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
1.
整個山崗被夜打上了一層灰暗的底色。那一輪未盈的月,又為它鋪上了皎潔的紗。星空下的草地上,突兀著一塊巨大的巖石。遠遠看去,宛若一張巨大的石床。
晚風輕拂著躺在巖石上的兩個人,夾雜著的小飛蟲偷聽著他們的談話。
“那時我真是害怕得要死。”蘇環(huán)心有余悸地說。
陸紈扭過頭,憐愛地看著她。他默默地握住她的手,不由微微吃了一驚——她的手好涼??磥恚v然是向來沉著冷靜的她,回想起那時情景,仍然深深地恐懼。
蘇環(huán)也扭過頭,她盯著陸紈,好久,才悠悠吐出一句:“我以為我會死的。”
2.
赤身裸體的蘇環(huán)癱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她緊盯著衛(wèi)生間的鐵門——門閂插得牢牢的,誰也進不來。這使她稍微松了口氣。
婦女驚恐的慘叫聲已經(jīng)停止了,一切回歸平靜。蘇環(huán)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閉起眼,蓄了一股勁兒,這才勉強站了起來。
匆忙穿上睡袍,她怔怔地站在鐵門前。手,僵在了門閂上。
她猶豫著——是否該拉開這門閂,打開鐵門。
門的這一端,顯然是安全的——最好的證據(jù)就是她還活著,而門外的婦女極有可能已經(jīng)死了。但門的另一端,等待她的,是未知的危險。
到底是人類對未知的探知欲望戰(zhàn)勝了恐懼,她咬著嘴唇,緩緩地拉開了門閂。
3.
“蘇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打開門之后,你究竟看見了什么?”林沐風坐在蘇環(huán)的床邊,執(zhí)著地又問了一次。
蘇環(huán)躺在折疊床上,呆滯地看著天花板,并沒有開口的意思。
“嗯……怎么說呢?!绷帚屣L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蘇老師,你在警方做筆錄時口供是這么說的——‘我一走出衛(wèi)生間,就被某種迷藥給弄暈了。所以什么也沒看見。然而,我覺得……”
“你覺得我撒謊了,是吧?”蘇環(huán)依舊看著天花板。
“嗯,我是覺得,你在門剛打開的那個瞬間,一定可以看到些什么的?!?/p>
蘇環(huán)苦笑了一下:“倒不是我不愿意說,只是我說出來不會有人信的。與其讓人覺得我瘋了,在胡說八道,還不如說個謊來得干凈?!?/p>
林沐風點頭道:“我明白。不過我還是建議你把你看到的說出來。至少,我會相信?!?/p>
“你會相信?!”蘇環(huán)冷哼一聲。
“即使你說你看見了‘魔神殺人,我也深信不疑?!?/p>
蘇環(huán)猛然轉(zhuǎn)過頭,吃驚地瞪著對方。
“猜對了?嗯?”林沐風試探地問道,雖然蘇環(huán)的表情已經(jīng)給了他答案。
“沒錯?!碧K環(huán)邊說邊坐起身來,她倚在床沿上,聲音甚是虛弱,“我的確看見了‘魔神?!?/p>
4.
“別說你以為你會死,就是我……”陸紈沒說下去,只是把蘇環(huán)的手握緊,好把溫熱傳遞給她。
“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她的話被陸紈打斷。
“別做這種無聊的假設(shè)?!?/p>
“那你愛我嗎?”凝視著星空,蘇環(huán)突然來了一句。
陸紈舉起右手,欲賭咒發(fā)誓道:“當然愛,要是我有半句假話,就讓我……”
這次輪到蘇環(huán)打斷了他:“發(fā)誓也很無聊?!?/p>
陸紈悻悻地放下了手。
蘇環(huán)接著說道:“要是一生中曾被人愛過,就是死了也無憾。”她忽又想起什么,問道,“當時你看見我房間里的情形,是什么感覺?”
這一問,勾起了陸紈不愉快的回憶。
5.
“蘇環(huán)!蘇環(huán)!”陸紈瘋狂地拍打著玻璃窗。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地板上躺著一個倒在血泊中的婦女。正對窗戶的墻壁上,有一個用血畫成的大圓圈。圓圈的中央,蘇環(huán)如同時鐘一樣被“掛”在墻上,整個人呈“十”字形,酷似受難的耶穌。
陸紈已然心慌意亂,狠命地對玻璃窗敲打、撞擊??赡怯袡C玻璃堅固無比、紋絲不動。他看著屋子里的蘇環(huán),心急火燎,恰在這個當口,他瞥見了一旁柴堆里的斧子。
他飛快地拿來了斧子,揚起手,只聽“哐當”一聲,有機玻璃窗碎開了一個大洞。他急不可待地想把手從洞里伸進去,掰開窗扣。
就在這時,陸紈手被另一人的手緊緊地拽住,動彈不得。他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白凈的少年。
“我來?!蹦巧倌瓴挥煞终f地把陸紈的手拽了回來。少年的另一只手里捏著塊手絹,他小心翼翼地解開了窗扣。
拉開窗戶,陸紈自然是首當其沖。身后,緊跟著村長和那少年。
“小心不要破壞現(xiàn)場!”少年的聲音在背后啰嗦。陸紈哪里顧得上這些,他一心只擔憂著蘇環(huán)。
“已經(jīng)死了,”蹲在婦女的身邊,少年的口吻如同在讀審判書,“這個手臂上的針眼是怎么回事……”
話音未落,陸紈已然解開了繩索,放下了蘇環(huán)。
6.
“你怎么又來了?!”陸紈端著飯盒走進了蘇環(huán)的房間,不想?yún)s見到了昨日的少年——林沐風,當下就變了臉色,怒氣沖沖。
“我來向蘇老師了解一下案情?!绷帚屣L若無其事地說道,“果然和我猜的一樣,她看見了‘魔神殺人。”
陸紈把飯盒往桌子上一擱,快步走到林沐風面前,指著他說:“你快給我出去!”
“阿紈!”蘇環(huán)的聲音虛弱但堅定。
“好好?!标懠w強壓火氣,“林老師,請你出去,我想和她單獨呆一會兒?!?/p>
“不?!绷帚屣L絲毫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而是很不識相地說道,“我和蘇老師的談話還沒有結(jié)束?!?/p>
陸紈一把揪住林沐風的領(lǐng)子,居高臨下地瞪著他:“我再說一遍,她現(xiàn)在需要休息。出去!”
“問完了我自然會走!”林沐風執(zhí)拗地說。
陸紈掄起拳,狠狠瞪著對方。林沐風也毫無懼色地瞪著陸紈。
“陸紈!”坐在折疊床上的蘇環(huán)急忙制止,隨即劇烈的咳嗽起來。
拳頭在空中躊躇著,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你跟我來?!绷帚屣L猛地站起身,拉起陸紈就出了門。
7.
“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你們出門后,他到底帶你去了哪里,能讓你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蘇環(huán)好奇地看著陸紈。
陸紈笑笑,道:“這個嘛,是個秘密了。”
8.
“那也就是說,這是一起密室殺人?!碧K環(huán)聽見陸紈進門時這么說到。
“嗯,不錯?!笔橇帚屣L的聲音?!岸K老師是唯一的目擊者,她所說的話,至關(guān)重要。”
蘇環(huán)看著他倆你一言、我一語走到自己的床邊,心中甚是不解——剛才還是水火不容的兩個人,怎么眼下交談頗歡?
“小環(huán)?!标懠w坐在床邊,溫柔地看著蘇環(huán)。他雙手握住她的左手,邊摩挲邊繼續(xù)說道:“我知道,要你去回憶那個恐怖的場景很難為你。但是要破這個案子,非得要你……”
蘇環(huán)伸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對陸紈附耳說道:“你用這招對付了多少女生?”看著他露出窘迫的表情,她古怪的一笑,直起身道“既然都要我說,那么好吧,我說。不過,你們可得聽仔細了,我只說一遍?!?/p>
9.
蘇環(huán)使出全身力氣,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鐵門。
一個白衣白發(fā)的健碩背影,映入眼簾。
她壯著膽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那個白衣白發(fā)的家伙轉(zhuǎn)過頭來。
蘇環(huán)嚇得尖叫起來——她看見了白衣人帶著那恐怖的面具——猙獰的白面、可怕的獠牙。這分明就是村里傳說中“魔神”。
“魔神”微微側(cè)過身,蘇環(huán)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劉嫂被綁在椅子上,絕望的眼睛無助地盯著蘇環(huán)。
就在此時,“魔神”的長袖里劃出一把锃亮的刺刀。
蘇環(huán)早已被嚇得呆住了,她眼睜睜地看著“魔神”用刺刀去捅劉嫂的心臟。
劉嫂的白襯衣霎時被血染紅了一大片,她依舊瞪眼看著蘇環(huán),像是責備蘇環(huán)沒來相救。她隨著椅子“砰”地倒地,那把刺刀還插在她的胸口,不斷有血滴落到地板上。
蘇環(huán)的大腦已是一片空白,她放聲尖叫、呼救,然而這一切都阻止不了“魔神”正一步步靠近自己。
就在蘇環(huán)由于極度恐懼而癱軟在地上的時候,“魔神”站在了她的面前,另一只長袖里也劃出一把刺刀。
死定了!蘇環(huán)這么想著,索性閉起了眼,平靜地等待那痛苦的瞬間。
某種布制的東西——像是手絹之類——捂住了她的嘴巴,蘇環(huán)聞見了濃烈的麻藥味。
意識正漸漸在消失,眼前的“魔神”愈加模糊。
蘇環(huán)終于倒下了。
10.
蘇環(huán)依偎在陸紈的懷里,訴說完了回憶。
林沐風聽完后,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蘇老師,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p>
“我怎么沒死?嗯?”蘇環(huán)直視著林沐風。
林沐風瞟了一眼陸紈,點頭道:“沒錯。如果我是兇手,我一定會殺了你?!?/p>
陸紈正欲發(fā)作,只聽林沐風補充了一句:“因為我有殺你的必要。”
“哦?我可沒覺得有什么必要。”陸紈板著臉說,“小環(huán)雖然目擊了兇手殺人的全過程,但是至始至終兇手都帶著‘魔神面具。也就是說,她根本就沒有見到兇手的真面目?!?/p>
“我倒是覺得,蘇老師知道兇手是誰?!绷帚屣L拍了拍陸紈的后背,“因為在她剛才的敘述中,我聽見了‘背影這個詞。而且,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帶著那種欲言又止的表情?!?/p>
蘇環(huán)含笑看著陸紈,仿佛在說:“第一回合,你輸了?!?/p>
“蘇老師,要是你……嗯……憑借那個背影,已經(jīng)懷疑了……懷疑了村里的某個人的話,不妨直言相告?!绷帚屣L斟詞酌句地說道,“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將深信不疑——無論你覺得那個背影是誰的?!?/p>
“劉二漢。”蘇環(huán)幾乎是脫口而出,似乎對這個答案十拿九穩(wěn)。
“我明白了?!绷帚屣L稍稍欠身道,“打擾了?!彼D(zhuǎn)身是要離開,走了幾步,卻停止道,“喂,你是要和女朋友繼續(xù)卿卿我我,還是跟我一起走?”
“我可不叫‘喂?!标懠w大步流星地搶在林沐風之前出了門。
11.
“不得不承認,這個案子的確很詭異。以至于作為無神論者的我,也一度認為,整個案子并不是人類所做的?!标懠w坐在巖石上,沐浴著涼爽的山風,“當所有線索鋪展在我面前時,我只能得出鬼神作案的結(jié)論。”
12.
“這就是整個下午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标懠w把一本筆記本往桌子上一扔。
林沐風就坐在桌邊,他拿起筆記本,斜睨了陸紈一眼,道:“不順利?”
“不。”陸紈氣沖沖地說道,“是太順利了——順利地證明了劉二漢根本沒有作案時間!”
“嗯?!绷帚屣L低聲應(yīng)道,他遞給陸紈一張紙,說了句“你看看這個。”便顰眉不語了。
陸紈接過紙,邊看邊默念——
“一.9:00左右,蘇開始洗澡,大約10分鐘后,聽見衛(wèi)生間門外傳來婦女的慘叫聲。
二.9:15左右,蘇打開衛(wèi)生間的鐵門,走了出去。于是,她目睹了‘魔神殺人。
三.9:20左右,蘇被魔神迷暈。
四.9:45左右,林、陸、村長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蘇的房間。林確認了劉的死亡?!?/p>
“這些是最直觀的線索?!绷帚屣L一面閱讀著筆記本,一面說,“要是把整個過程看作是副拼圖,那么現(xiàn)在只缺了唯一的一塊?!?/p>
“就是9:20到9:45這段時間?!标懠w摩挲著鼻翼。
“沒錯?!绷帚屣L手里拿著筆,在空中比劃著,“想想我們來到現(xiàn)場是的情景。首先,蘇老師的房間是一個密室——就在你很魯莽地砸玻璃窗之前,我檢查過。窗自然不必說,是從內(nèi)部反鎖的。而房門的門閂也是插好的,這是老式的門閂,一旦從內(nèi)部插上,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進來,更不可能從房間外部插好門閂。因此,當你發(fā)瘋般敲打玻璃窗的時候,整個房間,處于密室的狀態(tài)?!?/p>
陸紈沉默,表示同意。
“那么,第一個疑點就顯而易見了——兇手是怎么離開密室的呢?”林沐風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踱著步,“我們還看見了什么?看見了房間里有一個倒在血泊中的婦女——劉嫂,以及被人當作十字架掛在墻上的蘇老師。于是第二個疑點也產(chǎn)生了——兇手為什么不殺了蘇老師,以絕后患?”
陸紈說了句:“也許是為了留下活口,好讓她證明確實‘魔神殺人?!比缓罂粗帚屣L把這兩條疑點寫在了墻上。
“由于兇手是假扮傳說中的‘魔神殺人,所以,即使是作為目擊者的蘇老師也無法看見兇手掩藏在面具下的真面目。然而,蘇老師卻認得背影——她指出了兇手很有可能是劉二漢。我認為,她這么說是有把握的——并且我覺得,這個把握很大——因為村里的男性大多瘦小干癟,而劉二漢卻異常的高大強壯,平日里就十分扎眼。”林沐風繞回到桌子旁,拿起陸紈的筆記本,道,“我相信蘇老師當時看到的‘魔神的確就是劉二漢假扮的??蓮哪愕恼{(diào)查結(jié)果來看……”
“這也是我很困惑的地方——劉二漢的不在場證明是完美的?!标懠w接過話頭,說道,“他從8點開始在吳老叔家和一群莊稼漢喝酒,一直喝到了當夜的10點。這兩個小時內(nèi),有至少15個人可以幫他做不在場證明,其中包括滴酒未沾的吳嬸?!?/p>
“言下之意就是——他沒有作案時間?!绷帚屣L摸著左耳的耳環(huán),“那第三個疑點就是——是誰扮演了‘魔神?”
“我也來說幾個疑點?!标懠w豎起一根手指,道,“其一,為什么要選擇在蘇環(huán)的房間里殺人?蘇環(huán)的房間位于半山腰,距離山下的村子有著近20分鐘的山路。而劉嫂是村里專門委托來照顧蘇環(huán)的,她每天晚上9:30就會離開蘇環(huán)的房間。那么,兇手大可以在半路伏擊劉嫂,有必要在明知道會有目擊者的情況下殺人嗎?
其二,兇手為什么要在殺人以后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而不立即逃跑?我不相信像劉二漢這么一個沖動魯莽又目不識丁的莊稼漢會有這份耐心,完成一個類似于儀式般的犯罪現(xiàn)場。更不相信他有這智力和能力,把現(xiàn)場布置成一個密室?!?/p>
林沐風聽完后,點了點頭道“這兩個問題,我知道答案?!?/p>
陸紈略顯吃驚地盯著對方。
“乖乖坐好吧?!绷帚屣L拍拍椅子道,“我來給你講個故事——棉江村的故事。”
13.
和許多的西部的小村莊一樣,棉江村有著鮮明的特征——龜裂的土地,破敗的農(nóng)舍。
這是一個貧窮、落后的村莊,除了村長,村民全部都是文盲。
村里的土壤并不貧瘠,也沒有嚴重的干旱。相反,每年都有成片成片的果樹豐收??纱笊江h(huán)繞中的村子,交通極為不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果實大片大片的爛掉。
大山困住了村莊,閉塞讓村里人和現(xiàn)代文明隔絕。在這樣的村莊里,當然不會有學校的存在。
一切,都在那一天改變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下午,火辣辣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烤著這片土地。幾個衣著光鮮的陌生人,在村長的陪同下,來到了村莊里。
他們一個個都是西服革履,只一打眼便知是從大城市來的。
村長陪他們上了環(huán)繞村莊的“銀山”,又殺了村里很稀罕的兩頭耕牛和幾只母雞招待他們,這讓不少村民頗有怨言。
好在,這些城里人當天夜里就離開了村子。
就在他們離開的一周后,村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支建筑隊開進了村子,上了銀山,破土動工。
村長這才透露了那些城里人的身份——他們都是企業(yè)家,來我們這建希望學校的。
果然如村長所言,不出一個月,一座兩層樓的學校就拔地而起了。這意味著,村里的孩子將不再是文盲,他們會獲得知識,而知識必將改變命運。
學校建成的第四天,兩名支教老師就來到了村里。他們就是林沐風和蘇環(huán)。
第五天,這兩名老師以及有著高中學歷的村長就在學校的操場上舉行了一場升旗儀式,學校正式開學了。
這本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好事,林沐風至今還記得孩子們熱淚盈眶的在國旗下敬禮、歡天喜地地捧起嶄新的課本時的情景。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歡迎這些鋼筋水泥的來臨的。村里的一些老人認為,學校的建造驚擾了沉睡于銀山內(nèi)的“魔神”,它將蘇醒過來,重返村莊。
“魔神”是棉江村的自古流傳下來的一個傳說,說是蚩尤的兒子,專門誅殺人間有罪過者。它白袍白面白發(fā),長著獠牙,使得是兩把刺刀。每次殺人完畢,它都會留下自己專門的標記——圈內(nèi)帶一個十字。
這次劉嫂的遇害,按村里的說法,就是收到了“魔神”的懲罰——因為她犯下了偷竊罪。
當初蘇環(huán)來到村里的時候,村長考慮到她是個女性,為了安全起見,安排她住進了教學大樓二樓的“特別房間”。
那些企業(yè)家撥給村里會給兩萬元的“援助費”,而這個“特別房間”就是為了存放這筆錢而配置的。所以,“特別房間”設(shè)計得格外牢固——有機玻璃窗加厚鐵門。另外就是房間里有專門用來放錢的保險柜,保險柜的鑰匙只有村長才有。
這個“特別房間”的格局是一個大房間套一個小房間,小房間被改造成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并沒有窗戶,這使蘇環(huán)頗為不滿,因為這樣異味將不易散去。而大房間就是蘇環(huán)的臥室。為了表示對蘇環(huán)的尊重,村里特別派了劉嫂來照顧她。
劉嫂是村里的一個寡婦,帶著8歲的兒子艱難地過活。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幫蘇環(huán)做飯,打掃以及清潔馬桶。雖然蘇環(huán)一再表示不必勞煩劉嫂來照顧自己,但劉嫂卻很堅持。后來蘇環(huán)了解到,村長每月會給劉嫂10元的“工資”,難怪劉嫂如此“客氣”了。
村里人懷疑劉嫂偷了“援助費”也不是沒有道理——兩萬對于她來說是一個絕對的誘惑。況且,案發(fā)之后,據(jù)警方的調(diào)查,這兩萬元也不翼而飛了。
雖然就住在這房間里,但蘇環(huán)稱她從沒有碰過保險箱——倒是劉嫂,每天要擦那箱子好幾遍——因此她不知道錢是何時不見的。
村里人當然也覺得十分奇怪,保險箱是高檔玩意兒,據(jù)說沒有鑰匙絕對打不開。而鑰匙又只有村長才有,村長又一口咬定自己絕沒有把鑰匙給過任何人。以村里的技術(shù)(即使是鄉(xiāng)里,鎮(zhèn)里,哪怕是縣里的技術(shù))都無法復制出那把保險箱的鑰匙(村長說過,這鑰匙是城里人的高科技產(chǎn)品)。那么,假設(shè)真是劉嫂偷了錢,她是如何得到鑰匙的呢?
之前就有人嚼舌頭說,劉嫂是個寡婦,然而晚上卻總是傳出男歡女愛之聲。于是乎,村里人紛紛猜測村長與劉嫂有染。甚至,有人懷疑劉嫂的兒子大寶是村長的種。村長對大寶也的確不一般,在劉嫂死前就對他格外照顧?,F(xiàn)在劉嫂死了,村長更是把大寶接到了自己家,悉心照顧。
14.
“我的故事講完了。”林沐風將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
“你是說兇手之所以要在蘇環(huán)的房間里殺人,并在殺人后布置一個奇怪的現(xiàn)場。是為了告訴我們——劉嫂當時正在房里行竊,‘魔神突然現(xiàn)身,把她干掉,留下它特有的標記后,又突然消失?”陸紈冷笑著說。
“要是你真的相信鬼神之說的話,那么就可以結(jié)案了?!绷帚屣L調(diào)侃道。
陸紈也笑:“可惜啊,我是個無神論者。”
“那么,無神論者,你準備怎么解釋密室消失之謎呢?”林沐風托著下巴問道。
“暫時還無法解釋?!标懠w顯得有些尷尬,他轉(zhuǎn)而用挑釁的目光看著林沐風,“你呢?你準備怎么解釋?!?/p>
林沐風聳聳肩道:“和你一樣咯,暫時解釋不了。”他把“暫時”兩個字念了重音。
“我倒寧愿說服自己相信是鬼神殺人?!标懠w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毫無思路。”
“陸紈,你有沒有覺得……”林沐風看著陸紈的筆記本,欲言又止。
“嗯?”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有種……感覺。”林沐風指著筆記本上的那些名字說道,“這份是那天在吳老叔家和劉二漢一起喝酒的人的名單。我總覺得這名單有點……怪。”
“怪?哪里怪了?”陸紈“哼”了一聲,“你是不相信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咯?”
“也許是我多疑了吧,但是……真的,看著這份名單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绷帚屣L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既然說不出,那就索性別說了?!标懠w說完,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
“喂,你是怎么了?”林沐風察覺到了陸紈的異樣。
“哦,沒怎么,只是有點走神。”陸紈說話時,帶了微笑。
15.
“唉,小陸啊,杵門口干啥呀,咋不進來?”
陸紈那準備敲門的手還猶豫地滯在門板上,不想門卻開了。村長走了出來。
“額……村長是出門有事嗎?那……那我明天來吧?!标懠w的眼神躲閃著,像小時候犯了錯,站在老師面前一般。
“嗨,也沒啥事兒,就是想到學校去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村長讓開身,“別站外頭啊,進屋說?!?/p>
“我……”陸紈還在門口扭捏。
村長笑道:“你們城里人,大老爺們咋像個姑娘家?!?/p>
陸紈嘆了口氣,走進了屋子。
“找俺啥事兒?”村長一邊往碗里倒水一邊問。
“我……一直……一直在查劉嫂的案子?!标懠w吞吞吐吐還沒說完,聽得“啪嗒”一聲,村長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水,撒了一地。
“沒啥,水燙得很?!贝彘L陪著笑臉蹲了下來,將碗的碎片一 一拾起,“真是對不起蘇老師啊,都怪俺,造學校驚動了‘魔神,連累了她?!?/p>
“不,”陸紈看著村長的臉色隨之一變,“小環(huán)看見的‘魔神是村里的劉二漢假扮的?!?/p>
村長站起來,有那么幾秒,他的眼皮直跳。然而,最終,他還是帶著勉強的笑容,說道:“小陸,你這玩笑開得沒譜啊。二漢那晚在吳老叔家喝酒,老些人可以證明了?!?/p>
“是啊,就是這份名單上的人?!标懠w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好一個不在場證明啊?!?/p>
村長沉默地坐下,動作遲緩木納——警惕。
“我從不相信所謂的密室殺人。密室,所謂的密室,不是有孔就是有縫,要不就是心理密室。而這一次,是個完全意義上的密室,無孔無縫。尸體就在房間里,又有目擊者的證詞,也斷不會是心理密室。于是,我似乎只能接受‘魔神殺人這一說法了?!标懠w苦澀地笑了笑,“可是,我一直很在意兩點。其一,兇手為何偏偏要挑在有目擊者的情況下殺人。其二,明明可以把目擊者干掉,卻為何留下活口——不只留下活口,還使她處于免受懷疑的狀態(tài)——蘇環(huán)不是手腳被綁住,掛在墻上嗎?”
村長長滿繭的手緊握著那些碎片,血緩緩得滲了出來。
“原因很簡單——必須有這個目擊者。不然,密室也好,鬼神的怪談也好,就都成了惘然。更重要的是,目擊者的存在直接構(gòu)成了密室。”陸紈摸出一張紙巾,拉過村長黝黑的大手,耐心地擦去不斷涌出的鮮血,“雖然你并不想聽,但我依然要說——這場精心策劃的人命案的真相?!彼笃沉搜凼直?,“看來只好長話短說了,畢竟,時間不多了。”
16.
二十分鐘以前,陸紈拿著那份名單走出了房間。
林沐風反復念叨著名單上的那些名字——吳老叔、吳嫂、趙大頭、劉阿根……
窗外傳來孩子童稚的兒歌聲。
猛然間,他猶如醍醐灌頂。
——“喂,你是怎么了?”林沐風察覺到了陸紈的異樣。
“哦,沒怎么,只是有點走神?!标懠w說話時,帶了微笑。
沒錯,就是這個瞬間!
林沐風立刻沖出了房間:“陸紈,你這小子……”
17.
“我的所有推理,都有一個前提——蘇環(huán)所言,都是正確的。
蘇環(huán)看見了什么?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看見了‘魔神殺死了劉嫂。緊接著,她被‘魔神麻倒,綁在了墻上。也就是說,當蘇環(huán)暈倒以后,房間里唯一有活動能力的人,就是‘魔神。那么,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魔神出門之后,是如何從外面把門反鎖上的呢?當然,他也有可能是從窗戶翻出去的,但問題依然存在,他是如何從外面把窗反鎖上的呢?
從這個角度來看,的確是鬼神才能辦到的。因為人類無論用什么方法也不可能從房間外面把門窗反鎖。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門窗是房間內(nèi)的人鎖上的。
那么是誰,是誰從房間里鎖了門窗呢?顯然不會是‘魔神,事實是,他已經(jīng)離開了房間,沒辦法從外部反鎖門窗。因此,只可能是蘇環(huán)和劉嫂中的一個,從內(nèi)部鎖上了門窗。
會是蘇環(huán)嗎?不可能,當時她已經(jīng)暈倒了。那么,唯一能夠辦到這一點的,只剩劉嫂了。
你會說,劉嫂之前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沒錯,蘇環(huán)的確說過,她親眼看見了‘魔神把刀捅進了劉嫂的心臟,血還不停的滴下來。
但是,蘇環(huán)看見的一定是真相嗎?會不會,‘魔神殺劉嫂的這一幕只是一場戲呢?一場演給蘇環(huán)看的戲。
可是,要是‘魔神殺人是假,血又從何而來?警方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也證實了那的確是死者本人的血啊。
是針孔。當時我們沖進房間的時候,林沐風曾在劉嫂的尸體上發(fā)現(xiàn)了針孔。為什么會有針孔?因為死者事先從身體里抽出了血,放進一個小袋子里,再把小袋子放進胸口的口袋了。這樣,當‘魔神的刺刀刺進劉嫂心臟部位的時候,蘇環(huán)自然看見了血流不止。
所以,劉嫂當時并沒有死。
待蘇環(huán)倒下后,‘魔神把她綁到了墻上,畫出‘圈內(nèi)加十字的‘魔神記號,又將捆在劉嫂身上的繩索解開,再把面具、假發(fā)、白衣、刺刀以及劉嫂裝血的袋子收拾好,帶著離開了房間。而后,劉嫂從地上起來爬起來,關(guān)上了門窗。于是,絕對密室形成了。
推理到這里,我突然卡住了。
我們沖進房間的時候,劉嫂確實是已經(jīng)死了。那么,劉嫂是怎么死的呢?密閉的房間里只有蘇環(huán)和劉嫂,而蘇環(huán)又已經(jīng)被綁在了墻上。所以,劉嫂只有可能是自殺。
自殺,她為什么要自殺?”陸紈停下來,盯著沉默不語的村長。他將那份名單展開,攤在村長面前,“答案就在這份名單里。”
村長的臉頰明顯抽搐了一下。
“這份名單里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這些人家里,都有孩子在希望學校里念書。
我想,有人曾召開過一次家長會——一次特殊的家長會。名單上的這些人,還有劉嫂,劉二漢都出席了。
會上,大家要做一個殘忍的決定——選出一個人,去死。
結(jié)果出來了,劉嫂被選了出來,作為‘死者;而身材魁梧的劉二漢就扮演‘魔神——‘殺人者的角色;余下的,就作為劉二漢的不在場證人。蘇環(huán)則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目擊者。
這一切,都需要一個有著嚴密的邏輯分析能力的大腦。這個大腦,就屬于那個召集大家開會的人,也就是你——村長?!?/p>
陸紈盯著村長,等著村長說:“這一切都是你的推測罷了,你沒有證據(jù)?!钡拇_,他沒有證據(jù)。即便他知道,此刻那兩萬就藏在村長家里,那也無法證明剛才自己的那一系列推理——頂多可以說是村長利用職務(wù),盜竊了這兩萬而已。
村長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將那些碎片放到了破舊的桌上。他繃著臉,開了口:“小陸,要是你說完了的話,俺也說兩句兒?!?/p>
陸紈不語,安靜地傾聽。
“那天,俺把孩子們的爹娘都找來,說是要開會?!贝彘L低沉的喉音娓娓道來,“你說得都對,俺們要選出個人……選出個人去死?!?/p>
“劉嫂平日里……她……”陸紈說不下去了。
村長卻好像知道他要說什么,頷首道:“劉嫂一個寡婦,帶著孩子過活,本來就苦。再加上沒啥經(jīng)濟來源,就更苦了。不是咱不想幫啊,這村子里哪家哪戶不是挨著窮過活?誰又有能力幫呢。劉嫂她也是沒路可走了,才干起了見不得人的勾當?!?/p>
其實,林沐風說“棉江村故事”的時候,陸紈就已經(jīng)猜到了——劉嫂為生活所迫,做著皮肉生意。于是也就難怪了,為什么最終被選出來去死的,會是劉嫂。在封建思維根深蒂固的農(nóng)村,劉嫂確實是一個傷風敗俗的存在。
“俺知道,她這都是為了大寶啊?!贝彘L抱住頭,蹲在地上,“她想自己吃苦,讓大寶過上好日子。”
陸紈只覺鼻頭一酸:“沒別的法子了嗎?”
“誰不想要別的法子?!俺去找那些企業(yè)家,說希望他們能出錢幫俺們開條山道??伤麄冋f什么?他們叫俺別得寸進尺,說建學校本來就是為了炒作,如今炒完了,甭想再問他們要一分錢?!贝彘L的臉上老淚縱橫,“俺想開山辟路,只能用‘援助費,可當初給錢的時候是說明白的——只是備用款,沒經(jīng)過他們的同意不準用。他們會同意用?!——這不是個幌子嘛。”
村長說著,從床底掏出個罐子,取出塞在里面的一疊百元大鈔:“這就是劉嫂用命換來的2萬塊。不,劉嫂的命不僅換來了這2萬。日后俺們開了山路,不僅果子可以賣出去,大家有了財路;城里人還會來旅游,來看傳說中‘魔神的遺址,這么一來,又多了條財路。”他把錢抱在懷里,“劉嫂當然不會白死,俺答應(yīng)了她,俺會照顧大寶,并把以后去縣城念書的機會給大寶?!?/p>
這是一場何等丑陋的交易!然而這就是母愛——為了孩子的前程,她早就拋下了生死。陸紈掙扎著——若是把真相公諸于眾,那劉嫂豈不是白死了?
“即使……即使我有心放你們一馬,但是……”陸紈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人就闖了進來。那是陸紈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林沐風。
陸紈扭過頭,村長手里的那疊鈔票比任何時候都要刺眼。是的,林沐風現(xiàn)在出現(xiàn),依舊抓不到任何證據(jù)??墒?,這兩萬塊錢卻不可能為村長所用了——更重要的是,劉嫂拼盡了生命所換了的一切,將成為泡影。
18.
“……所以是某個人這么樣,用釣魚線造成了密室。而這個人,我可以肯定不是蘇老師看見的劉二漢,而一定是村外的某個人。是他偷走了這兩萬。至于這人是誰,我想就是警方的工作了。”林沐風在陸紈吃驚的目光下,說了一段漏洞百出的推理。
“對,沒錯?!绷帚屣L還滿意地點點頭,“我想陸紈的推理和我不謀而合吧。”
“啊——啊,對,是啊,不謀而合?!标懠w尷尬地笑笑。
別過村長,兩人出了屋子。
“謝謝?!标懠w含糊不清地說道。
林沐風把食指往唇上一豎,道:“不是你欠我的情。”
陸紈這才露出笑來,他心想,我早該想到的。
那次在蘇環(huán)的房里,林沐風把陸紈拉出去,一路帶到了村長房前的空地上。他指著獨自蹲坐在門前悶悶不樂的大寶,對陸紈說:“蘇老師說你有很出色的推理能力。是啊,你有權(quán)利置身事外,也可以因為不讓心上人回憶恐怖的往事,而阻止我查案。但是,你現(xiàn)在看著他,看著成為了孤兒的他……”
陸紈望著他——他的背影被夕陽拉得越來越長。
“偵探不是破案的工具,而是人。是吧?”陸紈微笑著自言自語。
19.
“小環(huán),小環(huán)?!标懠w輕喚道。
蘇環(huán)背對著陸紈,側(cè)身睡在巖石上,一聲不吭,似是睡著了。
陸紈仰視著夜空,星星好似圍坐在月亮身旁,靜謐地聽著故事。
他只覺胸口悶得慌,便掏出一把小口琴。想了想,吹起了《世上只有媽媽好》。
曲畢,他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蘇環(huán)——她閉著眼,臉上淌著兩道晶瑩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