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他病重住院的消息時,我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他身邊。
從外婆那兒得到的情況是:他得了很嚴重的胸膜炎,抽了好幾天的胸積水了,每次都有半勺多。事實上,他已經(jīng)住院好些日子了。他一直不讓外婆告訴我,氣呼呼地,她那么忙,就要畢業(yè)了,你別給她添麻煩。
2
二十幾年了,這個男人無處不在地晃動在我的生活里。
他總是驕傲地說:“如果不是我的話,早就沒你這丫頭了?!?br/> 我知道,這次他說的是真的。半歲大的時候,有一次,在媽媽的懷里,我突然間就四肢僵硬,口吐白沫,還翻白眼。媽媽哪里見過這陣勢,本能地把我向一米之外的他拋去。一個漂亮的弧劃過空中,我竟然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的懷里。為這事他把我媽媽罵哭了,從此我就被他留下來了。
我對他撅嘴,胡說,你哪有那么厲害,吹的吧。心里卻怕得不行,哪怕一絲一毫的偏差,如今哪還會有我?
我小時候又瘦又丑還體弱多病,完全是一個沒多大前途的小孩??伤麉s把我當寶一樣稀罕。換尿布、喂飯、抱出去串門,到處炫耀。我的枯黃的頭發(fā),扁扁的鼻子,瞇瞇的小眼睛,一切在他眼里,似乎都是無比珍貴的東西。在他努力了N次之后,終于從我的嘴里聽到含糊不清的一聲“外公”,為此他喝得大醉,我的外婆說。
原來我有這么了不起啊。在他吹笛子的時候我撓著他的胳膊肘問?!昂f八道?!彼怀姓J,“你當時整個就一破小孩,不千修萬補怎么行呢?!薄昂f八道”是他的口頭禪。
3
我常以為夢只是人睡眠時大腦的活動罷了。直到有天夜里,夢見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屋,它的位置,房前屋后的花草樹木,櫥柜擺放的地方,一切細枝末節(jié)都活靈活現(xiàn)、絲毫不差。原來有些夢是用心做的。所以在很深很黑的夜里我會細細地抽泣。有些東西看似忘卻了卻從來沒有遠離過記憶。
因了他的寵愛,年少時的日子總是被暖著。我愛跟在他的后面,一聲一聲地叫外公,聽他拖長聲音的一聲回答;春筍鉆出土來,我就成了個小兵,背著竹簍替他接下挖出來的細嫩的幼筍;尤其發(fā)大水的時候去河邊撈蝦,急急促促的河水,無邊無涯,洶涌著向前,水天相接的世界我竟不怕,因為他在。
外婆不讓我吃蝦,說小孩子吃蝦不好,長大了會駝背,就像蝦一樣。碩大粉嫩的蝦,直把我的饞蟲往外勾。趁外婆添飯的當兒,他飛快地往我碗里夾一只,用飯蓋住。于是飯桌上就有了兩人心照不宣的賊笑。
我上學的那條路上有座獨木橋,雨季稍一漲水橋就被淹了。他就天天地送,次次地接,來回那么遠的路,只為了讓我安全地過一段橋。亦如人生的路上,他能陪我的也就那么多,可是他從未褻瀆他的使命。
4
外婆嚴厲,我摔碎了碗、丟了勺子、忘記拿雨傘,都在“罪狀”之列。每每這時,他就很義氣地“罩”著我,讓我免遭棍棒,甚至不惜跟外婆翻臉:“細伢子哪里有不犯錯的,這次錯了下次才能對嘛。”
他說得對,大人的一舉一動看似無關緊要,實際上對孩子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以后,我會對我的孩子說,別怕,寶貝,媽媽不希望你從不犯錯,而是希望你不犯同樣的錯誤。
他也不是沒打過我。
那是一年春節(jié)的事。當時大人都在玩牌,我跟表妹在床上玩,表弟在床上睡覺。他叫我下床去以免踩到表弟。我哪里會聽,他的話對我一向沒有什么威懾性。當表弟的哭聲響徹整個屋子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他一把拎起我就往門外放。冬天徹骨的嚴寒也沒能瓦解我的倔強。待我被外婆拉進門時,我的嘴唇已經(jīng)青紫了。
那晚,他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反復地說,丫頭,你不要怪外公。我當時被他的哭聲嚇壞了,自己反而不敢哭了。我從來都沒有見大人哭過,況且他還哭得那么大聲,那么悲痛欲絕。
幾天之后,他就用各種戲法收買了我。用小孩子當時流行的講法是我們握手言和了。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對我兇過,哪怕是一個很兇的表情。
他喜歡敘舊,講我幼年的事,一遍一遍,說我當時如何聽話、如何乖巧懂事,完全是另一個版本的。也許,在他的眼里,從不安分守己的我,一直是個好孩子。
有年他家糧食緊缺,吃飯時紅薯常常是主食,米飯倒成了副食。我不喜歡吃紅薯,他就把自己碗里的飯扒給我,常常一扒他的碗就見底了。我剛到長身體的年齡,吃得多,恐慌地問,外公,我們會不會被餓死啊?他瞥我一眼,胡說八道,怎么會餓死呢?真是個傻丫頭,外公怎么會讓你餓死呢?
那你吃那點點飯,會不會餓死啊?我又問。
胡說八道,外公怎么可能會餓死呢?
一連串的“胡說八道”,在糧荒的日子里,就像一顆顆定心丸,讓年幼的我堅信自己可以天天吃上米飯,從而安然鎮(zhèn)靜地笑傲生活最初的艱難。
5
他跟我說,外公有一年去福建,走得累了住在一個陌生人家里,早上一睜開眼睛就看見窗戶外邊一只黑老虎,張牙舞爪,嘴有你洗臉的盆那么大,呼呼地叫,我就一個拳頭打過去。
后來呢?
后來老虎就被我打死了啊。
我就歡快地拍手,外公,你真厲害。
他愛吹笛子,常吹的是《東方紅》,那算是我的音樂啟蒙。我沒能領會當時的苦難,暮色四合時,他的笛聲使什么也不太懂的我明白了有一種美好叫向往。
他的笛聲,是那個年代優(yōu)美的鋼琴曲;他的“胡說八道”的故事,是我童年的連環(huán)畫、小人書,無需翻閱,喜悅已開在心間。
我上六年級,他被舅接去廣東。那輛車離開的時候我就跟在后面跑,朝他揮手,頭發(fā)在風里飛起來,我跟他說再見,可是那句話也被風吹散了。
我沒有哭,即使他的離開帶走了我的快樂。因為舅說我哭的話他可能就不會去了。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扎起馬尾辮了。
后來的三年里,他回過家鄉(xiāng)一趟,一個人回來的。那時候他的視力已經(jīng)非常差了,戴上了眼鏡。
他在我家里住過一個月,可是我即將初中畢業(yè),成天上課,根本沒有時間陪他。
我看書,他就在旁邊站著,也不出聲。想必是怕打擾我的學習,有好幾次都看到他欲言又止。
有一天晚上,他不在場時,黑暗中媽媽悄悄塞給我?guī)最w荔枝。我問她,外公呢?
這是別人給的,就幾顆,你吃了吧,家里也沒什么給你補身體。他在你舅那兒吃了很多好吃的,也不在乎這幾顆荔枝。
我理解媽媽,她說的都是真的。
黑暗中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我把荔枝扔進了池塘。
我找不到任何不這樣做的理由。如果媽媽是我,她也會這樣做的。她不知道他為她的女兒所做的一切,是怎樣的毫無保留。
我上大學,其時,舅幫他和外婆在家鄉(xiāng)的小城買了一套單元房。
他住得樂呵呵的,樓里有許多老人,閑暇時玩玩撲克、麻將,早上起床散散步,偶爾超市打折,他就和樓里的老人,浩浩蕩蕩地加入搶購的行列。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他一直侍弄著十幾株小辣椒,因為土質(zhì)關系總沒見長出一個辣椒。
我笑他,你這樣種下去,明年秋天才能吃到辣椒。
他呵呵地笑,胡說八道,就快有辣椒摘了,等等就會有了。
外婆洗菜,他就到菜園去找辣椒,次次空手而歸。菜市上是有辣椒賣的,各式各樣,大青椒、紅色朝天小椒,應有盡有。
我愛吃辣椒,清淡的菜總覺得索然無味。
寒暑假他總要自告奮勇來車站接我,有次車子在加油站就泊車了,他沒接到。我們?nèi)ボ囌菊宜臅r候,他正東張西望地到處找我——他的視力日漸下降,前年還動了手術。
去年暑假,外婆打掃房間時在他的床底下掃出一個約半斤重的水蜜桃,已經(jīng)爛了。據(jù)外婆推斷,那是他半個月前私藏的,十有八九是給我的。來來往往那么多孩子,也沒見他拿出來給哪個孩子吃。
他能有一個幸福的晚年,在如此多的孩子里面,唯有我能被他日日掛記,這些都是上天的恩賜。我始終認為,這恩賜簡單易得,也復雜難辨。若有心,愛就恒在。
與他的相遇,原本就很難得。
6
2004年清明,他帶我去掃墓,在一個綠樹包圍的墓前。
他虔誠地點上三根香,遞給我:“去給你的外公上炷香,希望他能保佑你順利地考上大學?!?br/> 聽從他的話,我在墓前跪下,在心里默默地說:“請長眠吧,其實你永遠都沒有離開過我?!?br/> 是的,他不是我的親外公,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是秘密。外婆拖兒帶女來到他家的時候,作為長女的我的母親,已經(jīng)六歲大了。
我與他的情緣,見面那刻已融于水,此生無法再隔斷。
我不善煽情,但有些話非說不可,于是撥通了他的電話。
寒暄過后,他就開始碎碎念叼,你千萬不要去學別人減肥,不吃飯,不吃飯能長個嗎,有天你要是進了醫(yī)院才甘心。
我哽咽。有一次在家,我說我要減肥,要少食多餐,他就記在了心里。次次打電話都跟我說這事兒。
“外公,謝謝你?!?br/> 他似乎不習慣,反應過來了一邊笑一邊說:“你這個破小孩?!?br/> “外公,我想我不能不愛你?!蔽掖舐暤卣f。
長久的沉默之后,他輕輕地說:“胡說八道,你這個破小孩?!?br/>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