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樸婉緒
1
那時候我只有一件過冬的棉襖,里面襯著小山般的棉花。每次母親為我換襯領的時候,都要使勁揉搓袖口處的污垢,直到除去所有的鼻涕痕跡。至于下身,就在棉褲上面套一條腰肩相連的筒裙,料子是土布,染上花花綠綠的顏色,又上過漿,捶打得平整而且光滑。
在鄉(xiāng)下,顏料可是非常稀罕的東西,都是祖父從松都買回來的。我出生的地方位于開城西南二十里左右的開豐郡青郊面默松里樸家谷,那是個不足二十戶人家的偏僻村落,村里人都將開城叫做“松都”。松都,對于年紀幼小的我來說,那真是個讓人魂牽夢縈的地方。不僅顏料,就連膠鞋、篦子和帶金箔的發(fā)帶都必須去松都才能買得到,更不用說菜刀、小鋤和鐮刀了。
別人家的女孩子都能去松都,而我們家卻只有祖父和叔叔才能來往于松都。這就是我們家和別人家的區(qū)別。在樸家谷,除了我們家,還有一家也不允許女人去松都。兩家都姓樸,而且還是親戚。除了我們兩家,剩下的人家都姓洪,他們之間也都是親戚。然而盡管如此,村名卻仍叫樸家谷。祖父說我們家原來是兩班,而他們都是平民。祖父這樣以兩班自居,村里人對他如何評價,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在那里一直長到八歲,沒有機會了解這個世界上還有富人和窮人的差別。與伙伴們手拉手到外村去的機會并不多。村前的原野那么寬廣,無論你走上多遠,都不會有另外的村莊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必須要越過東山才能看見相鄰的村子,然而鄰村的風景也沒有什么新鮮之處。旁邊辟有菜地的房屋被山麓擁抱,就像豐饒的裙裾率領著廣袤的原野。于是,我就簡單地想:原來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生活。
2
不管是從心眼兒里,還是從外面看,我都不怕祖父。在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所以祖父對我寵愛有加。每當祖父看著我的時候,他的那雙眼睛總是輕輕地低垂下來,我幼小的心靈完全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其中熱烈地沸騰著。也許那是一顆對我充滿憐惜并為我操勞不堪的心,卻被我當成是重大的弱點抓住了,由此我相信不管我犯下多么可惡的錯誤,他都會袒護我、保佑我。
我相信祖父,卻也從不故意惹是生非。每當祖父不在家的時候,我總是顯得無精打采。有一次,祖母對祖父發(fā)牢騷說,都是因為你溺愛她,都把她慣成什么樣子了,只要你不在家,她就服服帖帖的。聽完祖母的話,祖父大發(fā)其火,孩子誰都信不過,這才蔫拉巴唧的,你覺得好看嗎?嗯,你覺得這樣好看嗎?勃然大怒的祖父在祖母面前連連指手畫腳。
但是祖父經(jīng)常外出。不僅去松都,就連親戚朋友們的大小事務他都代表家族一次不落地全部參加。祖父平常只穿一件白色衣服,家里的女人們伺候起他來格外小心翼翼,盡管祖父有時候出去一次要好幾天才回來,但是對于幼小的我來說,等待祖父回家是我最大的樂事。
我們家?guī)康淖呃让鎸χ鴽]有籬笆墻的院子。廂房分為上下兩間,走廊很長,還有中柱。一只胳膊摟住中柱或者背靠中柱坐著,可以望到村口外面的那條馬路一直消失在遙遠的山彎處。家家戶戶的茅屋頂上冒出的炊煙就像墨水滴落又一縷縷蔓延開去,溫柔地消除了路、水田、樹叢和東山之間的界線,終于將灰色的天空連成巨大的一片,這時候白衣人拐過山彎就很容易分辨清楚了。然而村里所有的人都穿白衣服,特別是去松都走親戚的時候,人們爭相穿出珍藏的一塵不染的白衣服炫耀。盡管如此,我也從來未把祖父和其他人混淆過。
3
祖父那獨特的步伐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卻像一道強光徑直朝我射來。“是祖父!”想到這里,我就像子彈一樣飛快地向村口跑去。就這樣,從來沒有一次是錯覺。氣喘吁吁的我熱烈地吊在祖父脖子上,祖父的袍角捶打得很好,總像刀刃一樣寒光閃爍。當然,上面還沾染著松都的氣味。我喜歡那種味道。
祖父把我放下來,從不忘記從袍子口袋里一個一個地掏出食物,攥在手里遞給我,不是盛在黃色信封里的糖,就是祖父厚著臉皮從宴席上裝回來的油蜜餅或茶點之類。急于品嘗一番的我松開祖父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前面,那個時候的我是那么得意洋洋,以至于回到家里,祖母就說我實在太不像樣了。在祖母眼里,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我多少是有些令人討厭的。即使是這樣,我心里仍然充滿了等待為我?guī)淼某删透小?
等待并不是每次都能有所成就。等啊,等啊,走出山彎的都是別人,或者山彎那邊什么也沒有,每當這時,委屈就會涌上我的嗓子眼。季節(jié)變換,天氣越來越冷了,有時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家人幾次喊我進屋,我全都置若罔聞。大人們都說我是個倒霉鬼。母親咂著舌讓我少點兒晦氣,祖母揍我的腦袋。我一定要告訴祖父,一定告訴祖父。嘴里這樣說著,我堅持著忍受了所有的折磨和打擊。但我從來沒有跟祖父說過一次。也許這就是等待的樂趣所在。
除此之外,等待還有另外的樂趣。“如果祖父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老鷹嶺,就讓我的大拇指緊緊貼在中指上?!睕]有貼上去的話,那就換成“如果祖父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籠巖嶺,就讓我的大拇指緊緊貼在中指上?!蔽宜赖纳綆X或溪水的名字雖多,卻不知道它們究竟在什么地方,所以祖父到了哪里其實是無所謂的。如果大拇指貼上了中指,就從那個被我猜中的地方開始,我在心里悄悄地跟隨祖父越過山嶺,穿過田野,渡過河流。
4
祖父走路有時是在黑漆漆的夜里,有時也有皎潔的月光陪伴。即使是星光稀微的黑夜,祖父那傲然飄飛的袍角也是雪白耀眼、威風凜凜,一點兒都不用擔心錯過。轉(zhuǎn)瞬間,大步流星的祖父就已經(jīng)來到了村口。我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追趕祖父,一面焦心地等待著。山彎處沒有出現(xiàn)祖父的影子,一路追趕的我遺憾地守望著獨自趕路的祖父,繃緊的神經(jīng)也在朦朧之中漸漸松弛下來。等得疲憊不堪了,也就睡著了,這時候大人把我抱進屋里,于是半睡半醒的我就假裝呼呼大睡了。
將我童年記憶的第一章轟然閉鎖的等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有一天祖父跌倒在茅房里,站不起來了,他就放開嗓門大聲喊人。從廂房邁下三級石階,橫穿寬闊的場院,經(jīng)過環(huán)繞院落的桑樹樹底,再越過小溪,茅房就在房屋附近的自留地地頭上。過路人前來通知我們,全家人惶惶地跑出去,艱難地讓祖父躺在了廂房。
大人們都說這是中風,而且中風是一種好不了的病,尤其是在茅房里得上的中風,更是無藥可救。好像大家對此深信不疑。
正如那個時代的書生們經(jīng)常做的一樣,祖父對于中藥漢方的修養(yǎng)當在常識之上,子女生病也都是他自己親手開藥方,他采集草藥,做成丸藥狀的東西保管在藥柜里,如果村子里有人得了急病,便取出丸藥相贈,對于自己的病卻不得不及早斷了念頭,只能在那里生悶氣。我們家烏云密布,而我更像一只斷了翅膀的鳥,耷拉著腦袋狼狽極了。父親剛剛?cè)ナ赖臅r候我才三歲,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象不到,然而這一次祖父因中風而變得無力對我來說無異于第二次喪父。
更雪上加霜的是母親要去漢城照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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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村子里唯一一個學習新學問的青年,祖父也因為哥哥在松都多讀了兩年書而自豪,認為那是不可多得的高學歷。就我們家的情形而言,到漢城去上更好的學校實在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但是誰也不能違背祖父對于長孫的期待。
這次突然中風之后,祖父不想再把長孫也是唯一的孫子送入更廣大的世界了,祖父希望把哥哥留在身旁,訓導他完成延續(xù)血脈守護祖墳的義務,并提前為他娶媳婦。
然而母親跟誰也沒有商量一句,就把哥哥送進了漢城的商業(yè)學校。松都也有商業(yè)學校,但母親毅然決定把哥哥送到漢城,這分明是一次重大的反叛。這一事件在我們家里引起一場大大的風波。
獨自寡居的長媳以兒子的學業(yè)為托辭,拋棄侍奉公婆的義務,這在當時是絕不允許的。但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在漢城培養(yǎng)孩子,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阻擋的母親的秘密信仰。母親堅信,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父親也不會過早地離開人間。
在母親看來,等將來我懂事了,也一定會理解她、同意她。父親在眾兄弟中體格最好、最健康,連小病都從來沒有得過。然而有一天父親突然肚子疼,并且疼得滿地打滾,祖父只管根據(jù)自己的藥方拾掇那些生藥和中藥,就在祖母去巫婆家跳大神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瀕臨生命的絕境。
只有到了這種時候,母親才得以斷然決定用牛車將父親送往松都。可是已經(jīng)晚了,父親已經(jīng)由盲腸炎引發(fā)了腹膜炎,肚子里積滿了膿水,雖然也做了手術(shù),卻又因為沒有抗生素加重了病情,父親還是死了。母親斷定父親死于村莊的愚昧無知。母親在心里暗暗決定,自己的孩子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個地方。
6
祖父得了中風,得病之初出入不能自理,郁火難排,沒少折騰家人,漸漸地他也就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開始在有限的空間里尋找消遣了。雖然我們家被憂郁籠罩,但緊張松懈了,于是這段時間便成了我的全盛時期。
祖父聚集起村子里的小孩子,教他們讀書識字。我們家的廂房就成了學堂。祖父的學堂辦得很好。不僅我們樸家谷,就連山那邊村子里的人家也把孩子送到我家的學堂來。廂房里一天到晚書聲瑯瑯。比起從前祖父自以為是的時候來,村里人對我們家人的態(tài)度大大改變了。我甚至能感覺就連老年人都對我點頭哈腰。
但是祖父的學堂沒能堅持太久。祖父再次得了中風,雖然沒有上次跌倒在茅房里那么有戲劇性,卻還是很凄慘,祖父那特有的最后的威風也一并消失殆盡。右側(cè)手腳顫抖得厲害,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祖父又不能自己進出茅房了,甚至就連勺子和筷子都拿不住,湯湯水水流得到處都是。祖父說話的時候直流口水,為了隨時擦拭,他的膝蓋上總也少不了一塊麻布毛巾。
祖父每天都有多次言語木訥,但他仍然尖聲尖氣地把我呼來喚去,或者把我當成聊天解悶的伴兒。我年幼無知的心里也覺得祖父可憐所以不想見他,然而每當他發(fā)呆、煩躁,或者生氣的時候總是想到叫我。
有一次他焦急地喊我,我匆忙跑了過去。祖父說火爐滅了,點不著煙,就讓我?guī)退麆澔鸩?。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劃過一根火柴。
盡管早已不是媳婦弄滅火種就要被逐出家門的時代,然而那時候即使天氣炎熱家里也總要生個火爐,所以根本不需要火柴。我也曾見過別人劃過,可我好像劃不了。
我滿臉沮喪。祖父卻徑自叫我抓住火柴盒,他自己去試著劃火柴。祖父的手不停地發(fā)抖,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祖父的樣子多么可憐,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又不是別的,吸煙這種事他斷了念頭也好。然而這次祖父接過了火柴盒,讓我劃火柴桿兒。萬一我用力一劃,指尖上冒出了火苗,我肯定會不顧一切地拋出去,那動彈不了的祖父不就得活活被燒死在原地嗎?盡管只是想象,卻也讓我寒毛直豎了。仿佛我真的做了這樣的事,驚恐不已地大哭著跑出了廂房。那時我真是愛哭的孩子。
直到小學畢業(yè)了我仍然害怕劃火柴,這讓我感到諸多不便,而不能為祖父點煙卻讓我最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