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棲息地

肖復(fù)興

我的孩子小的時候，我常帶他去的地方是美術(shù)館。

那時候，他很愛畫畫。許多個星期天，我們都是徜徉在美術(shù)館里。北京的美術(shù)館在鬧市區(qū)中，但走進美術(shù)館，心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涼爽了下來，喧囂被遮擋了，陽光被遮擋了，溫柔的光線只能透過天窗細微地折射進來，那情景像是走進濃陰匝地的樹林，讓你的身心沁透著一種清新涼爽的感覺。仿佛被濾就得澄凈透明。

在美術(shù)館里，我和孩子一起看過李可染的牛，吳作人的駱駝，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看過吳昌碩的山，林風(fēng)眠的花，鄭板橋的竹，八大山人的傲骨錚錚的蓮；也看過倫勃朗的肖像，莫奈的睡蓮，米羅點彩的抽象和畢加索夸張的變形……

走在那里，我們不說話，但心里涌出的話卻有很多很多。那些美術(shù)大師和那些繪畫，都在向我們說著許許多多的話，碰撞在我們的心頭，像水流激蕩在礁石上，迸濺出濕潤的雪浪花。

如今，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他沒有學(xué)成繪畫，但美術(shù)并沒有離他而去，卻是銘刻進他的生活中生命里。那些繽紛美好的色彩永遠揮灑在他的眼前，那些繪畫所洋溢的生命氣息，永遠流動在他的心里。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對我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堅持把畫學(xué)到底，要是學(xué)會了繪畫，那該有多好!我問過他：你后悔嗎？他搖搖頭：畢竟我是真誠地喜愛過繪畫。不見得所有喜愛繪畫的人都能會畫畫，但美術(shù)培養(yǎng)了我的素質(zhì)，讓我懂得了怎樣去欣賞美、珍惜美。

我?guī)Ш⒆舆M音樂廳聽音樂，是很晚的事情。到了孩子讀中學(xué)的時候。起初，他不大喜歡去，他說他聽不大懂那些沒有一句歌詞的交響樂。到音樂廳去，不如買盤磁帶，既可聽音樂又可看歌詞。我對他說，聽磁帶和到音樂廳聽音樂是兩回事，這就和看畫家的原作，同看畫冊里復(fù)印的畫是兩回事一樣。這就和走進開闊的原野，同走進公園人造景觀里是兩回事一樣。

許多事必須身臨其境，人才會明白而變得聰明一點。在這個世界上，人心越來越浮躁，情感越來越粗糙。道德越來越動搖，信仰越來越蒼白。是因為我們剛剛經(jīng)歷著從政治時代走進商業(yè)時代這樣新舊交替的階段，我們漸漸變得只會低下自己的頭看得越來越實際、實惠與實用。而忘記了應(yīng)該仰起頭來看看頭頂?shù)乃{天；我們已經(jīng)折斷了自己飛翔的翅膀，而成為只會匍匐在地的爬行動物；我們把音樂在內(nèi)的一切藝術(shù)已經(jīng)削足適履只適合世俗的口味。但是，我告訴我的孩子，也告訴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染上了功利色彩，只有音樂除外。真正的音樂不靠語言，不靠外在的一切東西，只靠心靈。一切的藝術(shù)，只有在音樂的面前，人和音樂一樣通體透明。好的音樂，并不在乎你是否能聽懂，而在乎你是否真心去感受；好的音樂，讓你的心靈凈化，讓你的精神飛翔，讓你的眼淚純凈得像露珠兒一樣晶瑩，讓你覺得你的周圍再物欲橫流、再污濁窒息、再庸俗不堪……畢竟還有著美好與神圣的存在。

在繁華熱鬧的都市里，商廈會越建越多，飯店會越建越多，酒吧和咖啡館會越建越多……美術(shù)館和音樂廳不會很多。但它們兩個是城市的雙胞胎。對于一座城市來說，它們的作用是不可取代的。在繁忙之余，在嘈雜之時，在污染之際，在種種誘惑與侵蝕撲面而來的包圍中，走進美術(shù)館和音樂廳，會讓我們的心稍稍沉靜下來、純凈下來，起碼暫時得以逃脫和安歇。是同走進商廈、賓館、飯店、酒吧、咖啡館里絕對不一樣的感覺與感受。

常到美術(shù)館和音樂廳去的人，和常到飯店酒吧歌廳洗腳房去的人，和常到銀行證券交易所的人，內(nèi)心深處泛起的漣漪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