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岳陽樓成就了《岳陽樓記》,倒不如說是《岳陽樓記》成就了岳陽樓。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以其華美精練的文字、抑揚頓挫的韻律、跌宕雄渾的氣勢,把浩浩蕩蕩、氣象萬千的“巴陵勝狀”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感人至深,并成為了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瑰寶而流傳千古。正如郁達夫先生《乙亥夏日樓外樓坐雨》詩所言:“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蘇”,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使巍峨的岳陽樓享譽中外,名震古今。
史書上沒有范仲淹游歷岳陽樓的記載。查閱《范仲淹全集》,唯一記載了他與岳陽比較接近的生活地是在澧州安鄉(xiāng)(今湖南安鄉(xiāng)縣)。范仲淹兩歲喪父,家道中落,貧無所依,母親謝氏帶著兒子改嫁淄州長山(今山東鄒平縣)朱文翰。宋初,朱文翰擔(dān)任過短期的安鄉(xiāng)縣令,范仲淹隨父侍讀,在安鄉(xiāng)度過了一段少年時光,并留下了“書臺夜雨”的讀書佳話。然而,作為現(xiàn)建制隸屬常德市的安鄉(xiāng),與位于現(xiàn)岳陽市城西的岳陽樓隔湖相望,陸路交通遙遠、曲折、坎坷,而洞庭湖又煙波浩渺巨浪滔天,以當(dāng)時的騾馬帆船,來回十分艱險,岳陽樓恐怕也只能遺憾地與范仲淹這文壇巨子失之交臂。不過,安鄉(xiāng)正位于洞庭一角,歷來鐘情山水的少年范仲淹,常常流連于洞庭湖畔,在湖風(fēng)濤聲里讀書和思考倒是十分可能。霏霏淫雨以及春和景明的湖光山色,深深扎根在他的記憶里。因此,通篇《岳陽樓記》,除了浩渺多姿的洞庭湖景,我們看不到岳陽樓的結(jié)構(gòu)和色彩,遠近和高低。
岳陽樓相傳為東漢建安時期東吳魯肅操練水軍的閱軍樓。唐代張說官岳州時,在閱兵臺舊址建了一座樓閣,取名岳陽樓。宋代以前,雖然大詩人李白、杜甫等曾在這里留下過詩篇,但因缺少扛鼎之作,岳陽樓名輕聲微。直到《岳陽樓記》橫空出世,波瀾壯闊的洞庭湖和拔地而起的岳陽樓,才以其奔騰不絕的氣勢和憂國憂民的情懷,進入士大夫視野,他們爭相傳閱,岳陽樓從此聲名鵲起,天下聞名。
然而,范仲淹為何能在一篇短短三百余字的樓記中,寫出了如此厚重的上憂邦國、下憂黎元的華章,而且聲情并茂,傳唱不衰呢?結(jié)合范仲淹當(dāng)時所參與的政治生活,細細考究他在北宋政壇的升降浮沉,會發(fā)現(xiàn)最直接的靈感觸發(fā)點是因為他領(lǐng)導(dǎo)的“慶歷新政”,可以說,沒有“慶歷新政”,就沒有如此蕩氣回腸的《岳陽樓記》。
范仲淹入仕的時候,宋王朝已歷經(jīng)七八十年的發(fā)展,朝廷因循茍且,承平累日,特別是大中祥符元年(1008)以來的四十年間,國家進入了矛盾和斗爭的激化期,而以宋仁宗趙禎為首的統(tǒng)治階層,在官吏們報喜不報憂的盛世謊言中迷醉,親小遠賢,橫征暴斂,無視軍備,導(dǎo)致了北宋中葉“積貧積弱”的局面。北方雖然與遼國簽訂了“澶淵之盟”,但遼軍依然兵不卸甲,虎視眈眈;西邊的夏國乘機崛起,侵略不斷;國內(nèi)的形勢也十分嚴(yán)峻,官者橫暴,寇盜四起,老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趙禎時期的宋王朝,猶如一條龐大的帆船,經(jīng)過多年的航行奔波,越來越顯示出臃腫和破敗的光景,危機四伏,險象環(huán)生,隨時都有土崩瓦解的可能,非“大修”不可。在這種情況下,慶歷三年(1043)四月,趙禎火速將范仲淹、韓琦從陜西前線調(diào)回京城,同任樞密副使。同年八月,拔擢范仲淹為參知政事(即副宰相),富弼為樞密副使。九月,趙禎開天章閣,在案幾上擺上筆墨紙硯,督促范仲淹、富弼就朝廷當(dāng)務(wù)之急無所顧忌地條對,表現(xiàn)出對除弊革新的強烈愿望。
范仲淹是歷史上德才和器識兼?zhèn)涞哪艹?,對宋王朝“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驕?zhǔn)?,寇盜橫熾”的積弊了然于胸,而且像當(dāng)時許多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一樣,對現(xiàn)實夙夜憂慮,深感不安。多年的仕宦生涯,使他對時局的診斷猶如良醫(yī),出手即知脈理病情,并迅速開出了數(shù)劑良方,提出“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nóng)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項改革措施,拉開了“慶歷新政”的序幕。這些改革措施中,有的是使民休養(yǎng),如厚農(nóng)桑、減徭役;有的是固邊強兵,如修武備;有的是革新吏治,如明黜陟、擇官長等。這些措施,無一不是給內(nèi)外交困的宋王朝對癥下藥、正本清源。但當(dāng)改革措施在部分地區(qū)逐步施行后,影響了許多官員和皇族的既得利益,改革措施無一例外地受到了上下內(nèi)外的夾攻,加上仁宗的有始無終,朝廷大臣的瞻前顧后,守舊勢力的頑固阻撓,使改革半途夭折,“慶歷新政”以失敗告終。
而作為“慶歷新政”主角的范仲淹,自從改革把他推向政治生活的風(fēng)口浪尖后便成為了眾矢之的,受盡了陰風(fēng)濁浪的襲擊。先是夏竦因與史稱“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有隙,誣稱范仲淹、富弼、石介合謀廢帝,瘋狂攻擊改革派;接著,宰相章得象及其黨羽以“挾詐要君”的罪名彈劾范仲淹;還有那些被新政影響了既得利益的朝臣皇族們,也紛紛落井下石,并利用了打擊政治異己慣用的“殺手锏”,誣蔑改革派為“朋黨”,欲置其于死地。
范仲淹青年時期就志存高遠——“不為良相,則為良醫(yī)”,這兩種人生設(shè)想,都是以憂國憂民為出發(fā)點的。入仕以來,范仲淹看到了仕宦階層的因循守舊、不思進取,看到了滿目瘡痍,民不聊生,他擔(dān)心大宋江山這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在《鄧州謝上表》中,他對趙禎不無憂慮地說:“革姑息之風(fēng),則謀身者切齒;尚循默之體,則憂國者寒心?!彼麑χ嗡瓮醭_\轉(zhuǎn)的黎民百姓所承受的天災(zāi)、饑荒更是心急如焚,在給老師晏殊的信中吐露心跡說:“某連蹇之人,常欲省事,及觀民患,不忍自安?!薄皯c歷新政”前前后后,他一再主張和推行的改革措施,以及他對大宋王朝的耿耿忠心,無一不是以這兩方面為立足點和出發(fā)點的。然而事實是,那些告范仲淹御狀的官僚們像蚊子一樣,天天在趙禎的耳邊飛舞、交鳴,動搖了他的改革信心,加上宋和西夏暫時形成和議局勢,使主戰(zhàn)的改革派轉(zhuǎn)瞬成為了首當(dāng)其沖的犧牲品,備受壓制和打擊。就像后來南宋高宗趙構(gòu),為順利向金屈膝求和而定計殺抗金名將岳飛的手段一樣,急于向西夏求和的趙禎,迅速將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改革先鋒一一逐出京城。慶歷五年正月,五十七歲的范仲淹落職邠州(今陜西彬縣),十一月遷鄧州(今河南鄧州市),踏上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四次遷貶遠途。
一系列的排擠和打擊,使范仲淹成了折羽的大雁,無法為國盡匡扶之志,無法為民盡康濟之心,郁郁寡歡,心情灰暗到了極點。在鄧州漫長的日日夜夜,范仲淹認真思索了自己的仕宦生涯,認真梳理了改革的前前后后,有失望、有懷疑、有矛盾、有悲憤,各種情緒就像波濤撞擊著海岸一樣撞擊著他的心,此起彼伏,洶涌澎湃,迫切需要一種寄托和宣泄,甚至需要一種精神上的化蛹為蝶。
慶歷六年九月,謫守岳州(今湖南岳陽市)的同年摯友滕子京讓人快馬加鞭送來一封求援信,請范仲淹為剛剛落成的岳陽樓寫一篇記,并隨札附呈《洞庭晚秋圖》。
接到滕子京的來信后,范仲淹驚喜于自己無心中獲得了一個釋放心中悲郁與訴求而又不會授人以柄的契機,他終于擁有了一個任他揮灑的樓、任他遨游的湖。于是,因為改革的道路布滿荊棘和坎坷,才會有記中的“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才會有“薄暮冥冥,虎嘯猿啼”;因為小人得志、忠良見棄,才會有記中的“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邦國興衰、黎民冷暖如影相隨,使他心靈深處的憂慮就像海底的暗流,時時涌動,使他“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但是,作為久習(xí)儒學(xué)、熟諳《易》理、歷經(jīng)過人生大恨大痛的范仲淹,他的“學(xué)”與“行”、“器”與“識”、“志”與“氣”是真正骨肉相連血脈相通的,無論道路上的風(fēng)雨多么急驟,他總期望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轟鳴之聲,更是范仲淹心中八百里洞庭激蕩出來的超越時代的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