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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與她在銀座的地下購物廣場里,因為要不要為我買下一件價值400元的小薄衫爭吵起來。她抱怨我不懂她的一片苦心,請假陪我逛街還遭來橫加指責;我則斥責她眼中除了錢再沒有別的,已經40歲的人了,還時不時地讓別人說些閑話,有本事不要靠我爸,自己掙錢買衣服去。她一下子怒火中燒,啪地將手中的袋子砸過來,而后在眾人的好奇注視下,沖我嚷:別以為我離了你們活不了,我以后不會再靠他了,我很快就要離婚另嫁了!
我當即愣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來,一顆原本還想與她爭吵的心倏然冷掉,看著對面打扮光鮮眼神疏離的她,我終于明白,她的無情,原來許久之前就已經在這個家里深深地扎下根去。
她一直都是一個愛物質勝過愛父親和我的女人。年少的時候條件不好,父親掙了錢,舍不得給自己買一雙厚實的手套,她卻毫不心疼地帶我上街,先為我買一大包零食,讓我在商場門口的座位上等著,自己則在偌大的商場里游逛到我的零食吃得精光,又朝商場的保安哭喊著要回家,這才戀戀不舍地換下漂亮的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地哄勸著我,一邊問服務員,如果可能,給她留一件那個款式的衣服。
她當然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和母親。飯做得要么夾生,要么太咸,要么就將那焦煳味越過樓梯傳到另一個單元的人家里去。我從來都不給她面子,總是剩下多半碗飯,又將盤里的菜挑剔地撥來撥去,最后用筷子尖挑起一根細細的粉條,放到口中,蹙眉咽下去。她常常假裝沒看見,倒是父親心疼,說,如果不喜歡,就別吃了,待會兒爸爸帶你去街邊喝餛飩。我故意氣她,跳起來便將爸爸抱住,說,還是爸爸對我好。她正嚼著一口難咽的蘿卜,當即吐在地上,又將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賭氣出了門。
但也有過快樂的時光,那是我開始愛美的年齡。兩個人拿到父親給的錢,常常不約而同先去下館子點幾個好菜,吃到肚皮溜圓,才咋咋呼呼叫著說要減肥,然后便借口運動,瘋狂逛街,直逛到腳板生疼,錢包里也空掉,才會罷休。
可惜那時不知道,我的愛美,是因為暗戀上喜歡的男生,而她,則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與另一個男人開始傳出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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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變心,其實由來已久。她當初嫁給父親,便不喜歡他的不擅言談。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在一件事上,可以達成一致認同的協(xié)議。他們總是爭吵,父親的沉默,讓這種爭吵像冷戰(zhàn)一樣常常持續(xù)很久也無法結束。她其實是個幽默豁達的女子,可是對于不喜歡的父親,她始終懶得將那種生活的智慧盡情釋放出來。有那么幾次,我明明見她在外人面前談笑風生,毫無煩憂,偏偏一回到家,便沒了那股明亮飛揚的色彩,整個人像是失了水分的一株花草,在沉默無言的曝曬里,愈加地消沉下去。
我那時開始隱約懂得男女之間的戰(zhàn)爭,看到總是缺了一個人的飯桌,不會過多地問為什么,只埋頭吃完,便拿了錢去學校。有那么兩年,我將學校視為自己溫暖的港灣,有委屈的時候,只消在校園的法桐樹下安靜地走上片刻,便會將煩惱散盡。父親依然一如往昔地愛我,但他的寡言,常常讓我失去傾訴的欲望。而她,已經顧不得我,她寧肯在飯后打扮一新出去漫無目的地散步,也不想將時間浪費在我的功課或者衣食住行上。
家里的三個人,像是三條互不干擾的平行線,被各自的煩擾纏著,想不起來我們本應是彼此纏繞相生的植物。
她的緋聞,時不時地傳出來。她是個依然漂亮的女子,歲月不僅沒有在她的身上殘忍地留下足跡,反而讓她的美愈加芬芳無比。我有時站在她的身后,看見鏡中的她如此嫵媚動人的光影,常常會出神,并想,她這樣美的女子,是不應該守在木訥且不懂風情的父親身邊的?;蛟S,所有流來流去的緋聞,并不只是她的錯,沒有人能夠阻擋她迷人笑容的魅力。
而阻擋不住,當然就會決了堤,將那滔滔的洪流,宣泄漫溢出來,浸沒人的雙腿。我曾經在家附近的小花園里,親眼看到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送她回來。我還在家里的陽臺上,瞥見一群家庭婦女在她身后,嫉妒又不屑地指指點點。而那些喜歡八卦的女生,則在看到我的時候,竊竊私語,說,看,就是她的媽媽,四處賣弄風情。
這樣的壓力,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承受。他依然是那個悄無聲息的男人,每日按部就班地工作、回家,將掙到的錢,一大半都存到卡里去,而那個卡,是她拿著的。
她花著父親的錢,心卻還是在一個深秋飄落下來,落在不知何處的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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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那場戀愛,燃燒了有一年的時間。是個離婚單身的40歲男人,風趣、幽默,懂得如何哄她開心。我曾跟蹤過他們逛街,一家家走了那么久,都不曾見那個男人有過厭煩。他是個連我都生不出討厭的男人,那種時間沉淀出的修養(yǎng)、沉穩(wěn)、明晰,融在舉手投足之中,不含一絲的雜質。
但終歸是一場無法被世俗認可的情愛。她起初與父親無休無止地吵鬧著離婚,但父親卻像一塊韌性很好的橡皮糖,始終黏附著,任她怎么又刮又擦,都無法將之擺脫投入自由的飛翔。
后來她便不再顧慮,不與父親吵鬧,但也沒有因此收斂,甚至報復似的愈加放縱自己。父親管不住她,但已經讀了高中的我,卻已經對她的移情生出羞恥。校園里開始有人跟在我的后面,指點,說笑,并起外號給我,叫我小妖精。我始終忍著,不曾與人發(fā)火,但還是有一次,我在公交上,被一個外班的男生戲謔似的叫我“小妲己”之后,發(fā)了瘋般起身將一本書惡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最終,我的異常的行為被車上的售票員視作有病,在還沒有到站的時候便將我無情地趕下車去。
我一個人走在初冬冰冷的馬路上,任呼呼的風吹過來,幾乎將我臉上的眼淚結成冰粒。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哭了究竟有多久,是到一個拐角處,看見她與那個男人擁抱著依依不舍地分離才突然止住。我像是一只小小的豹子,一下子沖過去將他們撞開。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我便沖她大吼:如果你再和他在一塊兒,我就沒有你這個媽媽!你也別指望我考什么大學!我要和你一刀兩斷!
她站在那里,扭轉過身,看著那個男人離去的背影,許久都沒有說話。風肆無忌憚地將她的圍巾吹起,又把她的頭發(fā)吹到蓬亂不堪。我不知道她是否流了眼淚,卻從背后窺見她劇烈顫抖的雙肩。
她至此,果真沒有再與那個男人有過來往。
是到半年之后,我順利拿到北京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她冷寂掉的眼睛,才開始漸漸有了昔日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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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她的身邊,便也不去想她與父親的生活。或者,是我不愿去想。我不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樣度過那些與父親了無語言的寂寞時光;不想知道她站在鏡子前面,看見那個開始有了皺紋的自己心內有怎樣的恐慌;不想知道她一個人的夢里,是否有過孤單無助的哭泣。
我只是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事實上,我在離家去北京讀書的那個秋天,她與那個男人的戀情,又開始燃燒,而且這一次,比昔日旺盛熾烈許多倍。甚至我從她驕傲不羈的眼睛里看出飛蛾撲火的決絕。
父親慢慢看開,不再與她爭吵,也不再管束于她。他們之間,除了因我而生的一點快要斷掉的親情,再不曾有過親密和關愛。而我與她則心照不宣,不提那些被我們故意遺忘掉的過往。我們一起逛街,一起購物,穿同一個牌子的衣裙,飲同一杯奶茶,言語尖酸地談論那些給我寫情書的小男生,或者路上假裝目不斜視的男人。我們甚至可以分享生命中初吻的滋味,分享異性愛撫的溫柔。
可是,我們卻唯獨不能夠分享她這一場始終不曾真正熄滅過的愛情的甜蜜。
或者,是我們一直在假裝,假裝可以和諧地、了無隔閡地做一對快樂的母女。
直到那次銀座地下廣場的爭吵,我才終于明白,我原來在心里一直都不肯原諒她對父親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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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于在我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與父親離了婚,又迫不及待地穿上婚紗,嫁給了那個等她許多年的男人。她在拍婚紗照的那天發(fā)短信給我,說,要不要過來陪我拍照?我冷漠回她:你自己的婚姻,找別人摻和做什么呢?是想要讓人看著你的幸福,給點嫉妒的視線吧。
她并沒有與我爭辯。事實上,她在這場席卷了整個中年的愛情里,已經顧不得任何人的嘲諷和擊打。她只一心一意地,做一個向往許久的癡情獨立又自我個性的女子。
她結婚的那天,我請了假,但并沒有去為她祝賀,而是一個人躲在兒時的房間里,一件件地收拾她送給我的禮物。一只可愛的小熊,一本精美的上鎖的日記本,一張帶有美麗蝴蝶標本的卡片,一塊溫潤碧綠的玉石,一枚玫瑰式樣的胸針,一方繡有我的乳名的手帕,一封寫給我18歲生日的書信。
我以為我會將它們丟棄在對她的恨意之中,卻不知道,原來我這樣戀戀不舍地保存著,就像保存著那些我們像兩個女子一樣彼此珍愛依戀的往昔。
當我將這些父親無法真切理解的舊物拂去塵灰,裝入我的包中的時候,她的短信再一次發(fā)來。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說:寶寶,此刻我的幸福,何時,你才能夠觸摸到它盎然生機的綠意?
我抱著那一摞時光的舊物,走在昏暗的樓道里,想著她的這句話,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我知道此刻在婚禮上被愛情溫柔環(huán)擁著的她,也有同樣的眼淚。
因為,生命中,我們的確是彼此纏繞相生的植物。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