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你就沒有我啊，姐姐！

　　去年，我結(jié)婚。你丟下丈夫和兒子，在我家里長住。一個月前就開始忙進(jìn)忙出，事事親力親為，要求細(xì)致完美，新房的裝修布置，連窗簾的顏色，你都挑剔好半天。爸爸受不了你，干脆躲進(jìn)書房求我教他玩電腦紙牌，你忙里喘口氣兒，還要在門口喊：兒子娶媳婦老子還有閑心玩游戲是不對的??！我與老爸相視笑笑，繼續(xù)移動鼠標(biāo)，你則繼續(xù)忙碌。
　　好不容易，我穿上你買的西裝要出門迎新娘了。鏡子里的我，帥得很。嬌小的你站在我的面前，整整我的衣領(lǐng)又正正我的領(lǐng)帶，并且把這個動作一再重復(fù)。外面鞭炮震天響，你終于淚落：怎么一轉(zhuǎn)眼，你就娶媳婦兒了呢？我伸手擁抱你，任由你的眼淚抹在我的新郎裝上。你驚惶地掙脫我的懷抱，用手帕擦我西裝上的淚痕：哎呀，我真是的，專門壞事專門壞事。現(xiàn)在換一套還來得及來不及？
　　你翻出另一套你給我買的西裝，一定要我換，你說，新人的衣服上沾了眼淚，不吉利。你從不相信這些，一旦事關(guān)于我，你就顧不得迷信不迷信了。又折騰了小半天，你才把我放出門口，你又哭了，笑著哭：你娶媳婦兒了，就是大人了。
　　我回頭拉拉你的手，像小時候一樣，我說：有你才有我，不管我多大，都是你弟弟。
　　這下子，你的眼淚掉得更兇了，也不怕人笑話。搞得我上了花車，眼睛也濕濕的。因為有你，今天我非常非常幸福。不，應(yīng)該說，因為有你，我一直一直被滿滿的幸福包圍著。
　　
　　
　　前年，你結(jié)婚那天，也哭。你穿了潔白的婚紗，像天使?？赡愕难蹨I不停，總是把臉上的妝哭花。人人笑話你，在大喜之日哭得這樣厲害。姐夫笑著抹去你的淚：離得這樣近，你可以常常回娘家。只有我知道你為何這樣落淚。我穿上了你給我買的新西裝，按照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捧著糖果盆在姐夫面前深深鞠躬，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姐夫，然后收下他的紅包，仔細(xì)地收好，把他領(lǐng)到你的面前，又陪著你們拜堂，然后跟在喜悅的人們身后，把你送出了門。
　　你走后，賓客們也一一散去。糖紙彩帶落在家的各個角落里，感覺是如此的寂寞。我和爸爸默默地收拾。不一會兒便手忙腳亂，才想起，只要你在這個家里，收拾房間這種事情，我和爸爸就從來沒有做過。爸爸坐在沙發(fā)上，有些恍惚，他開始想你了吧。我也是，我在你的房間門前站了好一會兒，還是掩飾不了心里的悵然若失。
　　我去廚房煮了小半鍋面，和爸爸在餐桌上默默地吃。面是你教我煮的，參加工作后我住單位宿舍，常常沒空回家吃飯，終于胃痛。你在單位門口等我，非讓我回家跟你學(xué)做面，你說：一定要學(xué)會，男人至少要會為自己做一碗面。吃完面后，爸爸沒看電視回房去了。我開了電腦，卻發(fā)著呆，不知做什么好。
　　新人三天回門的時候你問我：怎么樣？家里沒有我，不習(xí)慣了吧？我嘴硬：少了一個女人家里不知道清靜多少！其實我想說的是，家里沒有你，真的很冷清。我不說，是怕又把你惹哭。
　　
　　
　　大前年，媽媽過世，你哭暈過去。
　　媽媽的病來得急，星期天早上還和你一起去市場買菜。媽媽午休，你非讓我試你給我新買的襯衣，我不愿意，吵醒了媽媽。她起床走到門邊，就倒下了。你反應(yīng)比我快，可飛跑過去還是沒接住媽媽的身子。送到醫(yī)院后，媽媽一直沒有醒，醫(yī)生說是急性腦溢血，讓我們做好心理準(zhǔn)備。你對著醫(yī)生大吼：做什么心理準(zhǔn)備！人好好的就說救不回！你盡力了沒有？你盡力了沒有？！你的性子一向急，把醫(yī)生吼得面紅耳赤。雖然你吼出來的話也正是我想說的話，但那醫(yī)生是醫(yī)院院長，是我的上司，我需要保持冷靜。我一把拉開你：別丟人了。剎那間，我看到有淚光在你眼睛里回轉(zhuǎn)，卻終于沒有掉下來，你抹抹眼睛，開始打電話。你利用關(guān)系，叫來了省城醫(yī)院的醫(yī)生。你說，只要救回媽媽，多少錢都行。你這樣說，顯得我這個做醫(yī)生的兒子是那樣的無能。我冷冷地看著你做這一切，我只能守在媽媽身邊，充滿了無力感。而你不斷地忙碌，找來這人又找來那人，醫(yī)生來了，又搖搖頭走了。我終于不耐煩地朝你吼：你想折騰到什么時候？有錢了不起嗎？你就不能讓我媽安靜安靜??？如果不是你非要逼我試衣服，我媽會這樣嗎？你愣愣地看著我，愣愣地掉下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我表情淡漠地看著你，我堅信大丈夫喜怒不形于色。你給我買的衣物，我淡淡地接過，冷冷地擱在一旁，有時候會穿，更多的時候不會。因為不想你看到我穿上你給我買的衣物時那種驚喜交加的眼神。還曾認(rèn)為那種驚喜是裝出來的，是一種施舍。你現(xiàn)在有了有錢的父母，又找了有錢的男友，我們家，爸爸媽媽不過是清貧教師，我不喜歡你拿著名貴衣物名貴食物，往家里塞的得意樣子。我們安享清貧，你可以去過你的富貴人生。反正，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家。
　　媽媽終于還是沒救過來。你一聲不吭，只是落淚，醫(yī)生給媽媽的臉蓋上白布的時候，也蓋住了你昏倒在地的響聲。你兩天一夜不醒，醫(yī)生說，你傷心過度，有可能不再醒來，讓我們盡量叫醒你。我知，你是真的傷心。因為媽媽，因為我的不理解。第三天，你終于醒了，你說：媽媽說她還沒看到你娶媳婦兒呢。當(dāng)著你的面，我沒掉淚，出了病房門，我只想找個地方痛哭失聲。幸好，你醒了。
　　
　　
　　五年前，你親生父母來認(rèn)你，問你是否愿意跟他們回去。你拉著我的手不說話，只是哭。
　　那一年，我二十歲，剛剛大二，立志做出色的醫(yī)生。你畢業(yè)兩年，在電信公司上班，每月領(lǐng)了薪水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我寄生活費，你對爸爸說：我的弟弟我負(fù)責(zé)。你對我真的很好，以至于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不是我的親姐姐。從小到大，我們的感情都很好。一直到，他們，你的父母，一對珠光寶氣的老年人的出現(xiàn)。你和我一樣把他們當(dāng)成父母的客人殷勤招待，端果汁遞糖果，我忽然發(fā)覺那老太太看你的目光一直含著淚，那老先生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一直盯著你年輕漂亮的臉看更是令人匪夷所思。爸爸頓了頓，好久才說：我們一直把妮妮當(dāng)成親生女兒，有了她我們才有小俊，實在不舍得她走。
　　你的父母，當(dāng)年并不是故意丟下你，你父親當(dāng)年生意失敗，被債主逼得外逃，你剛剛出生，又在生病，實在不能遠(yuǎn)行。無奈之下，只好把你送給我父母寄養(yǎng)。我父母年近四十仍無生育，當(dāng)時民間盛傳收養(yǎng)一個孩子來做“引”兒。正想收養(yǎng)一個孩子的父母把你抱回了家。第二年，已三十七歲的母親竟然真的懷上了我。父母驚喜之余，對你視若親生，多年來，眼見我們姐弟的感情愈好，于是也從未向你我說起往事。接受這一現(xiàn)實，于我都是一個困難，何況是你。偏偏你的生身父母急切要和你共聚天倫，眼巴巴地問你：妮妮，和我們一起回去吧，這么些年，我們每天都在想念你。
　　一句話，問得你百感交集，眼睛瞬間蓄滿了淚水，一眨就吧嗒吧嗒往下掉，你左手緊緊抓住我的手，右手緊緊抓住媽媽的手，咬著嘴唇不說話。那時我想，他們多殘忍，竟然這樣逼你作出選擇。
　　可你的選擇讓我有些恨你，你答應(yīng)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但你也不肯從家里搬出去，你要求你的親生父母把家搬到我們居住的這個小城，你說，你兩邊都要。你多貪心。你的親生父母為了慶祝找回你，在酒樓里大擺宴席，那天你穿得很漂亮，像個公主。我看著你，忽然心生厭惡，你是為了錢才認(rèn)他們的嗎？我沒有像以前那樣有問題就直接問你。我沒有問，只是與你，漸漸疏離。每每想起，你不是與我親生，我便心有絲絲痛。
　　
　　
　　現(xiàn)在回想起許多關(guān)于你的細(xì)節(jié)，你都在哭。是因為你很愛哭呢，還是因為我一直都在惹你哭？是因為你很愛哭吧。小時候一起出去玩，我調(diào)皮，丟下你自己回家了，你在外面找我，一邊找一邊哭，天黑了也不回家，直到我們?nèi)フ夷?。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我和別的男孩打架，頭被打破了，醫(yī)生縫針包扎的時候我一聲也沒吭，倒是你，六年級的大女生了，看著我哭得氣喘不上來。初中暑假，我出水痘，渾身都是紅皰，又痛又癢被我抓得一手血，你整夜不睡，守在我床邊抓住我的手不許我抓自己，你知不知你的眼淚老是不小心滴在那些被我抓破的皮膚上，辣辣地痛。高考時我考得很好，你在外地實習(xí)，在電話那頭哭：就知道你不會考不上。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考上的。那時，我總不知你到底在哭些什么，只知道你真的很愛哭。后來你認(rèn)回父母，我對你慢慢地冷漠，你一定也背著我們，哭過好多次吧？我真的太壞，你認(rèn)回親生父母，難道不是應(yīng)該嗎？何況你對我，對爸爸媽媽，一如既往地好。只是，我只是，不滿意忽然有人，就從我身邊搶奪了你的愛，我總感覺，你應(yīng)該是我們的，你只能是我們的親人，是我一個人的姐姐。我忘記了，有你才有我。是上天把你賜給了爸爸媽媽，也把你，賜給了我。
　　長姐如母，我和新婚妻子在你和爸爸面前跪下，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你行大禮，你給我們兩個紅包，輕輕地說：好好過日子呀。我說：姐，謝謝你。
　　你又哭了。你那么愛哭，在你的眼淚里，我卻感覺那么幸福。
　　編輯 / 延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