晴天霹靂,閻英一下子被擊倒了:“不會,小發(fā)不會患上這種絕癥!”這幾年,閻英常常出去跑車,丈夫的眼睛又有問題,家里的事幾乎全由秦新發(fā)做: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還要照看只比他小2歲的弟弟,可他的學習依然十分優(yōu)秀,每次考試都會考100分……這樣乖巧的兒子,怎么會患上骨癌?閻英的哭聲撕扯著每一個人的心。
第二天,閻英帶著秦新發(fā)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四處尋醫(yī),
終覓一線生機
母子倆風塵仆仆趕到上海兒童醫(yī)院,秦新發(fā)的病仍然未能得到最后確診,專家們又建議閻英盡快將兒子送往北京。
從上海到北京的火車上,閻英幾乎哭了一路。她知道,兒子的病一定不輕,要不上海的專家們?yōu)槭裁匆泊_診不了呢?果然,2002年7月26日,經(jīng)中國血液研究所對秦新發(fā)的血液進行化驗,他最終在首都兒童醫(yī)院被確診患上了“骨髓異常增生綜合癥”。醫(yī)生告訴閻英,這種病繼續(xù)惡化就是白血病,而且危險程度與白血病同樣嚴重,惟一的治療辦法是立即做骨髓移植?!白龉撬枰浦残枰嗌馘X?”看著救子心切的閻英,醫(yī)生回答:“50萬元人民幣!”
閻英沒再說一句話。50萬元,這是一個讓閻英想也不敢想的數(shù)字啊!“還有其它辦法救救我的兒子嗎?”過了很久,當她再次抬起頭來問醫(yī)生時,臉上全是淚水。
“要徹底治好孩子的病,只有做骨髓移植!”醫(yī)生搖頭回答。
閻英跪下了:“求你,救一救我兒子,他好乖,好懂事……”醫(yī)生扶起她,還是無奈地搖頭。
回到貴陽,閻英本來打算讓兒子在家中休養(yǎng),可秦新發(fā)卻堅持要去上學,而且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用“絕食”與媽媽斗爭。兒子患上如此重病,還要去上學,閻英既感動又難受,她終于妥協(xié)了,答應送兒子去上學。
秦新發(fā)就讀于貴陽市貴惠路小學,輔導員趙永亞是一位細心的老師??匆娗匦掳l(fā)休學幾個月再來上學,臉色依然蒼白,她于是叫住閻英詢問孩子到底患的什么病,當她得知孩子得的是“骨髓異常增生綜合癥”時,趙永亞驚呆了。隨后,她立即行動起來,組織了一次聲勢浩大的募捐,貴陽市南明區(qū)教委所轄的所有中小學校的師生都參與了這次愛心行動,為秦新發(fā)募集到了近四萬元捐款。盡管這筆錢與50萬的手術費相比,只是杯水車薪,可閻英知道這是一顆顆愛心對兒子生命的拯救啊,她還有什么理由對兒子的未來感到悲觀和絕望呢?
那一刻,閻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將兒子留在人間!
沒過多久,閻英聽說河北省石家莊市有一名老年中醫(yī),近年來用中醫(yī)的方法治療了不少白血病患者,效果很不錯,她又一次去學校為兒子辦理了休學手續(xù)。坐了兩天兩夜火車,母子倆到達石家莊,找到這名老年中醫(yī),閻英陪兒子在這家診所住了兩個多月,回貴陽時又花了近7000元錢購買了3個療程的中藥。
秦新發(fā)最初服用了中藥后,病情似乎確實有所緩解:臉上有了血色,膝蓋的疼痛也不再那么劇烈了??蛇B續(xù)服用中藥4個月后,病情突然急轉直下,出現(xiàn)了鼻腔出血的癥狀。醫(yī)生曾叮囑閻英,孩子如果鼻腔出血,極有可能是病情轉化成為白血病的表現(xiàn),要立即送醫(yī)院。所以,閻英一刻也不敢怠慢,急忙又將兒子送入了貴州省人民醫(yī)院。而這時,過去的八九萬積蓄早已用于送兒子去上海、北京檢查和治療,學校的捐款也全部用在了看中醫(yī)上,面對兒子剛剛入院就要交納上萬元的窘境,閻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為了兒子的病,閻英決定再去跑車。這天中午,閻英照顧兒子吃完飯后,對他說:“媽媽明天要出車去,過幾天才能回來,你在家里能照顧好自己嗎?”自從離開學校,離開了老師和同學,秦新發(fā)每天都感到特別孤獨,他多么不想讓媽媽離開自己。然而,媽媽要去掙錢,所以秦新發(fā)裝出一臉輕松回答媽媽:“你放心去出車吧,我能照顧好自己?!?/p>
閻英雖然十分不舍,可第二天還是開車走了。
就在閻英出車剛走的這天,秦新發(fā)去街上買了一包老鼠藥,然后給媽媽寫下了遺書:“親愛的媽媽,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你已經(jīng)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能再拖累你,長痛不如短痛,你回來看不見我千萬不要難過,更不要牽掛我……”3天后,閻英出車回來,看見家中一片狼藉,又不見兒子的蹤影,她不由急得大聲呼叫兒子的名字。這時候,閻英突然在飯桌上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遺書,心里頓時一沉,嚎啕大哭起來:“兒啊,你去哪里了?千萬不要嚇媽媽啊!”
房東大爺推門進來:“你先別急,新發(fā)已經(jīng)脫離危險,住在醫(yī)院。”
原來,閻英走后的這天晚上,房東大爺不放心秦新發(fā)一個人在家,就過來看了一下,結果發(fā)現(xiàn)孩子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老人馬上叫人把秦新發(fā)送進了醫(yī)院搶救。
“兒啊,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要媽媽還怎么活下去!”在醫(yī)院,閻英撕心裂肺的哭聲震動了病房里的所有人。秦新發(fā)低下頭去,小聲說:“媽媽,對不起,我往后再不做這樣的事了……”
2003年3月,閻英母子所居住的貴陽市南明區(qū)沙坡社區(qū),人們又為小新發(fā)組織了一次捐款,募集到八萬多元。聽說成都華西醫(yī)院骨髓移植手術費用比較低,閻英又動了念頭去成都。但是,二十多萬元,這個數(shù)字對于閻英同樣高得驚人,秦新發(fā)的骨髓移植手術就這樣一直拖延了下來,直到2005年5月,她才帶著12歲的秦新發(fā)和弟弟秦新富來到成都做骨髓配型。
在四川省臍帶血干細胞庫,工作人員為他和10歲的弟弟進行了骨髓配型,結果配型的各項指標完全吻合,閻英在第一時間給四川大學華西醫(yī)院的血液科專家打了電話,詢問由弟弟提供骨髓,移植手術的費用能不能再降一些?
專家回答,也許20萬元能做下來。閻英哭了,她為兒子的生命又有了一線生的希望而淚流滿面。
高齡懷孕,
立誓要將兒子留在人間
為了盡快籌集到錢為兒子做骨髓移植手術,閻英將兩個兒子托付給妹妹照看,匆匆趕回兒子的戶口所在地——貴州省仁懷市求助。孩子的病情牽動了很多人的心,仁懷市領導帶頭為秦新發(fā)捐款,工會和婦聯(lián)等單位也紛紛組織募捐,終于為孩子募集到了仁懷市歷史上最大一筆捐款——20萬元,悲喜交加的閻英又匆忙返回成都,安排兒子住進了華西醫(yī)院。
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卻在這時發(fā)生了:捐款被銀行凍結了,理由是秦新發(fā)患的是“骨髓異常增生綜合癥”,而不是白血病,有人認為閻英在仁懷市求助時所說“孩子患上白血病”有欺詐的嫌疑!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閻英完全呆了:“醫(yī)生說這種病發(fā)展下去就會成為白血病,是白血病早期,我沒一點想要騙取大家的錢?。 焙髞?,華西醫(yī)院出具了證明,證實閻英沒有說謊,這筆捐款在被凍結了1個月后,仁懷市有關部門才又同意繼續(xù)用于為秦新發(fā)治療。一波三折的是,仁懷市雖然同意了繼續(xù)使用捐款來救助秦新發(fā),可在骨髓移植上又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為秦新發(fā)提供骨髓的弟弟秦新富還是一個只有10歲的孩子,而根據(jù)國家法律規(guī)定,不滿18歲的未成年人不能為他人提供骨髓移植。所以,華西醫(yī)院的專家不無遺憾地告訴閻英:“移植手術不能做?!本o接著,秦新發(fā)又被檢查出患有“乙肝大三陽”,需要先進行保肝治療……
2005年12月,眼看兒子的骨髓移植手術無法進行,仁懷市各界的捐款卻又用去了一大半,心急如焚的閻英決定帶兒子回貴陽。就在準備出院的這天,一個消息在華西醫(yī)院傳開了:一個同樣患上“骨髓異常增生綜合癥”的孩子,因為母親又生下一個孩子,醫(yī)生用新生兒的臍帶血為哥哥治病獲得成功,患病的孩子不久就將康復出院。閻英立即找到這名患兒的母親了解情況,然后又去咨詢醫(yī)生。醫(yī)生說,秦新發(fā)的病與這名患兒雖然并不完全相同,但也確實可以用同胞弟弟或妹妹的臍帶血進行治療,不過配型成功的可能性只有四分之一。
“你已經(jīng)38歲了,如果再生孩子會有很大風險,你可要考慮清楚?!贬t(yī)生的話一點沒動搖閻英拯救兒子的決心:“我什么風險都不怕,只要能治好兒子的病!”
閻英帶著兒子回到貴陽后,立即趕到秦德強的住處。
“不行,我們已經(jīng)不是夫妻,怎么可能再生孩子!”閻英完全沒想到,兒子患病后也顯得憂心忡忡的秦德強,在聽前妻說要再生一個孩子來救治兒子時,竟一口拒絕。閻英驚呆了:“老秦,這是現(xiàn)在惟一能救新發(fā)的辦法,你難道不愿試一試嗎?”秦德強還是一臉冷笑:“當初離婚是你提出的,你別想再枉費心機和我復婚?!遍愑⒌男囊魂囃闯骸扒氐聫姡揖褪窍螺呑硬唤Y婚,也絕不會再與你復婚!”說完,她抱起兒子轉身就走。
走在回家的路上,閻英淚水不斷,秦新發(fā)就用手擦著媽媽臉上的淚水說:“媽媽,爸爸不愿意救我,你不要太傷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還有弟弟,他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孝敬你?!眱鹤拥脑捵岄愑⒚腿磺逍?,我跟秦德強賭什么氣呀,眼下只有拯救兒子才是最要緊的事!
晚上,閻英托房東大爺照看兒子,她又來到了秦德強的住處:“老秦,我想再生個孩子,真的只是為救新發(fā)……我們可以什么手續(xù)也不辦,只求你讓我再生一個孩子?!笨匆娗氐聫娙匀粺o動于衷,閻英“撲通”跪在了他的面前:“德強,我們做了十多年夫妻,你難道還不了解我的為人嗎?”而這時,秦新發(fā)突然走進門來,也跪了下去:“爸,你就答應跟媽媽和好吧,再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來救我……我不想這樣早就離開這個世界!”
兒子的話終于讓秦德強也流下淚來:“虎毒不食子”,他又何嘗不想挽救兒子呢?秦德強急忙抱起兒子,答應與閻英再生一個孩子。
閻英與秦德強已經(jīng)離婚,再生孩子就算非婚生育,而且他們已有了兩個孩子。2006年1月,閻英將兒子的診斷報告和華西醫(yī)院的證明,連同自己關于再生一個孩子的申請書,遞交到了貴陽市計生委。1月21日,貴陽市計生委做出批復,同意了閻英的申請。
閻英順利懷孕了,預產(chǎn)期是2006年9月7日。
7月16日,閻英帶兒子啟程再次來成都。在火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到達成都站時,躺在媽媽懷中的秦新發(fā),鼻腔突然發(fā)生大出血,下了火車后閻英只得抱著兒子打的趕到華西醫(yī)院。醫(yī)生立即簽發(fā)了“病危通知單”,并說:“孩子要再晚幾分鐘送來,可能連搶救也不行了!”
幾個小時的搶救,兒子雖然轉危為安,可閻英明白他的生命已經(jīng)完全維系在還沒出生的孩子身上,所以隨著預產(chǎn)期臨近,閻英所承受的心理壓力也越來越大。閻英時而想,孩子出生后的臍帶血很快就能讓哥哥徹底好起來,時而又想如果配型不成功,等待她和兒子的未來又會是什么呢?8月19日上午,閻英挺著大肚子去了四川省臍帶血干細胞庫,為即將出生的孩子預約臍帶血檢測和凍存。本來,這件事完全可以讓已經(jīng)于幾天前到了成都的秦德強去做,可閻英說她只有親自去聯(lián)系好救治兒子的每件事情,心里才能踏實一些……
2006年9月1日上午,閻英在成都市婦產(chǎn)科醫(yī)院順利產(chǎn)下一名男嬰,孩子的臍帶血被立即送往省臍血干細胞庫進行配型。然而,下午3點,專家們給閻英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新發(fā)和新生兒的臍血配型不成功,不能進行移植:“雖然這次失敗了,但我一定要救我的兒子!”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閻英的態(tài)度依然堅定,她哪里會想到死神卻在一個多月后突然降臨。
2006年10月的一天,病床上的秦新發(fā)突然告訴媽媽,他想吃稀飯。閻英摸了摸口袋中的錢,想想懂事的兒子很少提什么要求,二話不說走出醫(yī)院給他打稀飯??伤澳_剛剛走出兒子的病房,秦新發(fā)病情就突然惡化,神志不清,最終離開人世……
盡管影片《左右》的劇情靈感來自閻英的故事,盡管《左右》已在柏林獲獎,可閻英一點不知道這件事。2008年2月26日,在《左右》中飾演女主角的劉威葳通過媒體找到在貴陽打工的閻英,她才知道自己的故事被一個叫王小帥的導演拍成電影?!爱敃r劉威葳把一條灰色的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說這是柏林電影節(jié)的紀念圍巾,送給我?!被貞浧饎⑼诘哪谴翁皆L,閻英有些激動。只是時隔一年多,閻英一想起她和兒子相處的最后一刻,依然禁不住泣不成聲:“我一生中哪樣都不遺憾,就是遺憾新發(fā)最后想吃稀飯也沒能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