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樓下的貓在叫。葉子躺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地灌酒。跟周辰在一起后,葉子開始失眠,每夜需要把自己灌醉才能扔上床。
家中的酒瓶都空了,她卻依然可以清楚地背誦圓周率前十四位。無奈,只好下樓去便利店買酒。
青蓮居的夜,玉蘭悄然開放,蓮池的水搖碎了月光,野貓的叫聲在春風(fēng)里蕩漾。拎著兩瓶酒上樓的時候,葉子撞了一個人。大廈的電梯十二點(diǎn)就停運(yùn),平常葉子上下樓連鬼都不會碰上一個,可是今夜,這人突然出現(xiàn),似月光騎士。
騎士看著摔碎的酒瓶撓頭皮,葉子自然不會放過刁難的機(jī)會,這酒是我的安眠藥,你必須賠我。騎士把一地的碎玻璃掃進(jìn)垃圾筒,說:走,上我家拿酒去。
騎士的家在十三樓。葉子覺得很奇怪,自己住十一樓,平常進(jìn)進(jìn)出出,竟從未遇見過他。想來都市公寓真是人情薄如紙。
騎士的家空空蕩蕩,除了基本的家具,沒有煙火氣,也許單身男人的房間都是如此。騎士給她拿了兩瓶紅酒,說是朋友送的,而他自己對酒精過敏,故一直不曾開封。
葉子拿了酒,迤邐下樓。身后拖拽著一縷目光,不用回頭也知道。剛走下一層樓梯,就聽見騎士嚷: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姚明。
葉子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姚明,這個名字真對不起他一米七的身高。
2.
最后一節(jié)瑜伽課上完,已是夜里九點(diǎn)多。人聲與熱氣蒸騰的健身會所漸漸空落,卻依舊燈火通明,像一艘夜航的船。
葉子躲在小露臺上看雨,有人過來拍她的肩。怎么不去沖個澡?問話的人是陳佳,瑜伽課的老學(xué)員。三十幾歲的有錢女人,向來矜持冷漠,還是第一次跟葉子搭話。
葉子有點(diǎn)意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忘了帶換洗的內(nèi)衣。陳佳又說: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吧?葉子猛烈地?fù)u頭:不用不用,我朋友會來接我。
陳佳貼近她的耳朵笑問:男朋友?葉子艱難地點(diǎn)頭。陳佳嘆了口氣,真遺憾,本來還想做回月老呢。葉子的心撲撲亂跳,陳佳突如其來的親近嚇到了她。
十分鐘后,樓下響起三聲短促的汽車?yán)?,葉子飛快跑下樓。一輛車自暗處無聲滑來,車窗搖下,探出周辰微笑的臉。
我有一種在水里浮沉,很累,卻總是上不了岸的感覺。
如此文藝腔的對白,葉子第一次對周辰說。彼時,他的車正穿越高架橋。兩側(cè)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仿佛夏夜田野里的螢火,帶著不可企及的快樂。
周辰的手伸過來,擱在她腿上,帶些無奈地安撫著。不多時,那掌心已然灼熱,捎上了情欲的味道。他將車停在公園的陰影處,身體湊過來。葉子推開了他。她開始厭惡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diǎn),這樣的程序,以及,這樣的自己。
她舔舔嘴唇,告訴周辰:你太太想幫我介紹男朋友。
3.
不知不覺,葉子來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兩年了。進(jìn)的第一家單位就是周辰的外貿(mào)公司。報關(guān)員的工資并不高,一年后,她又在健身會所找了份兼職,擔(dān)任印度籍瑜伽老師的同聲翻譯。
周辰是溫和而沉默的上司,體貼儒雅,會在出差時給女職員帶進(jìn)口巧克力。她一向仰望他,從未想過染指,但有些事情的起始,由不得意志控制。
這一場走私的感情,是在健身會所開始萌芽的。
當(dāng)時葉子剛上完一節(jié)高溫瑜伽課,大汗淋漓地跑到走廊去回房東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厚著臉皮向房東撒嬌,求他寬限她領(lǐng)了工資再交房租。
周辰正好來接陳佳,聽完了她整個通話過程。葉子轉(zhuǎn)身看到他的時候,想死的心都有了。周辰卻突兀地問,你房子租在哪里?葉子愣了下說,青蓮居。他哦了聲,然后似是無意地回答,我在那里也有套房子,一直空著。
像一場苦情戲。會所遇見之后的第三天,葉子接到弟弟的電話,說是借別人的摩托車騎撞了人,要賠五千塊。弟弟的聲音帶著哭腔,姐,你得幫幫我,這事不能讓老頭知道,他會打死我的。
弟弟口中的老頭,是葉子的繼父,一個粗魯?shù)聂~販子,小氣而暴戾。供葉子上大學(xué),已經(jīng)讓他心懷不滿,所以不用指望他會替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掏這樣一筆錢。
葉子剛領(lǐng)了工資,準(zhǔn)備交房租的,但這些,還只是弟弟一半的賠償金。她在辦公室忐忑地等,周辰下班經(jīng)過時,葉子虛弱地開了口,周總,我能不能預(yù)支下個月的工資?
周辰有瞬間錯愕,然后說沒問題,接著又問,還有別的需要嗎?
4.
那晚,周辰開車送葉子回家。不過,他先把她帶去了另一間公寓。同樣在青蓮居,兩室一廳的房子。他說,空著也是空著,要不你來住吧?
她真是無法理解有錢人,既不出租也不來住,那買房干什么?周辰說這是妻子的意思。這個區(qū)有一所很好的小學(xué),買這套房子,是因為兒子可以把戶口遷過來,作為地段生入校。
他安慰她,不要有負(fù)擔(dān),就當(dāng)是公司提供的福利好了。可是,她怎么可能沒有負(fù)擔(dān)?她知道天下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
搬家后的第一個周末,葉子隨便找了個借口,請周辰來吃飯。飯后他出去買水果,她去洗了一個時間很長的澡。他回來的時候,她穿著少女時代的睡裙,怯怯地站在門口相迎。
后來,周辰對她說,他喜歡上她,是在那天的健身會所。她撒嬌的語氣和一身香汗令他驚艷。頓一頓,他又說,也只有年輕女孩身上的汗才是香的。
葉子知道他的感慨從何而來。某次課后,她與陳佳一起淋浴,看見她變形的身體,知道已經(jīng)不是瑜伽可以拯救。
5.
忽然之間,那個叫姚明的男人變得隨處可見。去便利店買食物,去干洗店取衣服,去信箱拿信,他總在左右出現(xiàn),笑得一臉陽光,葉子總是板著臉快步走開。心知這樣明亮的笑,不該為她綻放。
可是有天傍晚,門鈴被摁響,有人扯著嗓門喊:對不起,有樣?xùn)|西掉到你家防盜窗上了。喊話的人是姚明,他口中的東西,是條男人的內(nèi)褲。葉子用指尖捏著,將這曖昧物事送還,他卻用身子頂住了門,我叫了必勝客的外賣,一個人吃不完,要不,分你一些?
葉子想拒絕,肚子卻不合時宜地抗議了一聲。在對方力忍的笑意里,她故意挑釁地問,有沒有紅酒蝸牛?
他一愣,連聲說有有有。
紅酒蝸牛是后來才叫的,為此,姚明又叫了一份比薩外賣。葉子盤坐在他家的地板上大快朵頤。姚明笑著說,真像個餓死鬼,看看,這就是一個人生活的代價。
葉子苦澀地笑。一塊比薩吃完,姚明問她,你有沒有男朋友?
葉子就這樣被得罪了,扔下一張老人頭后落荒而逃。
當(dāng)夜,葉子又被失眠籠罩。
她的失眠是一種看不清前路的哀愁,短短半年,感覺自己變了個人。雖然她一再對自己說,你是因為愛他才和他在一起??墒沁@樣的安慰很無力。在物質(zhì)條件的交換下,她沒有資格談感情。更何況,她偷了別人的感情。
她的沉墜像深海的漩渦,即使出現(xiàn)姚明這樣的水手,也無力挽救。
6.
瑜伽課上出現(xiàn)了新的學(xué)員,唯一的男性,引人注目。男子肢體僵硬,平衡感很不好,在做動作的時候,像一頭笨拙的熊。老師上前矯正他,他嗷嗷叫疼,惹得一班中年婦女哧哧笑。葉子也笑,笑這個叫姚明的男人。可是她沒笑多久,就暈倒了。
是姚明把她抱去醫(yī)院的,陳佳開的車。醫(yī)生說葉子有低血鉀癥,若再不戒酒會引發(fā)種種癥狀,甚至有生命危險。
鹽水掛得昏沉之際,葉子聽到姚明跟陳佳聊天。聽他們說起青蓮居,聽到陳佳說,她兒子明年就要上小學(xué)了,她看中了另一個區(qū)的學(xué)校,想用青蓮居的公寓跟別人換房。
葉子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周辰?jīng)]有出現(xiàn)。姚明倒是每天都來,不知從哪兒收集了很多笑話,試圖逗樂她。
她問過他,為何會跑來練瑜伽?而且,上的還是她擔(dān)任翻譯的瑜伽課。他笑嘻嘻地說是巧合,她不相信。她一直覺得其中有陰謀,卻不知道來龍去脈。這個男子出現(xiàn)得不是時候,如果能夠早一點(diǎn),事情又會怎么發(fā)展?
住院期間,陳佳來看望過她,姚明當(dāng)時也在。陳佳夸獎,這個男朋友真不錯。葉子又一次結(jié)巴,他他他不是。陳佳夸張地瞪大眼睛:這樣的男生也不要?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
葉子被擊倒了,她隱約覺得,陳佳可能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話里有話。
7.
出院是姚明接的,他送她回家,并扔空了她家里的酒瓶。兩人分食一只比薩的時候,周辰來了,帶著昂貴的營養(yǎng)品和玫瑰,開門就叫寶貝。
有些事情不能解釋,左右都是錯。周辰走時臉色很難看,姚明的臉色同樣不好看。
葉子心知,有些事情必須結(jié)束了,她不能任由自己像藤蔓一樣,依附著周辰這棵樹過下去。只有離開他,她才可能遇見干凈的愛情。
做出抉擇是很難的,辭工,搬家,都是傷筋動骨的事。最痛的,還是割愛。是愛嗎?葉子無法確定,她決定以后再也不碰這種理不清的感情。
葉子走得倉促而利索。辭職信是快件寄的,租房動用了中介。搬走那天,她去了十三樓,因為覺得欠姚明一句謝謝??墒撬彝瑯佑行聭暨w入。一問才知,姚明已經(jīng)退租。他像UFO一樣,神秘地來,又詭異地走。
葉子心里有許多問號,卻已經(jīng)不想再索取答案。
半個月后,她去新公司上班,同事很友好,AA制聚餐歡迎她。燒烤店里,她看見了陳佳與姚明。姚明在悶頭喝酒,面前已經(jīng)放了三個酒瓶。她忽然想起他曾說過,對酒精過敏。她生了疑心,借著上洗手間去背身偷聽。她聽到陳佳在罵,你能不能振作一點(diǎn),別忘了你是我請來的。姚明的回答很憤怒:難道你沒聽過假戲真做這回事?
葉子的心轟然炸響,原來,果真是有預(yù)謀的。
葉子沒能順利吃完那頓燒烤,借口不舒服提前回了家。走入夜色里還是落了淚。
如果,如果可以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墒?,世事沒有如果,也已經(jīng)回不去了。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