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存君
一
我是家里的老四。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八月十四,而父親的生日則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我仿佛是上天特意賜給父親的一件禮物。
“瞧,我們的兒子!瞧,他睡得多香!瞧,他多好看,多可愛呀!”父親把我抱到母親的身邊,特別興奮地說著話,沒完沒了地說著話。父親顯然是太高興了。
在我滿周歲時,父親特意帶著母親和我從礦區(qū)回到故鄉(xiāng),為我置辦盛大的酒席。酒席上,父親醉了。
二
很早我就學會了走路,為此家人很高興,甚至有點為此而驕傲。
也很早,病魔就纏住了我,令我喪失了走路的權利,令母親流淚。
那時我還太小,并不明白母親為何流淚,也不明白走路對我意味著什么,只是覺得打針很疼。
直到現(xiàn)在,我看見針還有些怕。
在我出生時,得意的父親曾說:“我終于有一個守家的兒子了?!?/p>
此后十幾年的時間里,母親對父親這句話總耿耿于懷,總拿這句話責怪父親:“你為什么要說你有了一個守家的兒子?這下可好了,兒子得了小兒麻痹癥,果然只能守家了!你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蠢話呀?都是你說的這話害了兒子。”
許多次母親說這樣的話時,父親總是默然,而且充滿了愧疚。
等我長大了,我就勸母親:“不要怪父親。父親不說那句話,我還是會得小兒麻痹癥。這不能怪他?!?/p>
母親聽了我的勸。其實她也明白,父親跟我的病是沒有關系的。只是她總幻想,如果父親不說那句“守家”的話,或許我就是健康的了。
我從來就沒有因為父親那句“守家”的話而怪過父親。應該愧疚的人是我,是我這個兒子給了父親過多的麻煩。
三
雖然我很早就喪失了走路的權利,但這并沒有影響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像許多正常孩子一樣,是充滿歡歌笑語的、回味無窮的。有誰能忘卻圓月下捉迷藏?又有誰能忘卻在黃昏里拍畫片、丟手絹?我是不能忘卻這些童年記憶里的有趣游戲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都是美好的。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里,“死”這個字對我而言都是模糊的、縹緲的,仿佛“死”是遙遠得與我毫不相干的事。
可是在那年的冬季,奶奶剛死一個星期,外婆也死了。于是“死”這個字在我心里變得沉甸甸起來。
我問母親:“奶奶和外婆真的永遠都不會和我們在一起了嗎?”母親摸了一下我的頭,悲傷地回答:“是的。但奶奶和外婆會在另一個世界保佑我們?!?/p>
我說:“那我再也看不到奶奶和外婆了嗎?”
母親流下了眼淚,沒有言語。
對我來說,那個冬季很暗淡,比那個冬季更暗淡的是我的目光。
四
你認為什么聲音最美?是不是與我一樣,直到如今,還固執(zhí)地認為是那朗朗的讀書聲最美?那朗朗書聲中的超齡學生,是多么興奮呀,仿佛教室就是如詩如畫的天堂。在超齡學生眼里,每個新學的字都會閃光,會說話,會有獨特的情感。
我就是那個超齡學生。
在有風雨的日子里,在有霜雪的日子里,在有烈日的日子里,甚至在姐姐生病的日子里,我都被姐姐用自行車載去學校??粗憬銥槲伊鞯暮?,我心如刀絞,很是愧疚。
有一次,姐姐在用自行車載我去學校的途中,下坡時絆到了一塊石頭。車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姐姐和我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
姐姐從地上爬起來,首先著急地問:“弟弟你有沒有受傷?”我回答:“沒有。”姐姐這才去扶自行車。車子的龍頭已經(jīng)歪了,暫時不能騎。姐姐只有推我去學校了。
當姐姐把我抱上自行車后座時,我才發(fā)現(xiàn)姐姐的手臂上磨掉了一層皮,還出了血。我問:“姐姐,你的手痛嗎?”
姐姐笑著說:“不痛?!逼鋵?,磨掉了一層皮,能不痛嗎?
看著姐姐為我流的汗和所受的傷,我想哭。但我知道姐姐是不愿意看到我哭的。只有好的成績,才是我對姐姐唯一的回報。所以我學習很努力,我的成績總名列前茅。
有人夸我是天才,我不是的。我取得了一些成績,只是因為我受到了太多的關懷。這就像一株植物在冬天里接受了充足的陽光一樣,怎么能不出類拔萃呢?
五
我想讀書,可我卻對家人說:“我不想讀書了?!?/p>
姐姐問我:“你為什么不想繼續(xù)讀書了?”
對于姐姐的問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我裝出一副固執(zhí)的樣子說:“我說不讀就不讀,沒有為什么!”
姐姐說:“你要讀!”
“我不讀!”我故作強硬地說,“勉強我讀書是讀不出好成績的!”
家人對我無可奈何。我輟學了,我勝利了,可我心里卻滿是失敗的情緒。
沒有誰能了解我的隱痛,我是渴望讀書的啊,我還向往著讀大學哩!可我讀書,是會嚴重影響姐姐青春的歡樂、燦爛與發(fā)展的。
選擇輟學,并沒有使我消沉,因為在我決定輟學的同時,我也決定了自學。
在我16歲時,我成了一個雜貨店的老板。
一個日收入才幾元錢的老板。
一個營業(yè)時間長達12小時的老板。
一個左手拿書右手數(shù)錢的老板。
有一天,一個小孩遞給我一角錢,卻要買進價一元錢的東西。我把錢還給他,說:“一角錢,買不到這個東西的?!笨伤€是久久地站在我的柜臺邊。他的那種只有小孩子才有的純凈目光,令我想起我的小時候。于是我做了第一筆負買賣。
很久以后,我才悟到,第一筆負買賣帶給我的不是虧損,而是收獲。
六
母親要做膽結石手術前,我很擔憂,因為母親還有糖尿病。據(jù)一位醫(yī)生說:“糖尿病人做膽結石手術是有危險的,有一個這樣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就沒再醒來?!?/p>
那幾天夜里,我許多次從夢里驚起,許多次醒來時一身冷汗。我難以想象,要怎么過沒了母親的日子。
在母親做手術的那一天,我向上天祈禱母親的安康,我甚至請求上天把母親的苦難轉移到我的身上。
那一天,我是那樣忐忑和焦慮;那一天,每一秒都是那樣漫長。
“手術成功了,手術成功了!”我歡呼,我激動得有些發(fā)抖。
母親剛出院兩天,我的腿就骨折了。
“我們這個家,怎么有這么多的苦難哦!”母親流著淚這樣說。
骨折帶給我的疼痛,是那樣難以忍受??晌腋y忍受的是母親的眼淚,母親的眼淚幾乎使我崩潰。
我想:“如果我死了,母親是不是就不會再為我哭泣?母親是不是就能夠獲得幸福呢?”然而根據(jù)我對母親的了解,我想如果我死了,她很可能會哭瞎眼睛的。
“我要有出息,我要成為母親的驕傲!”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
在我養(yǎng)傷期間,我看了《歐·亨利短篇小說集》《邊城》《魯迅雜文全集》等,這些書給了我一股強大的力量,而我是多么需要力量啊!
骨折的疼痛折磨了我整整兩個半月。當我慢慢恢復時,我開始寫作和投稿。于是就有了以下這段文字的發(fā)表:你只看我一眼,我將銘記一生;你只對我一笑,我將回味一生。
看到自己的文章發(fā)表了,我很興奮。那種過剩的興奮使我的手微微顫動了。但那種過剩的興奮并沒持續(xù)多久,因為冷靜后的我看到,擺在我面前的依然是迷茫的將來和愁悶的現(xiàn)實。幾行發(fā)表的文字并不能改變我的處境。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的散文詩《愛》發(fā)表在一本國內(nèi)外公開發(fā)行的散文詩月刊上。
七
父親六十大壽,是我愧對父親的日子——六十大壽,照我們的鄉(xiāng)俗,是要置辦盛大的酒席的,而且置辦盛大酒席的主持者應該是兒子。我是父親辛苦養(yǎng)育大的兒子,可我卻沒有能力為父親的六十大壽置辦酒席。我很責怪自己,雖然父親毫無責怪我的意思,但越是如此我就越不好受。
我的不好受,自然是父親所不知道的,我也不想讓父親知道。我在父親面前笑,我用我的笑來掩飾我的不好受。
吃過中飯不久,三姐把她買的大蛋糕拿了出來,把插在大蛋糕上的生日蠟燭點燃。然后我們唱起了《生日快樂》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我們把這首歌唱了好多遍。
父親在我們的歌聲中露出了久違的舒心的笑。
原載于《高中生》總第38期,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