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母親的體內脫離出來,被年輕的女護士抱在手上,她盯著我哎呀嘆息,好好一個粉嫩娃兒,怎么破相了。
一旁的醫(yī)生瞟了我一眼,輕聲道,不是破相,是胎記。
母親醒來將我抱入懷,眼淚嘩啦嘩啦不停地掉,姥姥呢喃著造孽了。奶奶也抱怨我是個女孩,而且是個不漂亮的女孩,父親安撫著眾女人們。
只有我很沉默,沒有放聲大哭。如果我的出生是一個悲劇,那么往后的日子要我流淚的事情有千萬,我何不將眼淚儲存?zhèn)溆谩?
幾年后,父母添了個妹妹。妹妹面容姣好,白皙無瑕,深深安慰了父母。她自小被長輩捧在手心寵得如珠如寶,她嬌蠻無禮的性格是培養(yǎng)出來的。
我讀的是文科,但是其實我內心是抗拒文人的,我討厭文縐縐地風花雪月。只是父親一直不答應我經商,不愿意我拋頭露面。
畢業(yè)后,我在市圖書館上班。
館里的女孩子都害怕上夜班,除非有男朋友接送。最近本市出現了一個變態(tài)色魔,專門夜間出動,令驚弓之鳥的大家更加人心惶惶。經過討論和調動之后,上夜班的員工就只剩下我。理由是色魔見到我的模樣也會退避三舍,所以我是安全的。我看見所有的女同事都掩著嘴巴竊竊地笑。我低下頭,繼續(xù)整理書籍。
那一刻,我可以真實地告訴自己。我內心沒有一絲的自卑,但是我不快樂。我為什么要和這樣一群涼薄嘴臉的人共事。但是我要生活下去。
那天是我生日,我想應該沒有人記得。
一個人去冷清的酒吧,企圖喝上一杯溫暖的烈酒,慶祝自己又長了一歲。
外面突然飄起大雨,我被困在酒吧內。
室內人多了起來,我一直注視著一個女孩。她有點兒像我的妹妹。是個售酒的女郎,年紀輕輕,燙了一個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抹著熊貓一樣的眼影,穿著皮質內衣和短裙。和客人猜拳,大聲吆喝,發(fā)出銅鈴般的笑聲。她揮霍著驕人的青春,像野火,燎原一切。有男客人隨手撫摩她的大腿,她冷笑著,一巴掌毫不猶豫地扇過去,力量并不嬌弱。男人不怒反笑,贊賞她好膽量。
看來,她有她的辦法和伎倆。
接近凌晨三點的時候,我已經困得不行,隨時能入眠。結賬準備冒雨跑回家。有個男人借醉行事,擁攬著我不放,企圖尋找一夜情對象。
男人欲望的眼神肆無忌憚,從著裝上知道是個辦公人員。白天正襟危坐,偽裝正人君子,晚上守不住,出來獵物。
他扯開我的圍巾,看見我右臉頰上袒露的一片紅色印記,頓時清醒,推開我如拋棄惡鬼。
他后退三步,指責我,你這丑婦,不安守本分,出來恐嚇別人??茨愕纳矶?,還以為是一美女,誰知是鐘無艷。
我生氣了,我的氣并不是全為眼前的男人,仿佛是我累積了二十幾年的文火,今晚,我要找個對象讓他轉變?yōu)槲浠稹N液莺莸亟o男人揮了一巴掌。
他往地上吐了帶血的唾沫,咒罵了幾句,撲向我。在力氣上,女人是不及男人的。我被摔倒在泥濘中,滂沱的大雨打在我的臉上。
胡亂中,我聽見腳步聲,然后有人將男人從我身上抽離,一把推到三丈遠。
他攙扶我起來,問,你沒受傷吧?
我搖頭。
他撐著傘,盡量地往我這邊探,自己的半邊身濕透了。夜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男人叫振康。
醉酒的男人不服氣,爬起來沖著振康走來。我想振康是練過的,打斗的動作強大有力,不拖泥帶水,干凈利落。
男人不是對手,放了話說不放過誰,就狼狽地逃了。
他看見我滿身的狼藉,說,我家就在附近,你先去避避雨吧。
我沒有想太多,他對我沒有企圖,他不是一個壞人。
他的房子很小,我看見只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女孩,熟睡如小兔子,香噴噴。于是我明白了他們的關系。
振康遞給我一杯川芎白芷菊花茶,能祛風除濕,治頭目昏痛,防止感冒。
我一口氣把它喝完,放下碗,道了謝,匆匆就告辭了。
翌日,我下班后,特意繞路走,買了兩大袋子的水果,去了振康的家。
他不在家,開門的是那個女孩。她顯得很虛弱,蒼白的一張臉,這個年紀,應該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
女孩叫滿華,振康一位已故朋友的妹妹。因為遺傳了母親的白血病,本身易感染。
房子里有濃重的藥物氣息,我把窗戶打開,疏散空氣。滿華肚子餓,正準備泡面吃。
我的表情有點嚴厲,說,他沒有照顧好你。
她忙著為他辯護,不是的,他把我照顧得很好,只是我不想總是麻煩他,他工作已經夠辛苦了。
她很善良,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我安撫她說,你先睡一下,我給你熬粥。
不久之后我的妹妹惹起了軒然大波,懷上了大學教授的孩子。轟動了整個城市。媒體與市民都強烈指責師生亂倫有傷風化。
老人們被氣得七竅生煙,眼珠子瞪得像銅鈴。父母忙著為她辯護。
教授公開承認錯誤。這個中年男子被輿論壓得喘不過氣來,艱難地與相處十余載的妻子離婚,準備迎娶妹妹入門。
人人都愁云慘霧。我看見妹妹勝利的微笑,這是她一向的作風,要想得到什么不能用軟的就用硬的,不能哄就去搶。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家人決定在妹妹未顯懷之前把婚事辦了。奶奶年邁,長年臥床,經過妹妹一事,病情更加嚴重。
她枯枝一般的手緊緊拉住母親,決意要姐姐先出嫁才輪到妹妹,不能跨越。大家都不想刺激她,于是只能順應她封建的思想。
大家都煩惱。霎時間要我出嫁,的確難倒我了。
于是我出席了很多相親活動,見識各色男子??偨Y一條論斷,大多男人都是好色的。人肉皮相,凡夫俗子皆不能超脫。秀色可餐,賞心悅目當然是上上之選,再者是面容端正,小家碧玉。
大家都一籌莫展,妹妹也開始抱怨我。
電話那頭的振康疲累憔悴。滿華突然暈倒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她是因為長期貧血和營養(yǎng)不良所至。滿華總是很灰心,認定自己是要死的人,不要浪費錢財,給她買的營養(yǎng)食品,她總要留給振康。
振康正在工作的工地不放人,請我?guī)兔φ疹櫼幌聺M華。
振康是一個謎。這個曾經泡在外國的男人,曾是大酒店的總經理,淪落到今時只能靠打零散的工作度日。他有太多的灰色空間。
沒有辦法之下,父母答應了招納女婿,只要是合適的人選,會得到一筆豐厚的金錢。
果然,美女和金錢面前。窮的男人還是會選擇金錢。男人們都快把我家門撐破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有些穿著拖鞋就來了,甚無禮貌。有個別人特別偏激,被拒絕了后當場就破口大罵。
我比原先更加煩悶。
滿華的病這樣拖下去只會有害無益。換骨髓是最理想的辦法,但是費用高,大概要五十萬。振康拼命工作,沒日沒夜。拼拼湊湊還不夠十分之一。大家都明白,這根本不是應對的辦法。
剛好,父母這邊也催促我。于是我和振康商量。
我說,我與誰結婚并不重要,對方是你我反而更放心。我們首先解決燃眉之急,況且我還欠你一個人情。等哪一天,事情安定下來,我們再離婚。我們各取所得。
他抬起頭看著我,那雙憂郁的眼睛顯露出少有的玩味,問,你會得到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徑自微笑起來。
振康在長輩眼里盡管強差人意,但是我堅持要嫁。而且妹妹也不能等了,于是我和振康的婚禮草草完結。
滿華開始住院,接受長期的治療。
婚后,我和振康兩人搬到三房兩廳的房子生活。我睡在書房,他睡在客房,主人房間經久擱置。
他換了體面的工作,展現出他本身的能力。他辛勤工作,希望盡快還錢給我。
容我自私,我希望他永遠也還不上。
妹妹欺騙懷有身孕的事情東窗事發(fā),教授經不起打擊,怒瞪曾經讓自己神魂顛倒,如花似妖的女學生,恍若春夢,所有的怨恨都聚集在餐刀上,刺進她的肚子里。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妹妹剛剛蘇醒。她是一個愛美的女人,此時此刻,考慮的不是丈夫要受多年的牢獄之災,而是肚子上的疤痕,深得像一個洞穴,就算整形也會遺留痕跡。她從此不能穿露臍裝。
她的怨恨無處宣泄,于是只能原始地攻擊我。是我從小讓慣了她。她的拳頭軟弱得不至于傷害我的身體,但是我的心有無限的酸楚。母親看了動容,也一并抱怨我,說,我當初就應該聽算命的話,讓你遁入空門,念佛積德,你這個不吉祥的人,連累自己的妹妹……
振康將我攬入懷抱。我的眼睛一定有羞恥,于是我逃避他。
回家的路上,他沉默地走在我后面。我突然轉過頭問他,我真的很難看,對吧?難看得不應該得到任何一個人的愛?
我感覺眼圈一熱,聲音有點破錦裂帛,說,最起碼,我感受不到你的愛,你是我丈夫,雖然是假的……
他深沉地望了我一陣子,然后走近我,摟住我的身體,吻上我的唇。那一刻,我感覺到了真正的自己,為了他而活生生地存在。
滿華很敏感,很快便發(fā)覺我和振康之間的變化。彼此相愛的人,是有一種魔力的,無須言語和動作,也很協調。滿華賭氣,不再愿意接受化療。她的目的很明確,她要我退出。我不贊成這種行為,為了愛,賭上自己的性命。我很安靜,不若她的大戰(zhàn)在前。她還不明白,我們都做不了決定,那張黃牌,在振康的手上。
最近很喜歡黃碧云,夜里,常??粗臅团吭谧雷由纤?。而這一夜,我并沒有真正地入眠。我在等待振康。他如往常一樣幫我脫下外套,抱我上床。我雙手交疊在他的頸項,能觸碰到他柔軟服帖的頭發(fā)。我的眼神,灼熱渴望。我人生當中,從來沒有過的強烈要求,真實地擁有一個男人。我乞求他不要說出任何一個字,我們只要寂靜就好……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冬日的暖陽溫煦,傾瀉在我的被單上,將我喚醒。
身邊撲了空。
我裹著被子到浴室。抬頭漠然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紅色胎痣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那只是一場噩夢。連我也開始懷疑,它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過?振康呢?
于是我想起外婆說過的守宮砂。經歷落紅,化作春泥。
愛我的男人,會愛盡我的全部。
我盯住鏡子中面容如絹的女人。輕盈,滿足,狡猾,睿智地笑了起來。
我想,他會回到我身邊。
責編/彭藝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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