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說過,我永遠都不要見七七了,于是流浪輾轉(zhuǎn)在每個城市之間。我最熟悉的地方便是車站,從那里出發(fā)亦從那里歸來。
我剛剛在這座城市落腳,便接到另一個城市里另一個女人的電話,她是七七,唯一和我有聯(lián)系的人。
安十七,我要見你,馬上要見到你。
我跟你不在一座城市,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說。
那我去找你,我一定要見你,哪怕死也要死在你的懷里。
算了,還是我去見你。明天的車票,后天就可以見到了。
七七是個不安定的恐怖分子,她出不了遠門。她可以隨時隨地像個小孩一般地哭泣,可以隨時脫光身上的衣服,令人驚慌失措。
就是這樣無所顧忌的性格,所以她得到了默。
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租了間小公寓,一眼就決定要這間房子的原因是看到窗臺上有一盆綻而未綻的蘭花,細長翠綠的根莖,潔瑩飽滿的花蕾,滿是生機。
臥房里有一張歐式大床,不是我喜歡的風格,但點著煙我居然可以看到翻滾在大床上的男女,他們的衣服從客廳一直褪到臥房,最后一絲不掛。女人的腰身細長,像藤蔓依附在男人身上,又像蛇一樣纏繞。乳房渾圓富有彈性,男人的手不舍離開,用力揉擠輕輕揉捏,引得女人的聲音曖昧交錯,披散著的發(fā)絲擋住了兩個人的臉,只有情欲在空氣里燃燒。
床上有印痕,絲絲清晰,我側(cè)坐了下來,伸出手細細撫摸。
電話依舊關(guān)機,行走的日子,我不希望有人打擾。
這一次不是到下一個城市,而是史無前例地到曾經(jīng)去過的一個城市。
那里有一個女人,說死也要死在我的懷里。
2
七七是個孩子,她有一頭柔順而又黝黑的頭發(fā),細致綿長。
她可以讓見過她的男人都愛上她,又無法避免地離開她。因為她身上有不穩(wěn)定的因子,隨時可以把人打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她性感美麗,像一個妖精。
每一個愛上她的男人都很受傷,但每一個男人也都讓她傷得很深。
一個清晨,七七從門外沖進來,激動的聲音興奮狂烈:安十七,我要結(jié)婚了。
和誰?
就是以前跟你說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我不曾見,七七只告訴我他有一雙如星月般瑩亮的雙眸,她愛他。他們第一天認識就上了床,在一張寬大的床上翻滾,他會很多美妙浪漫的動作,可以引誘七七,至深淵,萬劫不復。
七七啊,你為何一直總想著要跟一個男人結(jié)婚?或者要一段婚姻?
她點燃我滯留在桌上的煙,深吸一口吐出一個弧度優(yōu)美的煙圈,輕輕地便暈散開來,無邊無際。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如果沒有婚姻,那愛情將死無葬身之地。
七七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意味深長的笑,煙夾在指間,妖嬈明滅。
于是我知道,七七只是一個孩子,一個擁有愛情的孩子。而她正用婚姻來挽救那可憐的愛情,挽救男人的愛情。
安十七,你不相信愛情,是嗎?
我望著鐲子下那已愈合的傷,痕跡明顯,痛早已過去。
再次見到七七是在她的婚禮上。
她美麗動人的身材穿上潔白飄逸的婚紗,臉上的妝濃重妖艷,她喜歡隆重,所以那場婚禮隆重得似她的妝。在許多年以前,她說過,她一定要我做她的伴娘,可那天我不是她的伴娘。
只因為一個人,那就是新郎。
他的確有一雙如星月般瑩亮的眸子,的確在做愛的時候會許多浪漫美妙的動作。而且他博愛,對女人有狂熱的征服欲。
他風度翩翩,會在下班的途中買鮮紅的九朵玫瑰。
他溫柔細心,對女人如水般地呵護。
他是我的同居男友。
在七七婚禮開始前的一個月,無端消失。
3
我和默的認識不是一場偶然,他在一本雜志上看到我的文章,聯(lián)系到雜志社,再然后聯(lián)系到我。
他發(fā)郵件說想要見我,我隨手就刪除。
隨后,他每天一封,從不間斷。
有一種執(zhí)著能夠很輕易地感動人。
便是他在每一封郵件的最后都加上鮮紅的三個大字:我愛你。
用的是華文行楷字,字體如行云流水顏色似血一樣的紅。
莫名地感慨,莫名地便跟他見面上床,沒有太多的懸念。
當我把所有行李搬到了默的住處,心和靈魂卻還在外游離,不知所歸。躺在他的身邊,看著那如星月般瑩亮的眸子,我還是莫名。
我把這種莫名告訴了七七。
我說,他是一個有著星月般瑩亮眸子的男人,卻不真實,和他做愛會有許多浪漫美妙的動作,卻少了激情。
七七告訴我,這樣的男人才是愛護自己,給得起婚姻的男人。
默的確對我承諾了婚姻。
然而我只是路過這座城市,并沒有想到會為誰停留。
我不相信愛情可以維持兩個人的一輩子,于是在我決定要離開默的時候,他無端消失了。
和默同居一年的我極為詫異。
默的生活軌道極其正常,高學歷,城市白領(lǐng),正常上下班,按時作息,可以奢侈,可以放縱,也可以小資。
而我不可以。文字賣不出去的時候我基本處于身無分文的境地,不能奢侈過活,不能放縱自己,裝束不修邊幅,深夜無法入眠,喝苦澀不加糖的咖啡,抽劣質(zhì)的香煙,穿廉價的棉質(zhì)衣服,頭發(fā)凌亂,黑眼圈深重。
像一個游魂。
游走在格格不入的城市里,碰到一個男人便跟他回家。
然后就是分離。
默說愛上我是因為我的無拘無束,用靈魂生存。
而他是被現(xiàn)實套上的傀儡,光鮮亮麗地生活,卻有腐爛得不可拾遺的靈魂。
他可以隨時承諾給任何女人婚姻,他的承諾是真的,只要女人同意。
就像他承諾給七七婚姻,他就真的和七七結(jié)婚了。
婚姻,便盲從地硬把兩個人捏成了一體,這是一場愚昧。
4
我敲了很久的門,久得自己想破門而入,我固執(zhí)地敲門并不叫喊,我知道七七在房間里。
手背微微發(fā)紅發(fā)痛,門緩緩地開了。
七七蓬頭逅面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已預料到。
只是沒有預料到她如此憔悴,如一片枯葉了無生機,滿臉死相。
他呢?我問。
半晌才聽到聲音。
走了,無端消失了。
我顫抖著手點燃帶來的煙。
你得了什么???
厭食癥。
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安十七,能不能把煙給我抽一下?七七問。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煙遞給了她。
她接過煙,放在缺水失色的唇瓣間抿著吸了一口,唇間裂開的地方流出暗紅的血,一絲一絲。
她嗆得整個人抖動不已,我忙去倒水,卻發(fā)現(xiàn)整個房間都沒有飲用水,只得到水籠頭下接了杯生水給她。
她喝到嘴里全吐了出來,朝我搖了搖頭。
怎么不去醫(yī)院,在這里等死?
她不回答,閉上眼睛,呼吸極細。
我又抱她回臥房,把她放在寬大的雙人床上,瘦小枯萎的她頓時在一片黑暗中沉了下去,迅速得抓都抓不住,我不由得擔心。
她安靜地躺著,像一片漂浮在海上的枯葉,海是死氣沉沉的寂靜,像等候的守獵者注視著獵物,無疑七七成了獵物。
七七永遠都只能是獵物。
地上盡是碎玻璃還有撕得完全不能拼湊的相片。
那是七七和默的結(jié)婚照。
記得他們當時定格的動作幸福溫馨,笑容一致。
我輕輕地收拾整間房子,發(fā)霉的衣物,支離破碎的幸福被我一一清掃出門。
靜靜地煲著白米粥,撕開從超市買來的咸菜,我會做的就這些。
赤著腳,披散著頭發(fā),端著食物走進七七沉睡的臥房,她睡了很久了,久得讓我驚慌失措。
我不止一次地去探她的鼻息。
指間有絲絲暖意讓我安定。
我把粥放在一旁的床頭柜,側(cè)身坐在床邊,我要等她醒來。
半夜,聽到她喉結(jié)發(fā)出咕咕的響聲,我叫著她的名字。
她深陷的眼窩明亮起來,她看著我微笑。
我端起粥想給她喂一點,她嫌惡地皺著眉拒絕了。
安十七,你坐到床上來抱著我好嗎?
我依言坐上去,拿著枕頭墊著后背把她抱在懷里,她全身只剩下骨頭,突兀地梗在我的胸口,刺得我的心疼痛不安。
她喃喃自語,根本不管我是否在聽。
爸爸和媽媽的婚姻是不幸的,他們喜歡吵鬧打架,直到爸爸失手打死媽媽這場兩個人相互折磨的婚姻才結(jié)束。我憧憬美好的婚姻,我認為能夠承諾婚姻的男人是非常可靠的。于是我一直對每個男人都抱著憧憬,可最后他們都無法避免地離開我,說我要求太多。兩個人有了愛情,要求婚姻也算要求太多嗎?
直到認識默,默是從你的嘴里認識的。你和我在一起時,我偷翻了你的手機,記下了默的號。是我約了他然后引誘了他,如星月般瑩亮的眸子,做愛時會有浪漫美妙的動作。默說你給不了他一切,你的生活靈魂就像流沙,可以聚攏,可以消散,他會累,會迷茫,有無法把握的失落感。我對他來說是狂烈的實質(zhì)的,于是他承諾了婚姻。
我對你很愧疚,可僅僅只是愧疚。安十七,你消失了,曾經(jīng)我們那么要好,你卻不見了。
后來我才知道,默是一個可以隨時對任何女人承諾婚姻的男人。我們結(jié)婚后他卻如往常,可以很輕易地被女人引誘,在我和他的婚床上與別的女人做愛翻滾。于是,我們開始吵鬧打架,同我的爸爸媽媽一樣。
安十七,默消失了。
七七的聲音越來越低,枯瘦的身體開始冰冷,眼睛空洞地盯著那個衣柜,嘴里喃喃不清,最后靜了下去,抓著被子的手垂了下去。
空氣令人窒息,腐爛的味道,死亡的寂靜。
這個女人說過,死也要死在我的懷里。
背著自己的行李離開這座氣悶的城市,我的眼神無所皈依,抬頭望著蒼白的天空,遙遠冷漠。很久以前我就沒有流過淚了,那種咸濕的味道只是成了回憶。想起七七,默,我依舊沒有哭,只是靜靜地行走。
一個人,行走,總會遇到一些與己相關(guān)而又無關(guān)的人或事,那都是行走的過程。
我買好票,一個人離開。
車站,那個既是終點又是起點的地方。
注定成了我的墳冢。
默躺在柜子里,腦袋上有結(jié)痂的血跡,玻璃的碎片粘著血,妖艷如花,整張臉浮腫蒼白,劃痕遍布,身上是那套結(jié)婚禮服,深邃如淵。
承諾了婚姻,便也是死無葬身之地。
責編/彭藝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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