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想忘記一個人,最好連他的背影也一起忘掉。
此刻的愛蘭很想搖身變成一個失憶者,可以無動于衷地面對一切殘存的記憶,但是生活總是適得其反,她的遺忘之旅剛剛啟程,就迎頭遇見了更早的往事。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風馳電掣,那不是她在行走,所以她也就無權離開,就像身后的日子,該留的留不住,該去的,卻總是去意徘徊。
車窗外的夏日如火如荼,越過高速公路的護欄,田野上開滿鮮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牧場。如果不是遇見他,這樣的旅行是自由的,在陌生的時空里,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檢點自己的往事,試著兇狠地殺死它們,她甚至可以哭出聲來,把所有季節(jié)堆積的眼淚丟給盛夏,然后擦擦眼睛,輕松地返程。但是現(xiàn)在,那個和她的青春有關的男人,就坐在她的前座,時隔多年,很多印象已模糊了,她卻仍記得他的后腦勺,當初,她無數(shù)次用沾滿肥皂泡的雙手揉過它,用纖細的指頭彈過它,現(xiàn)在它就近在咫尺,仿佛每一根頭發(fā)上都生長著往事,那些零星的白發(fā),就是他們吵過的那些架,說過的那些狠話,轉過的那些身。
最后一次轉身以后,青春就落幕了。那以后,他們都經(jīng)歷了很多人,很多事,在城市的迷宮里繞了許多彎子,碰了許多次壁,最后,就這樣重逢在一輛開往海邊的大巴上。
不要回頭,求你了。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還做不到在你面前裝作很快樂,盡管,你早已不是我的什么人。愛蘭默默地祈禱著,但是上帝并沒有聽到這些話,一分鐘以后,那張臉慢慢地轉了過來,給了她一個久違的微笑。
2
海灣的東側可以看到落日,那是愛蘭最愛的風景,當初她曾經(jīng)許過一個愿,要和一個人一起來還,現(xiàn)在他們來了,但他們并沒有約定,只是一次邂逅。
陳川替愛蘭背著包,愛蘭空著手,魂不守舍。人的記憶真是可怕的東西,五年的割裂,三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彌合,僅僅片言只語,愛蘭輕易就接上了那段遺失的歷史,似乎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兩個人只是在午夜的電影院前分了手,各自坐車回了家,一覺醒來,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初戀還是初戀。只是生活并非睡懶覺那么簡單,陳川也只是一個不知情者,現(xiàn)在的他仍然相信她很快樂,很幸福,相信她來這里只是趁著休假隨便走走,只是一個小女人的心血來潮,就像他來這里只是為了寫生一樣。
此刻海就在眼前,艷紅的夕陽正逼近遠方的海岸線。兩個人并肩佇立著,看海,聽風。時光無聲地走著,直到夜來了,身后的篝火燃起來,他們才發(fā)覺,夜晚的海邊其實很冷,如果是一個人,真的堅持不了這么久。
他們只是心不在焉地說著閑話,似乎都在拖延時間,指望天會突然亮起來。但夜色還是越來越濃,連篝火也一簇簇熄滅了。他們終于同時站了起來,走進海邊的一家小旅店,開了兩間房,各自住下了。半夜的時候愛蘭睡不著,幾次抬起手,想去敲墻,突然又想起當初,自己總是折磨陳川,拿小拳頭不管不顧地打他,他也不躲,心里一酸,慢慢垂下手,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務,禁不住又自怨自艾起來。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愛蘭經(jīng)歷了什么,她的初戀情人就睡在隔壁,但這仍然無法挽回她的心情,正像窗外的藍天碧海一樣,在幸福的人眼里,是錦上添花,在不幸的人心中,卻剛好是雪上的霜。下午的陽光下,陳川背著畫夾,沿著海岸急急地奔走著,如果想在海邊找到一個走失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沿著岸走,幸好,他沒有選錯方向。
轉過漁民的造船場,在一片荒涼的海灘上,陳川終于發(fā)現(xiàn)了愛蘭。她穿著一件白得扎眼的裙子,木然地站在海水里,仿佛在遙望一只遠歸的帆船,又好像正在猶豫是不是該往前走。陳川大聲呼喊著奔過去,愛蘭回過頭,自嘲地笑了笑說,別擔心,我太膽小了,這種自殺方式不適合我。
陳川急忙拉她上了岸,在沙灘上坐下來,驚魂不定地望著她。愛蘭看看貼在小腿上的濕濕的裙子下擺,突然笑了起來,笑夠了,沒有絲毫過渡,就變成了哭。陳川有些不忍,想抱抱她,又伸不出手,正不知如何是好,愛蘭突然舉起拳頭,打在他的胸口上。陳川默默地承受著,下意識地捉住她的手,輕輕地撫摸。那雙手很涼,就像四月的海,看似浩瀚,其實無比枯瘦,令人憐惜。
陳川打開畫夾,開始畫素描。他筆下的海很抽象,很寫意,像一個盛滿往事的鍋,鋸齒形的浪花參差地涌上來,如刀似劍地與岸廝殺著。很久,愛蘭嘆了口氣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真的想自殺?其實我來這兒是想忘了過去。真想不通我是怎么了,年紀輕輕的,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團亂麻,越撲騰越?jīng)]力氣,越認真問題越多。
陳川瞇起眼睛打量著畫紙,若有所思地說,能告訴我你遇到了什么事嗎?
愛蘭煩躁地說,你讓我怎么跟你說?現(xiàn)在你不再是我的什么人了,但你曾經(jīng)是,我怎么告訴你我愛另一個人那么多年,又跟他散了?這故事太俗了,你會看不起我的。
陳川鼓勵她說,說說吧,或許我能幫你。
愛蘭說,那年我進了一家公司,最初特別艱難,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當時一個主管對我很照顧,慢慢地,我們就走到一起了。他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成熟穩(wěn)重,少言寡語,也知道呵護我,只是他大我很多,有過許多感情經(jīng)歷,并且在最初就毫無隱瞞地告訴了我。對他來說,這是一種信任,對我來說,卻是最大的折磨。我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缺憾,我們在一起什么都好,就是總感到我們的世界不只是兩個人,時不時地會有別的女人摻進來,那都是他曾經(jīng)的戀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溫柔的,潑辣的,雖然她們已經(jīng)離開了,雖然我并沒有見過她們,她們還是能趕來傷害我。
陳川拿起一塊橡皮,輕輕修飾著出界的筆鋒,搖搖頭說,這樣的愛太累了。
愛蘭說,五年過去了,我從這段感情里得到的東西很少,壓力卻越來越大,我恨他不是一張白紙,更恨他對我太真實,他也漸漸開始怨我不領情,不懂事。有一次,他喝醉了,跟我說他很累,覺得自己是個賊,總被監(jiān)視著,一把年紀了還要為往事買單。那以后我們就不好了,直到上個星期,他突然要求調到外地的分公司去了,我知道他是在躲我,也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了,我把清白的自己交給了他,換來的卻是一個面目模糊、歷史可疑的男人,而且他還振振有詞地埋怨我多疑,我太失敗了。
陳川嘆了口氣說,說出來就好了,這其實沒什么。記憶力太好是很糟糕的事情,我看過一個韓國電影,名叫《中毒》,其中有一句臺詞說:像愛斯基摩人一樣,當一個人死去,他們會聚在一起,談論他五天五夜,其實他們是在淡忘他,此后,就再沒有人記得他了。事實就是這樣,如果所有人、所有事都不被淡忘,這個世界就太擁擠了。
愛蘭呆呆地聽著,喃喃地說,可是要遺忘真的很難。
陳川突然指了指畫紙說,怎么樣,畫得好嗎?
愛蘭點了點頭,陳川突然拿起橡皮,在畫上打了一個大叉,然后縱橫交錯地擦起來,不一會兒,畫上的一切就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張白紙。
愛蘭若有所悟,陳川把那塊橡皮遞到愛蘭手里,溫暖地笑了笑說,拿著它吧,初戀情人的半塊橡皮。這么多年了,它對你仍然有用。
3
黃昏的海邊充滿了燒烤的味道。愛蘭坐在露天大排檔的桌邊,看著陳川奔來走去地買吃的,心頭忽然一暖。他曾經(jīng)是她親愛的人,現(xiàn)在他不是了,可是他們又在一起了,至少現(xiàn)在是,接下來會怎樣?手心里那半塊橡皮已經(jīng)被她握出了汗,像握著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石,青春最后的珠寶,不能松手,松開手,就是天涯,就是遲暮,就是一生不能承受的漫長追問。
扇貝很好吃,海風也很柔和,但愛蘭并不開心。她突然想起那個剛剛離去的男人,有一次跟他出去吃飯,在一個叫什么漁港的地方,也是吃的扇貝,他不顧朋友的玩笑,堅持一個一個剝好,放到她的盤子里。他是愛她的,只是她沒有珍惜,如果她不改變,她就永遠愛不好任何人,她只是一池太過清澈的水,沒有魚,也就不會有垂釣的人來眷顧她。
想著想著,又心酸起來,剛好陳川正一個一個地剝扇貝,放到她的盤子里,愛蘭受不了這個,推說胃不舒服,站起來跑到一邊去了。陳川在身后結賬拿東西,愛蘭突然拼命奔跑起來,沿著海岸,忍著眼淚,一直跑到無人的海邊,回頭看看,那個人已經(jīng)跟上來了,他的步子沉著穩(wěn)健,仿佛正穿云破霧,從青春里趕來會她。
陳川說,還記得嗎?那時我們都還很小,我學畫,你學唱歌,放了學,我們一起去文化宮,回來時你總是坐我的自行車。天冷的時候,我給你買烤地瓜,你捧著暖手,舍不得吃。那時候你就總是打我,但你的拳頭沒什么力氣,打不疼我,倒把自己的手打疼了。
愛蘭的嘴角彎了彎,感慨地說,那又怎么樣?我們還是分手了。我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你一邊跟我談戀愛,一邊跟那個練舞蹈的小狐貍精眉來眼去,你還為她打了一架,被三四個高年級的小子打得狼狽不堪,還沖著她笑,我恨死你了。
陳川驚訝地說,我都忘了是為什么打的了,你說的那個什么狐貍精,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了?肯定是你亂吃醋。
愛蘭搖著頭說,你們男人總是這樣,該記著的記著,想忘的都能忘掉。
陳川說,有什么不好嗎?
愛蘭說,我做不到。我記得所有的事,每一件都像刀子刻的那么清晰。
陳川說,拖著這么笨重的尾巴,還走得動嗎?
愛蘭不說話,蹲下來玩沙子。陳川說,你還記得我們許過的愿嗎?那時,海是個時髦的東西,我給你寫詩的時候,總是提到它,其實我們都沒見過海。有一次我們去寺里上香,曾經(jīng)一起許過一個愿,要去海邊找一個干凈的角落,寫些誓言裝進瓶子里,我們不要漂流瓶,我們要把它埋起來,讓這些誓言在陸地盡頭祝福我們。這些青春時代的傻念頭,你還記得嗎?
愛蘭認真地說,那真是些傻事嗎?
陳川說,分開了就是傻事,不在一起的愛,還是愛嗎?
愛蘭說,人為什么總是有那么多過去呢?你的過去,我的過去,我們的過去,還有我們分開以后各自的過去,這么多過去,真讓人疲憊不堪。你說,當年我們怎么會分手?
陳川笑笑說,你不是記得所有的事嗎?為什么不記得這個?
愛蘭說,我當然記得,那是因為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你去參加球賽了,后來跟隊友喝酒慶功,你喝不了什么酒的,結果一醉醉到第二天中午,我給你設置了一個最后時刻,就是那天的清晨,因為有些東西只能在夜里給,但是你遲到太久了。所以你也就沒得到那件禮物,我們也就分開了。
陳川說,既然不能挽回,既然我沒有得到那件禮物,就算再一次開始,我們也找不回那一夜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芡怂?,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呢?
愛蘭恨恨地說,總之,男人就是這樣無情,一遇到大是大非,賬算得精明極了。
陳川說,不是無情,你不懂,最好的銘記就是遺忘。
愛蘭黯然地說,你就不能敷衍我一下,說你這些年一直為這個耿耿于懷,說你這些年一直在想著我?你連哄哄我都做不到嗎?
陳川苦笑著說,我們能改變青春嗎?再活回去,再過一次二十歲的生日,我還是會去參加球賽,還是會喝醉,還是會睡到第二天中午,我們能改變什么?
愛蘭突然被激怒了,倔強地站起來,一轉身,一個人走了。陳川澀著嗓子喊了一聲蘭蘭,沒有應答。
4
陳川的夜被分成了兩截,當焰火還能照見他的窗子,他在強迫自己的手,不去敲墻;當焰火熄滅以后,他在跟酒對話,說自己的往事,自己的現(xiàn)在,責備自己笨笨的呵護,也許剛好傷了那個他想呵護的人。他一直在問自己,當初是誰傷了誰,現(xiàn)在又是誰傷了誰?此刻,隔壁的她在銘記,還是在忘記滿坑滿谷的往事?而自己,是否忘得太多,忘得太輕松了?
往事是新生的嬰兒吧,想潑掉污水,有時卻連嬰兒也潑掉了。像五年前一樣,陳川又一次醉了,又一次睡到了中午。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喝不了什么酒。
當陳川醒來,陽光已經(jīng)普照世界,他在愛蘭的門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用眉筆寫著一行纖細的小字:去昨天你抹去大海的地方,找那個遲到的瓶子。
陳川飛奔著去了那里,昨天他們坐過的地方,一堆新沙微微隆起,像一個小小的墳。陳川掘開它,找到了一個飲料瓶子,里面藏著一卷紙,展開來,是愛蘭的信:
小川,我走了,原諒我還是那么任性。我整夜沒睡,清晨去散步,在海邊,我遇到了一對老夫婦,兩個人的頭發(fā)都像雪一樣白,老太太坐在輪椅上,癡癡的像個孩子。老先生對我說,她得了癡呆癥,完全失憶了。她的大腦跟嬰兒時一樣空白,所以她更愛他了,這輩子他有很多不好,她一直忘不了,現(xiàn)在她是一個新人了,他就可以從頭開始,跟她再談一次戀愛了。我想,需要想起的東西都該被遺忘,值得銘記的東西自己就會保存。你說得對,我需要一塊世界上最大的橡皮,時不時擦去無用的記憶,輕裝上陣。我走了,我沒有白來一次海邊,我?guī)ё吡四愕南鹌ぁ?赡芪視偃フ宜部赡芪疫€會再見你,無論如何,想找到一個人并不難,難的是忘記過去,那是上天的惡作劇,我不會再上當了。
陳川撫摸著那張紙,每一個字都像石上的鐫刻,歷歷如刀。青春如宿酒,奔騰而來,激烈,澎湃,迷惑而眩暈,帶著微微的頭痛。此刻,在依山傍海的鐵軌上,在歸去的火車上,一個女人正握著半塊橡皮,涂抹著身前身后的往事,那些往事里,就包括給了她半塊橡皮的那個人。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