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寫父親,可是每次想寫的時候心里卻像海浪一陣陣涌起,讓我感慨萬千,就沒了頭緒。也許當我們太愛一個人的時候,反而就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了。有一天,我在聽大提琴曲,是富尼埃爾演奏的魯賓斯坦的作品,他的演奏我總是聽了一遍又一遍,不斷重復(fù)地聽。我覺得好作品會永遠長在我們的心里,就仿佛是一棵棵不朽的大樹,那一片片葉子從翠綠到金黃,每一片永遠都是新鮮的。那些樂曲深情寬廣,大提琴的音色沉著舒緩。我聽著,忽然就想起了父親,想起父親說話的聲音,還有父親給我的那種說不出的溫暖。往事,很多往事像層疊的浪花又撲打在眼前,仿佛很遙遠,又仿佛就在昨天……
那時我八九歲,父親帶我坐火車去武漢治病,我們坐在硬座車廂,火車“咣當、咣當”地開得很慢。一路上,父親怕我的脊椎疼痛,就讓我靠在他胸前坐著,每當他的大手握住我的小手,我的眼淚就會悄悄流下來。父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煙味兒,我像小動物一樣翕動鼻子,聞著那種熟悉的煙味兒,父親的味道讓我覺得親切,還有一種可依靠的感覺。在旅途上,我從不寂寞,因為父親會給我讀書。他給我讀胡萬春的小說《骨肉》,蕭平的小說《三月雪》??吭诟赣H的胸前,聽著他讀書,真的就像今天聽大提琴獨奏。父親的嗓音很渾厚,就像大提琴發(fā)出的共鳴。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一個熱情善良的人。那一次在火車上,廣播員請旅客幫助打掃衛(wèi)生,父親一聽,趕忙把我安頓好,就去拖地,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回來,臉頰上還流著汗水。父親說,他拖干凈了好幾節(jié)車廂。父親也是一個樂觀豁達的人,我?guī)缀鯖]聽他嘆息過。即使在逆境中,也能聽見他響亮的笑聲。我們在鄉(xiāng)下那幾年,每天晚上村里的男人都喜歡來找父親聊天,父親買了很多煙葉,放在一個小筐里,他和那些鄉(xiāng)親一起卷煙抽,還和他們一起用大碗喝瓜干酒。父親喝酒海量,一次喝一斤白酒不在話下。1973年春天,我們要離開農(nóng)村了。父親請鄉(xiāng)親們到家里喝酒,他用豪飲和大家告別,他們從傍晚一直喝到天亮。
父親是一個讓人感到溫暖的人,他對同志和朋友從來都很真誠,對弱者更是充滿同情。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們住在小縣城。有一天,家里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他破舊的眼鏡框也纏著膠布。父親認出他的那一刻,一下就握住他的手。來人是父親的同事劉士毅伯伯。他在老家,一連幾年過著窘迫的生活。那一次他要上訪,因為沒有錢就來找父親。父親把自己的衣服送給劉伯伯,還讓他在家里住幾天。父親和母親給了劉伯伯路費,還不停地鼓勵他……劉伯伯走時好像換了一個人,他的精神振奮了,穿的也整齊了。他穿著白色的圓領(lǐng)衫,藍色的布褲子,那是父親夏天最好的衣服了,而父親又穿上了背后破了幾個洞的背心。父親對我說,越是別人遭難的時候就越要關(guān)心和幫助。這話,一直記在我心底的深處。
父親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人,他對那些損害國家利益的人和事深惡痛絕。說到這里,我就不由得想笑,因為我喜歡父親看電視新聞的樣子,他總是一邊看一邊加上自己的畫外音。后來我發(fā)現(xiàn)要是聽不見他的評說,這天的新聞就不好看了。比如,看到哪里又隱瞞了礦難,他就對著電視機里的礦主說,你們太不像話啦,我看應(yīng)該槍斃!父親很憤怒,聲音很大。母親就會說,你小聲點啊。要是看見有人亂伐山林,他就會指著電視里的濫伐者說,你啊,你這就快啦!對那些被判刑的貪官,父親只給他們兩個字——活該!父親義憤填膺是基于他自己對理想和事業(yè)的忠誠。他沒有離休時,我從沒見他往家里拿過公家的東西,他絕不占公家一分錢的便宜。父親活得很坦蕩很大氣,也就活得很快樂。
父親是一個能做朋友的人,我有什么話都喜歡告訴他,有什么事也愿意聽他的意見。而父親也把我當做他的朋友。他有時可能忘了我是他的女兒。比如,我去吃飯,父親正在喝酒,他就會對我說,來吧,你也喝一杯。他會給我倒上滿滿一杯。為了父親,我也很豪爽,不管白酒紅酒就喝下去,父親呢就會很高興地大笑。父親的性格深深地影響了我,他讀的書也影響了我。我讀過的很多蘇聯(lián)文學作品和人物傳記都是父親給我買的,或是借的。比如《葉爾紹夫兄弟》、《靜靜的頓河》、《朱可夫傳》等等。這種閱讀讓我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
寫到這里,我更加相信自己的比喻——父親是我的大提琴,他永遠在我心里奏響最美好的樂曲,深情、寬廣、親切、舒暢……我也在做一個父親那樣的人,父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但也是一個值得我學習的好人。
人們認識我二十多年了,其間不知多少媒體要采訪父親和母親,可是他們總是拒絕。我在網(wǎng)上貼上父親的照片也許會違背他的心意,但是我還是希望父親成為大家的朋友。父親的照片里總是有海,因為父親喜歡海,他也希望我有海一樣的胸懷……■
(劉興泉薦自《浙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