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賀卡

　　已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回家了。窗外的東方明珠電視塔發(fā)出五顏六色的華光，默默聳立在黃浦江邊。路邊的霓虹燈彩下，車輛不停地來回穿梭。江水靜靜地躺在那兒，細細的波浪一個個緩慢地推向岸邊。一艘點綴著藍寶石燈彩的游船在江面上慢慢地行駛著，李靜看著它從一片明亮中慢慢地駛進黑暗的水面，燈光也逐漸變得更加湛藍?！摆w強是誰呢？為什么要寄賀卡給我？連續(xù)兩年他都這樣……”桌上有兩張一模一樣的卡片，都是題為“秋菊”的畫：一朵朵咖啡色花芯黃色葉瓣的菊花盛開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畫的下面用黑色墨水寫著：“李靜：祝你生日快樂！一切順利！趙強?！?br/>　　下班時李靜看見辦公桌上有信，以為是客戶寄來的，拆開一看，是一張生日賀卡。再過一個月是她的生日，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收到過生日賀卡了。以前在學(xué)校里，同學(xué)之間會相互寄卡，以后，這些就被手機短信和電子郵件代替了。寄卡人是趙強，她記不起這人是誰，信封上只寫著“本市”兩個字。忽然她想起抽屜里好像也有一張相同畫面的卡片，不久前她在整理書桌時看見，當時沒有在意。她迅速地拉開抽屜，在前些年一堆客戶寄來的新年卡片里，找到了那張畫有一大片菊花的賀卡，上面寫著同樣的話，同一個寄信人?！拔以趺磿]有注意到呢？”她有點責怪自己?！耙荒赀^去了，他又寄來一張?！彼褍蓮埧ㄆ⑴欧旁谧郎希⒁暺鸫巴?。
　　李靜做銀行的信貸業(yè)務(wù)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她工作熱心踏實，得到了客戶的信任，和他們之間建立了良好的業(yè)務(wù)關(guān)系。她中等個子，白白的皮膚，待人隨和，在一般人眼里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三十歲了，還是單身一個人。
　　那艘游船向遠處駛?cè)?，消失在一片黑色的水面上。江對面幢幢高樓住宅的窗口透出燈光，密密麻麻的，像銀河系的星星一樣靜靜地亮著。萬家燈火里，有人在她生日之前寄來了賀卡，雖然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收到祝福，總是讓人高興的。
　　李靜把兩張賀卡放進自己的手提包里，穿上深藍色風衣，坐電梯來到底樓。大廳里那棵高大的圣誕樹上掛滿了金黃色的禮物盒和紅色的花朵，樹上一連串的小燈泡發(fā)出藍寶石的燈光，一閃一閃的，很藍，很亮，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再過一個月，圣誕節(jié)要來了。李靜走出大門，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渡船的鳴叫聲在夜色中回響著，仿佛在催促人們快點回家，對面紅色信號燈里變動著數(shù)字，“時間就這樣在變化中流逝了。一年即將過去，明年將會怎樣呢？”她這樣想的時候，信號燈變綠色了，她穿過馬路，向著地鐵口方向走去。
　　
　　收到賀卡后的日子和以往一樣，工作時間她出去拜訪客戶，傍晚回到銀行寫白天的工作報告，處理事務(wù)方面的事和書寫貸款額度的一些申請報告。年底，各個公司要清算一年的賬款，她也變得忙忙碌碌。那兩張賀卡一直在她的包里。
　　有時從客戶的工廠接待室出來，沿著種有花草和樹木的小路向外走去時，她偶爾會轉(zhuǎn)過身去，向剛走出來的廠房望去，那個趙強會不會也在這樣的地方上班。他為什么不寫地址呢？他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這些問題常常出現(xiàn)在她的頭腦里。有時她在路上，看著樹枝上深黃色的樹葉在風里來回搖晃，她的心也隨著樹葉在輕輕地向上翻起。如果能遇上一個喜歡的人，一起走路，一起說話，該有多好呢。
　　
　　圣誕節(jié)過去了，大廳里圣誕樹上的電燈還亮著。一天，李靜收到署名趙強的一個短信，約下周要來拜訪她，趙強注明他在Ａ制造廠的財務(wù)部工作。李靜在名片夾里找到了Ａ制造廠的名片，幾年前，她曾經(jīng)負責過這個單位，但她想不起有趙強這個人。她回復(fù)：“請問有什么事？”趙強答：“是關(guān)于賀卡的事，我想解釋一下。”這讓李靜感到震動，想到包里那兩張賀卡，黃色的畫面總給她帶來一種溫馨。這幾年，Ａ制造廠附近又成立了一些新的工廠，其中有一家是她負責的，近期要去拜訪，于是她回復(fù)說，不必專門過來了，還是她去，順便見個面。趙強答：“謝謝你，勞你走一趟了，真是過意不去?！彼貜?fù)：“沒關(guān)系的，順便路過?！?br/>　　幾天后一個晴朗的下午，她來到了Ａ制造廠，在廠警衛(wèi)室辦完登記手續(xù)，沿著草地的一條小徑，先來到了廠房底樓的接待室。
　　室內(nèi)放著一只長桌和幾把椅子，門對面一排玻璃窗。窗外是剛才經(jīng)過的修剪得很整齊的草地，草地的盡頭，用鐵欄桿做的圍墻邊，種著一排樟樹，茂盛的樹葉連成一條長長的綠色林帶，透過欄桿的空隙，可以看見馬路上來回的車輛。她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春天，來這里參加過這個廠的開業(yè)典禮，那時周圍盛開著鮮艷的油菜花，現(xiàn)在已被一個個工廠代替了。時間過得真快啊，她感嘆著。一陣敲門聲，李靜轉(zhuǎn)過身來，門口站著一位高個，穿藏青色工作制服的男性。他看見李靜，忙進來，笑著說：
　　“讓你等了，我是趙強。”
　　李靜愣了一下，這個人清瘦的臉龐，嘴角周圍長滿胡子，頭發(fā)一根根向上豎著，很像以前電影中出現(xiàn)的那些知識分子，笑起來帶著憨厚感。她好像見過他，又好像沒見過，她想不起來。李靜看見他看著自己，習慣地拿出名片遞過去：
　　“我是李靜?！?br/>　　“我沒帶名片?！彼悬c不好意思地接過名片。
　　“沒關(guān)系?！?br/>　　“你坐。”趙強請李靜坐下，自己也拉開椅子坐在了李靜的對面。
　　接待室里一片安靜，兩人都似乎不知說什么好。這時，一個穿同樣制服的年輕女性端來兩杯茶，放在他們各自的面前。熱氣從杯口向上飄去，消失在空氣中。趙強雙手交叉地放在桌上，對李靜說：
　　“麻煩你特地跑一趟，本該由我去你們銀行的?！?br/>　　“不客氣，你們是我們的客戶，”李靜笑著說，“我們以前見過面嗎？我記不起來了?！?br/>　　“我負責成本預(yù)算，平日里不和銀行來往。在一次聚會上你給了我名片。
　　李靜想起來了，當時為了答謝他們公司的銀行業(yè)務(wù)，她請他們財務(wù)科的人員一起吃了飯。
　　“好幾年前的事了?！?br/>　　“我沒帶名片，所以你不記得我。”趙強說。
　　“謝謝你寄賀卡給我。”
　　“生日賀卡，是的。今天請你來，是想解釋這件事情。我很冒失地把生日賀卡寄給了你。你肯定會奇怪，怎么會連續(xù)兩年收到一個不認識的人寄來的賀卡。我想請你原諒?！壁w強誠懇地說。
　　“為什么要原諒呢？我應(yīng)該謝謝你?！?br/>　　“這些卡片是寄給我妻子的?！?br/>　　當聽到“妻子”這兩個字時，李靜把目光從趙強身上移到他身后的墻上。墻上一片白色，空蕩蕩的。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我的妻子前幾天……告訴我，”趙強有點激動，“她收到我寄的生日賀卡了。這是兩年多來，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夢里。多虧你幫我收下，她要我向你道謝。”他看見李靜臉上茫然的表情，挺了挺身子，說了起來：
　　“真對不起，原諒我沒有把話說清楚。我和妻子是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們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我們是學(xué)會計的，當時找工作比較容易。同學(xué)中有的找到了證券公司，有的進了投資咨詢公司，有的進了外資銀行，我沒有什么遠大的目標，不喜歡在別人面前說話，喜歡做安靜的工作，當時這家公司正處于籌建階段，需要一個成本預(yù)算方面的人，他們錄用了我。我妻子和我一樣，在財務(wù)科工作。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很順利，兩年后就結(jié)婚了，并在這附近買了房子，那時房子便宜，我們用一個人工資還貸款，一個人工資做生活費，獎金作為家里的存款，假期有時出去旅游，婚后，我母親和我們住在一起幫做點家務(wù)。后來生了個兒子，一個胖胖的很可愛的兒子。每年我們的工資都有增加，雖然加得不多，兒子一天天在長大，還貸的壓力越來越小，妻子和母親相處得也不錯，我對一切都很滿足，只希望這樣的日子能繼續(xù)下去?！?br/>　　李靜看著他，他的五官還是很端正的，如果把胡子刮掉，他看上去還會更精神。
　　“有一件事情常讓我擔心。我妻子本來就瘦，可一段時間她變得越來越瘦。我母親常常在背后提醒，要我注意妻子身體。我要妻子去醫(yī)院看看，她說我過分擔心了。但是世界上很多事情你越擔心它越會發(fā)生。有一天晚上外面下著大雨，工廠因為財務(wù)上的月底結(jié)算我工作到很晚，到家時母親和兒子都睡了，妻子在等我。我吃了飯，她收拾好飯桌，叫我坐下，說有東西給我看。我坐在沙發(fā)上，外面的雨點不停地敲打著玻璃窗，這是冬天里少有的一場大雨。妻子從包里拿出一疊賀卡遞給我說：
　　
　　“‘今天下午我沒去上班，路過書城我買了這些賀卡，好看嗎？’
　　“妻子在生日的那天，不要別的禮物，只要賀卡。我們相識以來，每年我都寄一張賀卡給她。她喜歡畫面優(yōu)美的卡，而且必須是從郵局寄的卡。有次我圖方便，把賀卡直接給她，她沒有要，兩天不和我說話，她很生氣，說如果嫌麻煩以后就不要送了。她習慣把收到的卡貼在靠書桌的墻上，每晚對著它看幾分鐘，一個月后，從墻上拿下來放在一個餅干鐵盒里。我在生日時，同樣也收到她寄的卡。她把我們互寄的賀卡收集起來放在一起，空閑時，把它們一張張拿出來看，再按年份排放好。她常說，等我們兩個都老了，等她存到一百張賀卡，她要把它們用繩子串起來掛在家里辦一個展覽會。
　　“我接過她遞來的一疊卡片，最上面一張是題為《秋菊》的畫，黃色的菊花在田野上開放著。
　　“‘好看?！疫呎f邊把最上面的這張放在沙發(fā)上，想看下面的，可第二張和第一張是一樣的，第三張也是?！趺炊际且粯拥摹！疫叿催呌X得有點奇怪。
　　“‘我喜歡這些菊花，把店里有的全買來了?！哌^來靠著我坐下。
　　“我粗略地數(shù)了一下，差不多有四十幾張。我翻著每一張賀卡，一朵朵秋菊默默地在我眼前。忽然，一種不安從我心中升起，我的心跳加快起來，我轉(zhuǎn)過身看著身邊的妻子，她低著頭輕輕地說：
　　“‘以后每年在我生日那天，一定要寄一張給我?！f著，把頭低下，有兩行熱淚從她的眼眶里慢慢地流了下來，‘我是沒有辦法寄卡片給你了?！f完，她把頭埋在我的腿上，輕輕地哭了起來。
　　“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心從喉嚨里跳了出來，我的腦子像被人掏空了，手腳發(fā)麻，不知所措，靈魂已從我的身體里飄了出去，我成了一個只有四肢的人。我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妻子的頭還埋在我的腿上，她已停止了哭泣。房間里一片安靜，只聽見雨水敲打窗子的聲音和風的呼嘯聲。
　　“半年后的一個深夜，妻子在醫(yī)院里病逝。我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長長的走廊像是沒有盡頭，微弱的燈光照在一排排空空的椅子上。常說生命只有一次，要好好珍惜，只有看到最愛的人離去時，你才能明白這其中的殘酷?！?br/>　　李靜低下頭，看著眼前的桌面，桌面上有一圈一圈的細紋。
　　“人在忙的時候是感覺不到什么的。妻子去世后，我忙于做她的七七和百天忌辰，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又盼著下一個星期的到來，我感到妻子沒有離去，她還和我在一起，沒有離開我。等到這些祭事結(jié)束后，對她的思念慢慢地強烈起來。特別是晚上加班回家時，母親和孩子都睡了，家里一片安靜，我回到家，沒有人來迎接我，也沒有人坐在桌邊看我吃飯，這時悲傷就像空氣一樣侵入到你的全身。我常想妻子為什么會生這種病，她一不喝酒，二不吸煙，平日生活也是有規(guī)律的，我問醫(yī)生，醫(yī)生也說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沒有辦法說清楚。
　　“時間總是一天一天過去的，妻子去世后首個生日要到了，我拿出她買的賀卡，坐在桌前，看著卡片上的菊花，想著那個雨天的夜晚，她坐在我的身旁，頭埋在我腿上的情景。我茫然地拿起筆，在賀卡上寫道：“李靜：祝你生日快樂！一切順利！趙強?！睆奈业谝淮谓o她寄賀卡到現(xiàn)在，每年都這樣寫。寫完后，我想，往哪兒寄呢？以前我寫我家的地址，可是妻子已經(jīng)不在這個家了，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我想起那個下午她從醫(yī)院里出來，迷迷糊糊地走在路上，隨著人群走進書城，看到這些畫有秋菊的賀卡，想到自己不久將離開人世，悲傷地買下它們。她是想活下去的，誰不這么想呢？哪怕多一天也好。如今只留下這些賀卡了，我答應(yīng)過每年在她生日時寄給她的，我要想辦法寄出去。”
　　趙強說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窗外。這時，他把目光收回來，看了眼李靜，隨后，又移向窗外，繼續(xù)說起來：
　　“生活中，當我們遇到一個人，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和我們所愛的人的名字相同或是接近時，我們會對這個人產(chǎn)生一種親切感。我想起在我的名片夾里，有一張和妻子同名的名片。平時看見它時，看到上面的名字，會對這張名片產(chǎn)生一種親近感。妻子去世后每次看到它時，眼前便出現(xiàn)了妻子的身影，出現(xiàn)許多有關(guān)妻子的點點滴滴，從我們相識到結(jié)婚又到她離去。不知什么緣故，我忽然想到可以用這個名片上的地址把賀卡寄出去。收信人也叫李靜。人在悲傷時的想法就如同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我沒有多想別的，按照上面的地址寄出了這張賀卡?！?br/>　　李靜認真地聽著，原來他妻子和她是同一個名字。她想像著他的妻子，她多幸福，有這么忠誠和癡情的丈夫。她自己到哪一天才能找到一個風雨同舟的人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也慢慢地習慣了妻子不在時的生活。我還有兒子，看到兒子睡著時可愛的小臉，我告訴自己不能讓兒子再失去一個父親。我還有房子貸款，我要把它們還清，每個月看著貸款數(shù)目一點一點少了下去，也是一種安慰。一個月一個月的，又到了妻子的生日，我在賀卡上寫上同樣的話，按同樣的地址寄了出去。”
　　趙強停下來，室里恢復(fù)了安靜。
　　“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會收到兩張同樣的生日賀卡了。請不要見怪?！?br/>　　“我沒有見怪。”李靜輕聲地說。
　　“我妻子告訴我，你保存著它們，要我謝謝你。”趙強繼續(xù)說，“一個星期前的晚上，因為加班我很晚到家，等到我能夠上床睡覺時已經(jīng)過了深夜十二點。四周靜悄悄的，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我關(guān)上電燈的一瞬間，似乎感到身后有個什么東西跟著我。我希望是我妻子。我立刻閉上眼睛，盼望妻子能來到我的夢中。自她走后，她一次也沒有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過。
　　“那天深夜，我終于見到她了。她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白色衣裙，人還是那么瘦。她笑著問我好不好，叫我不要擔心。說她收到了生日賀卡，我應(yīng)該向收信人道謝。她問到我們的兒子時，眼淚就流了出來。
　　“‘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兒子全靠你了，我不放心他?！贿呎f，一邊把頭靠在我的身上。看見她哭，我也哭起來，想不到一哭就醒了?！?br/>　　趙強停下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早已經(jīng)涼了。李靜本來想問他一些問題，但沒有問。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她心里想。
　　幾分鐘后，兩人從接待室里出來走到門口，玻璃門自動地打開了。一陣風從外面吹來，帶著點寒意。
　　“我走了。我還是要謝謝你寄的生日賀卡。”李靜走到門外對趙強說。
　　“我送你到廠門口?！壁w強也跟著到門外。
　　“不用了。再見?！崩铎o說完，向趙強揮了揮手，沿著小徑向外走去。
　　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斜了，斜陽照在兩邊的草地上，一根根干枯了的小草挺直了細細的身子在風中輕輕地搖晃著。李靜邊走邊愛憐地看著它們，想起了白居易的詩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辈灰嗑?，這兒又會是一片綠色的草地了。她走到廠門口，回過身來向廠房那邊望去，看見趙強還站在那兒，瘦瘦的身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兩天后，趙強收到李靜的一封短信，信封里夾著那兩張畫著菊花的賀卡，信里寫道：“趙強：這兩張生日賀卡寄還給你，它們是你的，應(yīng)該由你來保管。祝你一切順利。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