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杰
有清一代,紀曉嵐可算是在文化方面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代表性人物之一。綜括他的一生,除了在做官方面表現(xiàn)不凡,一直做到了協(xié)辦大學(xué)士的職位之外,在文化方面他最大的成就就是在乾隆皇帝的授命下,領(lǐng)導(dǎo)編纂了當時最具有想象力的“形象工程”——《四庫全書》,并著有一部以談鬼怪故事為主的《閱微草堂筆記》。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大家未必知道的則是紀曉嵐超乎尋常的“縱欲”。
一
紀曉嵐的“縱欲”,主要表現(xiàn)在“食”和“色”兩個方面。就“食”的一面說,他的癖好是只吃豬肉,不吃米、面,而且食量奇佳,動輒每頓吃掉10盤豬肉。相對于“食”的一面,紀曉嵐在“色”上面的表現(xiàn)更是強烈得令人瞠目,以至于讓人聯(lián)想到他是不是得了性欲亢奮的疾病。
關(guān)于紀曉嵐在這兩個方面的特異表現(xiàn),清人的一些筆記野史中多有記載,雖然其中不乏夸張甚或編造之詞,但也可窺其“縱欲”之一斑。
小橫香室主人在《清朝野史大觀》中說:“公(指紀曉嵐)平生不食谷面或偶爾食之,米則未曾上口也。飲時只豬肉十盤,熬茶一壺耳?!?/p>
采蘅之的《蟲鳴漫錄》說:“紀文達公自言乃野怪轉(zhuǎn)身,以肉為飯,無粒米入口。日御數(shù)女,五鼓如朝一次,歸寓一次,午間一次,薄暮一次,臨臥一次,不可缺者。此外乘興而幸者,亦往往而有?!?/p>
昭褳在《嘯亭雜錄》中也說;“(公)今年已八十,猶好色不襄,日食肉數(shù)十斤,終日不啖一谷,真奇人也。”
孫靜庵的《棲霞閣野乘》更是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紀曉嵐好色的精彩故事:“河間紀文大愛公,為一代巨儒,幼時能子夜中見物,蓋其稟賦有獨絕常人者。一日不御女,則膚欲裂,筋欲抽。嘗以編輯《四庫全書》,值宿內(nèi)庭,數(shù)日未御女,兩睛暴赤,顴紅如火。純廟偶見之,大驚,詢問何疾,公以實對。上大笑,遂命宮女二名伴宿,編輯既竟,返宅休沐,上即以二宮女賜之。文達欣然,輒以此夸人,謂為‘奉旨納妾云?!?/p>
堂堂的一代文宗,竟然好色好到了近似于“色情狂”的病態(tài)程度,甚至在皇帝面前也不加掩飾,這一現(xiàn)象到底是精神現(xiàn)象,還是單純的生理現(xiàn)象?
在這個問題上,前人的野史筆記都把它歸之于單純的生理現(xiàn)象,說紀曉嵐是“奇人”,具有特異功能云云,這是被表面現(xiàn)象給蒙蔽了的“只見樹木,不見泰山”的泛泛之談。我個人認為,作為一位才情冠絕一時的大知識分子,紀曉嵐的好肉與好色,不能只簡單地當成一種純粹的個人生理現(xiàn)象,更多的應(yīng)被理解為是一種精神現(xiàn)象,必須到紀曉嵐的精神世界深處尋找原因,才能切中肯綮,找到最合理的解釋。
而要揭開這個現(xiàn)象的謎底,必須從紀曉嵐在文化方面所取得的幾項成就的真實“含金量說起。
二
紀曉嵐為世人矚目的文化成就主要有兩項:一是奉旨領(lǐng)導(dǎo)編纂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巨型圖書——《四庫全書》,二是在晚年寫了一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的隨筆雜記——《閱微草堂筆記》。
文懷沙老先生曾將《四庫全書》評價為是一部閹割中國古代文化的集大成之作。而美國著名漢學(xué)家費正清在其名著《美國與中國》中,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通過這項龐大工程,清廷實際上進行了一次文字清查(文學(xué)上的“宗教裁判”)工作,其目的之一是取締一切非議外來統(tǒng)治者的著作。編纂人在搜求珍本和全整文本以編入這一大文庫時,也就能夠查出那些應(yīng)予取締或銷毀的一切異端著作。他們出高價收集珍本,甚至挨家挨戶搜尋。該禁的圖書是研究軍事或邊務(wù)的著作以及有反夷狄之說的評議,而主要是那些頌揚明朝的作品……正如古德里奇所論證的,這是最大規(guī)模的思想統(tǒng)治?!?/p>
至于《閱微草堂筆記》,雖然煌煌24卷,但是仔細閱讀過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這部明顯受了蒲松齡《聊齋志異》影響的筆記體雜記,除了語言文采斐然、行文亦莊亦諧、故事引人入勝等幾個優(yōu)點外,就內(nèi)容和思想性而言,無非是在重復(fù)一些“因果報應(yīng)”的老調(diào),根本沒有一點自己獨特的觀點和見解,實在是貧乏虛脫得可以。
更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紀曉嵐本人對這部消遣之作也并不看好,他曾經(jīng)寫詩這樣評價《閱微草堂筆記》:“平生心力坐消磨,紙上云煙過眼多。擬筑書倉今老矣,只應(yīng)說鬼似東坡。前因后果驗無差,瑣記搜羅鬼一車。傳語洛閩門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綜括而言,紀曉嵐在文化方面的成就其實是乏善可陳的。誠然,他擁有一腔絕世的才情和強健的體魄,在一個正常的時代里,本應(yīng)該留下能夠代表自己真正水平的著述,傳之后世,但事實卻是除了代滿族皇帝編纂了一部閹割中國文化的大書,寫了一部沒有什么思想價值的《閱微草堂筆記》之外,實在沒有留下真正讓人矚目的東西,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那么,才情冠絕一時的大才子紀曉嵐為什么懶于著述呢?
對于這一點,清人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二筆》中,對紀曉嵐不輕著書之原因進行了概括:“紀文達平生未嘗著書,閑為人作序記碑表之屬,亦隨即棄擲,未嘗存稿?!彼€引用了紀曉嵐自己對于這個問題的解釋:“吾自校理秘書,綜觀古今著述,知作者固已大備。后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之范圍,其自謂過之者,皆不知量之甚者也?!?/p>
但是,這樣的一種解釋實在經(jīng)不起推敲。紀曉嵐的確讀書甚多,但是讀書比紀曉嵐多的大有人在,別的不說,單說在他之前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恐怕哪個讀的書也不能說比他少吧,但為什么這些人就沒有因此而封筆呢?
再者,如果按照紀曉嵐的邏輯,不是大家今后都不要再努力著述了嗎?“名山事業(yè)”豈不是要到此為止了嗎?以紀曉嵐的睿智,他完全應(yīng)當知道,古人并沒有包圓所有的真理,也不可能包圓所有的真理。一個時代的人有一個時代人的獨特感悟,這些感悟是不會完全重復(fù)的。
所以,紀曉嵐自己所說的不愿意著述的原因完全是站不住腳的搪塞之詞,他之所以沒有盡心著述,寫出真正的大書來,明顯是另有隱衷。
三
聯(lián)系當時的政治氣候和文化界的現(xiàn)狀,這個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即高壓的文化政策,頻繁興起的文字獄,已經(jīng)使紀曉嵐的思想受到了嚴重的沖擊,并迫使他接受了精神上的“閹割”,從此不敢寫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清初的文字獄是相當嚴酷的,而這些文字獄中相當多的一部分,恰恰就發(fā)生在乾隆皇帝授意紀曉嵐編纂《四庫全書》的同時。據(jù)統(tǒng)計,整個乾隆年間一共興起文字獄100多起,而在編纂《四庫全書》期間則發(fā)動了48起,幾乎占到了總數(shù)的一半。紀曉嵐幫著乾隆“閹割”中國的古書,最清楚滿族皇帝真正的心思。他一方面眼見著許多著作因為有政治問題而被禁毀或者篡改,另一方面耳聞目睹了當代許多文人因言惹禍,或丟掉官職,或全家被株連的遭遇,他不能不對文字工作的危險性產(chǎn)生足夠的恐懼,因此,智商甚高的紀曉嵐也只能選擇“鴕鳥政策”以自保,從此以后選擇謹慎為文之一途,或者干脆就什么也
不敢寫了。
從另一方面分析,乾隆皇帝之所以選擇一個漢族的大知識分子來領(lǐng)銜編纂《四庫全書》,其中固然有滿族大臣當中盡皆“綠林大學(xué)”畢業(yè),殺人是強項,但“修文”則實在拿不出手的現(xiàn)實,但其內(nèi)心也不能排除通過編纂《四庫全書》,讓這個漢族的大知識分子接受一次形象的“再教育”的“小九九”。
當然,不論乾隆是不是深謀遠慮到了這一層,結(jié)果卻是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的,這就是以紀曉嵐為代表的漢族最優(yōu)秀的腦袋,通過編纂《四庫全書》這項工程,一方面秉承主子的意思,極力對古人的著作進行了全面的“閹割”,另一方面,在“閹割”古人的過程中,自己也被有意無意地集體實施了“精神閹割”手術(shù),從此他們只能夠像紀曉嵐一樣,把超人的才情施之于說點笑話、對個對聯(lián)和挖苦個同僚的范疇,斷然不會再像其不遠的前輩黃宗羲、顧炎武等人一樣,有胸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壯志和進行獨立思考的雄心了。
但紀曉嵐畢竟不是平常的“池中之物”,他絕世的聰明才智和旺盛的創(chuàng)造欲望被壓抑后,必然會尋求一種新的發(fā)泄渠道,這就是心理學(xué)上講的“易情效應(yīng)”。紀曉嵐和魏晉時期在司馬氏強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許多被壓抑的先輩知識分子一樣,在日常生活中尋到的一個發(fā)泄渠道,即食和性。
四
正如筆者在前面所論述過的,征諸歷史,像紀曉嵐一樣被實施了“精神閹割”的文人,通常其肉體上的欲望往往超乎常規(guī)的發(fā)達。而與之相反的是,那些像司馬遷一樣被“閹割了肉體”的知識分子,則剛好在精神上呈現(xiàn)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量。這兩者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是相輔相成的一對孿生兄弟,它們同時印證了這樣一條生物學(xué)法則:身體的某一方面被壓抑,另一方面就會出奇地發(fā)達起來。
我們看到的紀曉嵐正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他在被清朝的統(tǒng)治者“閹割”了精神和思想上的創(chuàng)造性,變成了一個“精神上的太監(jiān)”之后,便迅速地滑向了肉體上的縱欲和狂歡,竟然“年已八十,猶好色不衷”,試圖用這種肉體上的狂歡,來發(fā)泄過剩的“力比多”,借以消磨豪情,轉(zhuǎn)移自己內(nèi)心的壓抑和痛苦。
應(yīng)當說,把一個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改造成這樣的一副德性,無疑是乾隆皇帝最大的成功,因為乾隆皇帝心里最清楚,紀曉嵐再好色、好吃,大不了也就是犧牲自己的幾個宮女和國庫里的一點銀子。一個淪落到整天只知道“御女”和“食肉”的人,對統(tǒng)治者是一點威脅也沒有的,從本質(zhì)上說,這樣的人和那些宮中的太監(jiān)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些只會跟在皇帝的屁股后面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角色。
因此,當紀曉嵐當面說出自己喜歡女人時,乾隆皇帝不但不加以責怪,反而大度地派出自己的兩名宮女去滿足紀曉嵐的欲望。
從分析紀曉嵐式“縱欲狂”的病因,我們大約可以得出這樣的一個結(jié)論:中國自古以來實際上存在著兩種“宮刑”:一種是直接割掉男人生理上的生殖器,使之變成生理意義上的“太監(jiān)”,另一種則是剝奪男人獨立自由的思想能力,使之變成精神意義上的“太監(jiān)”。前一種做法只能讓“大丈夫”變成肉體上的中性人,卻仍然阻擋不住像司馬遷這樣的自由意志強健者,因此還不算太陰毒,也并不算徹底;而這后一種精神層面上的“閹割”,則只會造就肢體強健的奴才和愚民,不但更具隱蔽性,而且更徹底和行之有效。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