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與行動的矛盾

　　民國十六年，舒新城將自己歷年關于教育方法的論文和講義集為一書，取名《現(xiàn)代教育方法》，由商務印書館于民國十九年九月印行。在該書的序中，他這樣說：
　　“在此十六年中，我?guī)子跓o時不是過思想與行為互相矛盾的生活。但因社會成訓的壓迫，雖然懷疑新式學校的辦法，雖然常?；叵霑褐v學的風味，然而決不敢倡言打破現(xiàn)教育制度，更不敢倡言回復書院式講學方法，只想在西洋新方法中求得想像的天堂?！?br/>　　在出版于1945年的《我和教育——三十五年教育生活史（1893-1928）》一書中，舒新城重提《現(xiàn)代教育方法》一書，并把包括上述那段話的序言重加大段引用，以回顧自己教育學術生活的心路歷程。
　　舒新城早年接受的是從私塾到書院的傳統(tǒng)教育。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入新式小學堂，繼而中學堂、高等師范一路念下來。接著又先后服務于湖南長沙、上海中國公學、南京的東南大學附中及成都高師等新式學堂。所謂“此十六年”，就是指從宣統(tǒng)元年入新式小學起，到民國十四年從成都高師風波逃命后毅然決然地退出新教育時止。其所謂“思想與行為的矛盾”，是指他懷疑新式教育的辦法、懷念書院講學的風味，卻又不得不接受和從事新教育。對于那些經(jīng)歷了新舊教育轉換的中國教育學人來說，這具有相當?shù)湫偷囊饬x。
　　矛盾的產(chǎn)生，無疑來自于新舊經(jīng)驗的對照反省。在入新式小學堂之時，舒新城已經(jīng)16周歲，以他的聰慧和獨立思考性格，他已具備了必要的批判反省能力。據(jù)他后來的回憶，一跨入縣立高小，他就倍感新奇。最新奇的是：
　　第一，是師生的漠然……教師與學生之間好像是路人一般。第二是少爺?shù)呐深^……學校把我們鄉(xiāng)下的孩子當作少爺看待……第三是起居的機械：無論什么地方，自講堂、食堂、自修室、寢室、會客室以至盥洗室、廁所都貼有若干條規(guī)，一舉一動都得顧及著規(guī)條，好像沒有規(guī)章就不能生活下去的一般。第四是學校與社會的隔絕：我是鄉(xiāng)下的孩子，當投考的時候，看見學堂門口掛著兩張虎頭牌寫‘學校重地，閑人免入’八個大字，就有點膽怯不敢進去；等到我進去之后，送我的工人因事再要進去看我，被門房攔住罵一頓，適我從旁邊經(jīng)過，雖然彼此見著了，但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回想到后溪垅的情形，給我以無窮的感慨……只有這幾件事，多少年來還是不能習慣，還常常視為新鮮的事情。
　　的確，無論傳統(tǒng)的私塾還是書院，即便偏處鄉(xiāng)野山林，也以鄉(xiāng)土熟人環(huán)境為氛圍，故而在學校與社會、教者與學者之間自然充滿著鄉(xiāng)土情誼；新式學堂則以造就新的國民和新的人才為己任，是仿行外來學校規(guī)制的新的社會建制。因而，它的改造社會努力無可置疑地要以它與中國社會的隔絕為歷史前提。不僅如此，傳統(tǒng)的書院亦基于鄉(xiāng)土熟人社會，通過作為個體的教師與作為個體的學生（包括學生家長）的相互選擇和認同，而建立起密切的師生關系；新式學堂則通過一種“官僚體制”，把教師和學生人為地結合在一起，使二者以抽象的群體形式面面相覷。舒新城入新學堂之始的人生體驗，是體制化差異所形成的矛盾體驗。20世紀二三十年代，包括舒新城在內(nèi)的人們在反思新教育中所形成的理論話語——“人的關系”與“物的關系”（當然是指師生關系的不同形式）——應該放到這樣一種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加以理解。
　　在日常學習和生活中，學堂那刺耳的鈴聲伴隨著滿心的厭惡深深刻在舒新城的記憶中：
　　“從（開學）那天晚上起，我便在起床、排班、點名和上課、下課，又排班、點名、就寢的鈴聲中生活。早起夜睡的兩次鈴聲，固然給我以許多不快之感，但還沒有什么大不了……就是就寢的鈴聲往往把我讀書或作事的興趣打斷，但我還可等舍監(jiān)查過了齋以后，暗中點起燈來繼續(xù)我的工作。只有那上課下課的鈴聲，真使我厭恨不過：它好像鐵面無私的魔王一般，操著‘命里注定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的大權，一聲叮當，不問你什么有趣味的事情和最努力的工作都得放棄去上講堂，而非得它再叮當幾聲，更絕不能離開講堂。我厭它、恨它，然而又無法不服從它。這真所謂矛盾的人生了?！?br/>　　很顯然，舒新城的不快感，產(chǎn)生于書院與學堂的強烈反差。雖然他說自己在投身于新式教育時是“只想在西洋的新方法中求得想像的天堂”，但這種想像恰恰是在中西、新舊的相互映照中展開的。他以研究、試驗和提倡道爾頓制而暴得大名于20年代的最初幾年?？梢钥隙ǎ菍τ跁壕竦膽涯?，以及道爾頓制與書院教育方式的某種相似性，使舒新城親近道爾頓制，并在道爾頓制中找到了改進“新教育”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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