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一步是懷抱

　　1
　　鬼剪美發(fā)店的長椅上總是坐滿了年輕女孩，美發(fā)師小齊是吸引她們的原因之一。女人的頭發(fā)就是這么神奇，它能把女人和為她們打理頭發(fā)的男人聯(lián)結(jié)起來，瞬間模糊了性別，直接成為知己。小齊卻絕不陰柔，他既不白凈，也不纖細，頭發(fā)也不像許多年輕的美發(fā)師那樣，留一個齊脖子的長發(fā)，再把額發(fā)曖昧地挑染一縷。他只是簡潔的板寸，短得露頭皮了，鬢角上青青白白，散發(fā)著青草般葳蕤的氣息。
　　唯一能讓小齊把工作當(dāng)成享受的，就是小蓮。小蓮的頭發(fā)看起來似乎是有觸覺的，讓人想起江南最好的綢緞，連閱發(fā)無數(shù)的小齊都愛不釋手。小蓮在街對面開了一家不大的歌廳，叫芳香百合，走的是情侶路線，每夜小小的包房里總是春光蕩漾。小蓮自然也成了夜貓子，常常黑著眼圈，隨時隨地打哈欠。平時吃飯也總是在外面。這就是小蓮的城市生活，一顆頑固地想在別人的土地里生根的異鄉(xiāng)種子的生活。
　　小齊也好不到哪里，有一次小蓮看到他坐在角落的理發(fā)椅上，像模像樣地在釘扣子，突然眼睛一酸，奔過去奪下來，幫他縫好了。小齊卻不領(lǐng)情，歪著脖子看了半天說，居然很賢惠！小蓮就把縫好的衣服罩在他的頭上，用力掐他的脖子，掐著掐著手突然軟了。
　　日子是有腳的，它在小齊的剪刀間嚓嚓地走著，附在青絲上，跌落在地上，充滿煩惱，卻又無限再生；它也在小蓮的歌廳里逡巡著，一曲曲新歌老歌，十有八九是唱愛情的，但愛情總是在凌晨時偃旗息鼓，誓言總是在天亮?xí)r倉皇打烊，下一個夜再從頭，仍如初戀。
　　
　　2
　　小蓮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孩。但她跟70后的那些阿姨不一樣，她的處女夜結(jié)束在十九歲那年，當(dāng)時她根本就沒想過要嫁給那個人，甚至沒想過自GUSl4b2AGWmMFkN7XHkTXw==己到底愛不愛他，只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女人了，初夏晚上的風(fēng)又很霸道，于是一切就都發(fā)生了。
　　小蓮自以為是的純潔是精神上的干凈，這是她的一個秘密。她渴望被一個人竭盡全力地愛著，希望他像中世紀的清教徒一樣忠于她，心思整天整夜都在她這里。當(dāng)然她也會這么回應(yīng)他，甚至為了給浪漫加上點掙扎的味道，可以一直拒絕他親近自己，直到最后修成正果，就可以毫無遺憾地跟青春告別，開始幸福的小日子。所以她現(xiàn)在可以做任何事，因為正式的愛還沒有開始。
　　就像此刻，小蓮很難相信自己身邊睡著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而現(xiàn)在是中午，歌廳就快開門了，這樣的親近太機械了，這樣的交換也太漫長了，一切只因他幫了她的大忙，在她落腳在這個城市的最初日子里扶了她一把。
　　除了那個秘密，小蓮跟任何年輕女孩都沒有什么不同，如果小齊不出現(xiàn)，她完全可以繼續(xù)到底。就像現(xiàn)在一樣，如果她沒有站在窗前無聊地張望，如果她沒有看到那輛豐田佳美，她本可以一直這樣沒心沒肺、刀槍不入地進入青春的遲暮。
　　
　　3
　　中午是小齊最舒服的時間，如果小蓮來了，就可以逗逗她，叫她傻丫頭、小飯桶、臭美妞什么的，她也會講講昨晚歌廳里發(fā)生的故事，學(xué)學(xué)唱錯的歌詞，這樣的時刻很有趣，小齊甚至可以忘了晚上還要自己做飯，自己吃，忘了自己離最初的理想還有多遠。但是今天小蓮沒有來，也許是昨晚又有一群染發(fā)小子在她那里蹦迪。小齊不時地看看對面，那扇門被鋁合金的卷簾覆蓋著，冰冷得像一道鐵幕。小齊漸漸有了心事，更糟的是，望著望著，一輛豐田佳美擋住了小齊的視線。
　　小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聲響過來，詭異的幽香像千萬條蛇，密密麻麻地包圍了他。小齊感覺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柔膩的手握住，細細地摩挲著，只好睜開眼睛，一張精致的臉漸漸清晰，那個美艷的婦人半蹲在他面前，媚眼如絲，似笑非笑，大有作秀的嫌疑。角落里扎堆的小工們哧哧地笑，小齊拿開她的手，女人撅了撅嘴，恰到好處地撒了一個嬌。她很美，是那種完全成熟的女人味，完全能讓一切生瓜蛋子瞬間落馬，卻又難得有一分矜持，連眼波都是收收放放。
　　小齊很生氣她自己跑來，因為誰都知道她有丈夫，還比小齊大了五歲，他們不是戀人，只是情人而已，中午和午夜當(dāng)然不同，就算小齊再放縱，再愛慕她所代表著的那種生活，二十幾歲也是個要臉的年齡。這一切尷尬都來自最初的城市生活帶給他的危機感，關(guān)于愛情，小齊曾經(jīng)自認為比金婚的老人還要現(xiàn)實，但此刻他突然很想掙扎，卻又分明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力，那完全是跟肱二頭肌無關(guān)的事情。
　　小齊抽了一會兒煙，跟她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話，就站起來，拿過她的車鑰匙往外走。她笑笑跟著他上了車，小齊坐在方向盤前，小心翼翼地打著了火。車在浮華的城市街道上疾馳，她倚在副駕上，懶洋洋地斜了小齊一眼，曖昧地指了指右前方，膩膩地說，寶貝，看到那個酒店了嗎？我困了。小齊向左一打方向盤，豐田佳美歡樂地呻吟著，絕塵而去。
　　
　　4
　　晚上，歌廳的人不多，幾對戀人坐在大堂里，在幽暗的高背椅子里哼哼唧唧。小蓮無聲無息地坐在吧臺里，像一尊掉漆的菩薩。她很不舒服，渾身無力，心亂如麻。小齊進來的時候，一個女孩正像巨星一樣站在大屏幕前，唱著一首纏綿的老情歌。小齊踩著軟軟的調(diào)子，一步步走到吧臺前，他并不常來歌廳，今天小蓮好像知道他要來，卻眼空無物，像個使性子的野蠻女友。
　　小齊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沉默不語。小蓮走過來，拿了幾瓶啤酒，蹾在桌上，砰砰打開了，各自倒?jié)M。彼此誰也不說第一句話，只是喝酒。四周明明混亂喧囂，卻很像個默片，年華在觥籌交錯中靜靜流走，但不是歡宴，似有無盡心事不能說。這種可怕的心知肚明，是他們長久以來積累的默契，也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小齊一邊喝著酒，一邊回憶著兩個人相識的過程，今夜他特別想回憶。他想起最初的那一刻，大中午的鬼剪美發(fā)店里沒有什么人，小蓮從對門那個小小的歌廳里出來，怯生生地走進來，坐進了小齊的椅子。那時的小蓮正像她的名字，樸素，原始，自然生長，不著痕跡。她的頭發(fā)那么好，卻用橡皮筋胡亂扎著，像荊棘捆著一束烏黑的檀木。小齊手舉剪刀，看來看去，還是舍不得下手。一個小時以后，小蓮變成了一個時尚女人，一個月以后，小蓮?fù)耆闪肆硪粋€人。
　　小齊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對這個有空來坐坐的女孩產(chǎn)生了依賴，習(xí)慣于每天跟她一起說說話，像雙胞胎一樣感應(yīng)一下彼此的悲喜，一同稀釋掉身體里沉淀的毒素。連嬉皮笑臉都那么值得懷念，那時候他們真像兩個開心的孩子。小齊到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給小蓮講過的一個小笑話，一個小學(xué)生用況且造句：一輛火車開過來了，況且況且況且況且……當(dāng)時小蓮笑暈了，驚動了整個店里的人。
　　
　　5
　　大屏幕前你方唱罷我登場，歌手們風(fēng)情萬種，看客們怪聲叫好，繁華得有些不真實。冷眼看歡顏，和醒眼看醉人一樣，是一種恍如隔世的折磨，小蓮很快就醉了。小齊伸手去奪她的杯子，小蓮猛一轉(zhuǎn)身，長發(fā)甩在小齊的臉上，絲絲縷縷，驚心動魄。對峙中，小蓮的電話突然響了，她看也不看地按斷，再響，再按斷，對方仍在堅持。小蓮狠狠按下了接聽鍵，大聲喊道：小蓮死掉了！不要找了！
　　小齊終于忍不住，扳過她的肩膀，問她怎么了。小蓮迷迷糊糊地搖頭，就勢偎進小齊的懷里，隨手拉過自己的頭發(fā)，分出一縷，繞著小齊的手腕系住，含糊地說，你走不了了，小齊。小齊心頭一燙，感覺手腕上有細碎的火苗在燃燒，燒出一道美麗的虹，一個刻骨銘心的符咒，恍惚中自己成了她的一匹小獸，因為犯錯，就要帶著這印記被放逐，永世不能超生。這樣的感覺很溫暖，卻也是瞬間而已，就算他常常敲她的頭，刮她的鼻子，甚至可以幫她參考文胸的顏色，問她愁眉苦臉的是不是小肚子一個月一難受，但這樣的相守，還是太突然了。他不能不走，他知道自己正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更清楚自己其實更想要什么。就在今天中午，就在那輛車里，他做了什么他自己知道。
　　
　　夜場開始了，頻閃燈刀刀見血，合成器步步緊逼，整個世界光怪陸離。小蓮似乎醒了，突然坐起身子，冷不防頭上一牽，哎喲了一聲。小齊的心也被牽得生疼，兩個人同時低下頭，去解系在小齊手腕上的頭發(fā)，卻都很笨，越解越亂，好不容易解開了，時間像過了一輩子那么漫長。小齊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小蓮跟出去送他，步子有些亂。
　　外面的世界很安靜。小齊回身告別，小蓮醉得一臉天真，晃晃悠悠地站在他面前，也不看他，只一遍遍地把他的西裝扣子一個一個解開，又一個一個系上，好像在數(shù)著總也數(shù)不清的財產(chǎn)。小齊有些心酸，好幾次想抱住她，一陣夜風(fēng)吹來，卷起小蓮的頭發(fā)，像縱橫的枝條，打在小齊的肩膀上，小齊心里一涼，終于沒有動作。小蓮系好最后一個扣子，微笑著推了他一把，淡淡地說，走路回去吧，今晚沒有豐田坐了。
　　小齊慢慢轉(zhuǎn)身，機械地邁開步子，向那個遙遠的出租屋走去。
　　
　　6
　　青春的年華如發(fā)般細密，暗藏著無數(shù)心事。那以后的日子，小街對面的兩個人躲得很辛苦，甚至不敢走進彼此的視線，好像只有來一場昏天黑地的日食，才有勇氣重新面對。豐田漸漸不來了，鋁合金卷簾也不再放下了，看起來天下太平了，小蓮的三千煩惱絲里，卻生長著數(shù)不盡的憂郁。小齊的板寸里也留不住陽光，偶然暖上一暖，旋即就被陳年的風(fēng)吹冷了。
　　那天，小蓮又去了鬼剪美發(fā)店。她若無其事地坐進小齊的椅子，頭發(fā)還是舊時的樣子，再沒做過，反倒有了一種鬼斧神工的天然?，F(xiàn)在它可以在小齊的手腕上繞上好多圈了。
　　小蓮?fù)R子里的小齊，平靜地說，我要結(jié)婚了，這個頭發(fā)你來給我做。
　　小齊的手一軟，幾乎拿不住剪子。小蓮眼神空洞，喃喃地說，《浪漫滿屋》里宋慧喬那個頭發(fā)叫什么？一寸直發(fā)根上全是細碎的波紋。
　　小齊艱難地說，天使燙。
　　小蓮冷冷地說，那就燙。
　　小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一寸一寸地坐倒在旁邊的椅子上，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抽著。小蓮驕傲地端坐著，像一個盤踞在寶座上的女王。她望著鏡子里的小齊，她知道這不是凝視，這是他的反射。從開始到現(xiàn)在，他們之間一直隔著這么一層玻璃，看似華美，其實并不真實，說不定哪天就會受潮變形，變成一面哈哈鏡，映出他們所有的不堪來。這個世界太欺負人，它把所有的夢想都展示給人們，卻只給他們一點點實現(xiàn)的可能。而自己眼下的選擇到底值不值得？今天的勇氣，真的能夠換來明天的幸福嗎？
　　小齊的眼神云里霧里，似乎有兩個自己在激烈地交戰(zhàn)。他知道，自己正面臨著一個艱難的選擇，向前一步，就是懷抱，轉(zhuǎn)一下身，就是深淵，但有時候懷抱和深淵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那些最想靠近的，往往正是該遠離的；那些最想決裂的，卻正是最該固守的。選擇并不難，要用一生來維護這個選擇，卻太難了。終于，小齊站了起來，又恢復(fù)成了一個干練的美發(fā)師，他嫻熟地工作著，整個過程沉悶得像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疼痛得像一場沒有婚姻的愛情。美麗的天使燙完成了，小蓮慢慢站起來，在鏡子前轉(zhuǎn)了一個圈，問小齊，好看嗎？
　　小齊點了點頭，不忍多看。小蓮?fù)蝗怀鸺舻?，擱在剛剛燙好的頭發(fā)上，眼含熱淚，絕望地望著小齊，像一個以命相搏的烈女。小齊驚呆了，小蓮毫不猶豫，咔嚓咔嚓地剪了起來，一束束亂發(fā)像落葉一樣飄到地上。小齊如夢方醒，撲上來抱住她，但為時已晚，小蓮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參差不齊，凌亂不堪。她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臉，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
　　小齊聲音顫抖地說，你……舍得？
　　小蓮哭著說，你呢？你舍得讓我去做新娘，我還有什么舍不得的？
　　說完猛地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小齊從后面圈住她，把她固定在椅子上。喃喃地說，我懂了，聽話，讓我先把你的頭發(fā)修好。小蓮咬著嘴唇，只顧哭自己的，小齊嘆了口氣說，你說，如果我們能一起回到從前該多好，回到你第一次走進這家店的時候，那樣我絕不會讓自己是現(xiàn)在的樣子。小蓮恍惚地聽著，似懂非懂。小齊開始修理她的頭發(fā)，剪了一個帥氣的短發(fā)，解下圍巾的時候，手有些顫抖，他第一次撫摸了小蓮的臉，耳語似的說，答應(yīng)我，頭發(fā)長到腰之前，先不要嫁人，好嗎？
　　小蓮抬起淚眼，輕輕地說，不嫁。
　　小齊蹲下來，心疼地撿著地上凌亂的頭發(fā)。他知道，他不可能撿起全部的頭發(fā)，更不可能還原小蓮的秀發(fā)，原來生活真的覆水難收。
　　
　　7
　　小齊一夜無眠，翌日清晨，他還是離開了這個城市。這個決定有些不可思議，但他的決絕正跟他曾經(jīng)的妥協(xié)一樣強大，他想鼓起余勇跟小蓮告別，告訴她自己是為她才走的，自己離開正是為了回來，但小街上充滿了往事，不是小齊都想要的，所以在她沉睡的時候，他悄悄走了，他知道她能懂，他希望有一場雨留在身后，洗刷他的往事，希望小蓮的頭發(fā)慢些長，希望她一覺醒來，再推開門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被跳過，一個嶄新的小齊就站在她的面前。
　　為了愛一個人而離開她，也是很浪漫的事。走到哪里，小齊也不會忘了自己的手腕上火一樣的印痕，那是昨天留給他的標志，那是他唯一不愿還給昨天的東西。
　　此刻，火車正毫不停歇地奔向遠方，況且況且況且況且……現(xiàn)在這聲音只有小齊一個人在聽，沒有小蓮的笑了。但小齊知道，一切還不算太壞，況且，明天才剛剛開始。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