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廷亮
胡家村如果沒有皂角潭,也就沒有“水怪”。如果皂角潭沒有“水怪”,也就不會有這一段充滿血腥的往事。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第三個初秋,我和同學們高中畢業(yè)后,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號召,下放到了D縣與J縣交界的胡家村。那天抵達村子時,已經天黑。柱子、李星、我,以及另外五名知青被安置在一個大院子里。大院正門對應的是堂屋,兩側是臥房,李星和兩個女生住北邊的房間,緊挨她們住的是房東。我和柱子住南頭一間房,另外三個男生緊挨我們宿舍住第二間,堂屋相當于城市房子的客廳,里面已備好了兩桌酒席,姓胡的村長張羅村里的一些要人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我們像村里人一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稀里糊涂地成了這個偏僻鄉(xiāng)村的成員。
翌日中午,我們才陸續(xù)起床到村子里遛達。這個村子很小,只有四十余戶人家,我們住的大院是全村最好的房子,其它多為干打壘的茅草屋。
“快來看呀,水潭,好漂亮的水潭!”剛剛走出村子南頭的柱子忽然回頭向我們招手。
一聽說有水潭,我們一窩蜂地跑過去。
哇!好漂亮的水潭。湛藍的潭水酷似一面明鏡,輝映著藍天白云和沿岸的樹木以及花花草草,美不勝收。柱子和兩個男生,迅速脫掉衣服,一個猛子跳了進去。我不會游泳,只能望洋興嘆,和女知青一起站在岸邊吶喊助興。
“趕快上來,快給老子上來!里面有吃人的水怪?!甭犝f知青下潭游泳,胡村長從村里一邊吼叫著,一邊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水怪?哈哈,我們又不是三歲小孩。”柱子無所畏懼地游向對岸,然后一個鯉魚打挺又回游到水潭中央,踩著水大聲回應村長。
“哎喲!”突然,柱子大叫一聲沉入水底。
“不好!”胡村長的臉一下子嚇白了,他迅速脫掉外衣,準備下水救人。
“村長,別擔心,他逗你玩呢?!蔽乙话牙『彘L的胳膊。
過了好大一會兒,柱子才從水底竄出水面,他揚手擼了一把臉,沖我們扮了個怪相,樂得大家哈哈大笑。
等柱子他們上岸之后,胡村長板著臉對大伙說:“都給老子聽好啦,從今以后,誰也不許到這個潭里來游泳和洗衣裳。這個潭有水怪,吃人不吐骨,如果誰不聽勸告,死球之后可別怪老子不管,聽見沒有?”
胡村長見大伙不回答,非常來氣:“老子再說一遍,今后誰也不許進這個鬼潭子?!彼钢佑盅a充了一句:“今天我們人多,算你們幾個臭小子運氣。”然后張羅大家走進了村子。
這水潭名曰皂角潭,因西南角那棵巨大的皂角樹而得名。水潭和我們住的大院只有一片小山林之隔。聽村民說,我們住的大院,解放前是地主的房子。這家地主也姓胡,因其祖輩勤奮,種田有方,生活得比較富裕,但他們并沒有剝削和壓迫本村的老百姓,村民們也不記恨他們,大家相安無事。解放后,地主家因緊鄰的水潭出現水怪開始衰敗。先是地主因忍受不了公社大會批斗而懸梁自盡,緊接著大兒媳因害怕自己的小孩受牽連與大兒子離了婚,大兒子為了尋找妻兒瘋瘋癲癲,一去杳無音訊。再下來,在省城教書的二兒子被打成了右派,二兒媳只好把孩子送回村來。五歲的小孩回來后在水潭邊玩耍,突然落水失蹤。因家庭成份不好,初中畢業(yè)上不成高中,回家務農的三兒子在水潭里打撈了一個星期,也沒有撈到侄子的遺體。地主婆整天對著皂角潭呼喚孫子,后來她說自己看見了“水怪”,然后一病不起,不久也離開了人世。
聽村里人講述地主家發(fā)生的樁樁怪事,我們雖然毛骨悚然,但并不相信皂角潭真有水怪。相反,我們覺得皂角潭風景宜人,尤其是深秋的皂角潭,南邊的水竹郁郁蔥蔥,墨綠色的葉子在輕風中颯颯作響,如歌如泣。西南角上,那棵巨大的皂角樹撐起一把巨傘,幾乎遮蓋了五分之一的水潭。大樹腳下一彎從西南高地飛流直下的潺潺流水,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水潭的東邊是道堅固的石梁,石梁寬闊平坦,形成一道天然的水壩,同時也成了小村南面通往外界的便道。站在石梁上,正對水潭的西邊是陡峭的石壁,懸?guī)r菊綻放著金色的花朵,隔岸可以嗅到微風送來的陣陣芬芳。緊靠村口的北邊長滿了五顏六色的灌木,近水的火棘子已全部泛紅,如果不是它的倒影給無辜的潭水抹上些許帶血的色彩,人們絲毫也不會感覺到丁點的恐怖。
柱子和他的女友、李星和我經常頂著星月在石梁上漫步。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冬天。
這個冬天很寒冷,一場接一場的大雪封鎖了胡家村與外界的道路,我們只能呆在屋子里貓冬,白天偎著火堂中半燃半熄的樹蔸和木炭取暖、聊天,晚上龜縮在厚重的被子里呼呼睡覺,日復一日,非常無聊。
“咚咚咚!孩子們,快起床。”這天,村長一大早就跑過來敲門。
“煩死人啦,還讓不讓人活呀!”柱子猛地坐起來大吼一聲,然后倒下去蒙頭又睡。
我沒有戀床的習慣,要不是大冬天起了床沒事干,決不至于遲過日出。我迅速穿好衣服,拉開了大門,胡村長和一縷久違的陽光迎面而入,我高興地感嘆:“啊,終于放晴啦!”
“楊悅,趕緊催男知青們起來,吃了早飯,我們就去王家坪借糧?!焙彘L一邊跺著鞋上的雪花,一邊對我說。我知道,王家坪是周邊離胡家村最近的一個鄉(xiāng),位于胡家村西南方的嶺上,其地勢相對平緩,土壤肥沃,因此比胡家村富裕的多。王家坪的王鄉(xiāng)長是胡村長的遠房親戚,且雙方交情較深,借點口糧不成問題。
“好呀?!蔽覒艘宦暎杆倥芑啬蠋亢爸悠鸫?。
“小懶蟲,快起來,天已經晴了?!蔽彝妻€在蒙頭大睡的柱子,見他哼哼賴床,只好使出殺手锏,掀開了他的被子。被子剛被掀開,一股腥臊的熱氣撲面而來,憑男人的經驗,我知道這小子一定跑馬了。
“我操,你攪了老子的好夢!”柱子恬不知恥地罵了我一句。
“快起來,村長要帶我們去王家坪借糧?!?/p>
一聽說借糧,柱子就來勁了,三下兩把就穿好了衣服。等我們洗漱好,李星她們女生已準備好了早餐,柱子見桌上只有一小篾籮蒸紅薯和兩小碟咸菜,立馬嚷嚷開了:“他媽的,我一看見紅薯就翻胃?!?/p>
“你嚷嚷啥?再過兩天,連紅薯都沒的吃!”李星沒好氣地回敬了一句。
“小姐,別急,糧食會有的,面包會有的?!敝幽7隆读袑幵谝痪乓话四辍防锏呐_詞調侃了一句。
吃罷早餐,胡村長帶著我、柱子和另外三個男知青扛著扁擔和空籮筐,去王家坪借糧。
一出村口,皂角潭又映入了我們的眼簾,潭水已全部冰凍,冰面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圓,顯得非常美麗。胡村長見我們迷惑不解,便告訴我們,水面結冰是由岸邊開始的,岸邊水淺,容易冰凍,越往深處越不易結冰,一旦全部凍住,圓心就是水域的最深點。聽胡村長這么一說,我們已經清楚了皂角潭底部的大致結構,其最深處,在靠我們大院的一側。
“操他媽,我就不信有水怪,即便有,現在也早該凍死球了”柱子順手拾起一塊路邊的石頭,狠狠地向潭心擲去。由于冰層太厚,石頭只在圓心處砸了個白印,然后滑向了對岸。
“快走吧?!焙彘L催促我們趕路。
快到王家坪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個很大的湖,我問胡村長:“村長,這湖叫什么名字?”
“鳳尾湖,從天上朝下看,整個湖的形狀就像是鳳凰的尾巴。這個湖盛產蓮藕,你們看,湖面上還有很多干枯的荷竿。”
在茫茫積雪的環(huán)襯下,鳳尾湖顯得格外寬闊。我在思索,這湖的地勢比胡家村高許多,如果地下有縫隙通到皂角潭,會不會成為皂角潭常年不干的原因呢?水怪會不會是湖里跑過去的巨型兩棲動物呢?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以至于從胡家坪吃罷午飯,挑著大米返回時,我仍在不停地琢磨。
“村長,歇一會吧?!眲倓傋哌^鳳尾湖,我的肩膀就受不了啦,不等村長答應,我就停了下來,大伙也只好停下來。
“就你嬌貴。”柱子在責怪我的同時,把我籮筐里的大米往他籮筐里又勻了三分之一。
村長還在回味中午的美餐:“他媽的,中午的羊肉真香,開春后,咱們也要養(yǎng)一群羊,讓你們經常打牙祭。
“太好啦!”知青們都雀躍起來。
柱子自告奮勇地說:“太好啦,我來當羊倌。”
“你狗日的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情。憑你這副好身板,怎么輪,也輪不上你呀!”胡村長說得柱子無話可說。他搔了搔腦袋,瞟了我一眼:“看來,這美差只能歸楊悅了?!?/p>
柱子一語成讖,后來我真的當了羊倌。
當最后一抔殘雪消融之后,我們迎來了下鄉(xiāng)后的第一個春天,同時也迎來了一群潔白可愛的山羊。
“楊悅,村里面把這十只羊交給你了,你可得給老子管好、養(yǎng)好,爭取來年變成三五十只羊?!标犻L用拖拉機從王家坪王鄉(xiāng)長那里租回了一公九母十只山羊。
早春二月,春草萌動,但生長還比較緩慢,我深切體會到了“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境,每天只好趕著羊群翻山越嶺,滿足山羊們日益膨脹的胃口。由于我腿腳勤快,不足兩月,原本骨瘦如柴的山羊變得一只只膘肥體壯,模樣可人。
三月的最后一天,風和日麗,我把羊群趕到青草茂盛的北山沖,任羊群悠然覓食,自己坐在一塊石頭上看書。
“楊悅,你小子讓我好找,要不是老鄉(xiāng)告訴我,壓根兒不會知道你跑這么遠?!敝釉诓逶绲緯r,劃傷了小腿肚子,經村長同意,特來找我換工。
我輕輕地摸了摸他那包扎的小腿肚問道:“傷得厲害嗎?”
“不礙事,村長怕傷口感染,讓我和你換幾天工,養(yǎng)養(yǎng)傷。”柱子蠻不在乎的回答。
“走吧,我?guī)憧囱蛉??!?/p>
當我們接近羊群的時候,那只公羊突然跨上了一只母羊,并強烈地抽動著身軀。我和柱子都驚呆了,雖然我們在學校時只是非常羞澀地看過生理衛(wèi)生知識,但憑男孩子對性的敏感,我們立即知道山羊在干什么。
柱子一下子興奮起來:“我要是這只公羊該多好呀,擁有這么大一群美女。”
“你真臊,看著山羊也發(fā)情!”我朝柱子扮了個鬼臉。
我沒想到柱子會撲過來,他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山坡上,順手摸向我的跨下:“哈哈,我就不相信你的雞雞不翹。”
“流氓、流氓!”我一邊罵著,一邊拼命反抗。也許是家庭貧寒的原因,我發(fā)育得較晚,盡管周身也發(fā)熱,但絕不至于像柱子那樣。
“算啦,和你開個玩笑?!敝右娢夷樕殉?,便扶我坐了起來。
靠近我們的一只母羊不合時宜地咩咩叫著,并不斷搖擺著尾巴。那只公山羊聽見叫聲立即靠了過來,它的跨下,挺著一支紅色的長箭。當公羊跨到母羊背上的時候,我看見柱子跪在地上解開褲子,掏出那個脹鼓鼓的家伙快速擼動,直到射出一些白色的東西,才停止動作。
“啊——。”柱子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并仰面倒在坡地上,顯出非常舒坦的樣子。
“楊悅,我求求你,今天的事,你千萬別對任何人講?!敝油蝗粋冗^身來,抓住我的手。
我故意嗆了他一句:“你不是一向都敢做敢當么?”
“求求你,我的好兄弟,看在我一貫對你好的份上,千萬別說出去?!痹谛詨阂值哪甏?,這個一向強硬的漢子,聲音里幾乎有了哭腔。
“好啦,好啦!我逗你玩的?!闭f實在的,如果沒有后來的變故,這件事我爛在肚子里也不會說出來。
柱子接手放羊的第五天,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他起床后,見我們都已出了早工,就偷懶,把羊群趕到了離皂角潭附近的南山坡上。我曾反復交待他,不要在村子附近放羊,等草長豐盛,用來對付陰雨天。南山坡的草十分肥美,草一多,羊群自然不會走遠,柱子把羊趕進去后,便選了塊陽坡睡大覺。等他一覺醒來,發(fā)現羊群已跑到很遠的地方,趕緊追過去。他瞥了瞥羊群,突然意識到少了一只最肥的母羊。他慌忙舉目四望,沒有發(fā)現丟失的那只羊,立即折回到最初的草場。
南山坡的草地顯然被什么龐然大物拖倒了一片又一片,呈現出搏斗的痕跡。柱子走近觀察,發(fā)現了不少被荊棘掛下的羊毛,有些草還粘著羊的血污和糞便。柱子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恨自己這幾天過度手淫而精力不濟,一躺下,竟像死豬一樣,出了這么大的動靜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同時,他更恨偷羊的東西,竟敢在自己的手中奪食,這不明擺著欺負人么?不成!一定要出這口惡氣。柱子順著那道拖成寬溝的痕跡搜索,一直來到皂角潭西南角的大皂角樹下。
大皂角樹下,雜草和水竹叢生,那條從嶺上流下來的水已經掏空了一部分樹根下的泥土,如果不是那伸進水下的粗根頑強地托住樹桿,這棵千年老樹恐怕早已倒掉。柱子已無法前進,他知道那個捕羊的東西已潛入水潭,難道是鱷魚?但這里并不適合鱷魚的生長,也從未有過鱷魚的記載。柱子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水怪?不,絕對不可能?那會是什么呢?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子先下藥,把它毒死再說,一個瘋狂的主意被柱子決定下來。他把羊趕回羊圈,然后跑到村委會找了一大瓶“敵敵畏”倒進了皂角潭。
中午,我們回到村口,柱子告訴我們所發(fā)生的一切,氣得村長只咬牙:“你個狗日的,那不是一只羊呀,到年底就是兩三只呀,真他媽的可惜!”罵歸罵,可惜歸可惜,但村長拿知青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惹惱了這幫愣小子,他們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來。
村長無可奈何地呆在水潭邊,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物偷吃了讓他心疼不已的母羊。
寬寬的梁子上擠滿了人群,不僅知青來跑看熱鬧,全村的老老少少全都跑到水潭邊來看熱鬧。
說來真怪,一大瓶敵敵畏倒進潭里已兩個多小時,除了幾條小魚、幾只青蛙和幾只癩蛤蟆被藥毒死在水面,似乎再也沒有其它東西。
“這潭里的魚,早就被水怪吃光啦?!贝迕駛冮_始議論。
“毒藥鬧不死水怪,要不,還能叫水怪?”
“聽我太爺說,這潭里住著蛟龍,一旦蛟龍飛上天,潭水就枯了,這個地方就要遭大旱?!?/p>
“快看!”隨著柱子一聲大叫,人們都屏住了呼吸。只見水潭最深處冒出一串水珠,接著,一個接一個的巨大水花向上翻涌,我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李星緊緊地拽著我的胳膊,我?guī)缀趼牭搅怂男奶?/p>
隨著水花的翻涌,一個黃白相間的大怪物在水花中不停地翻騰。
“是鯰魚,我的媽呀,好大的鯰魚!”還是村長老練,他一眼就認出了怪物,并贏得了一片附和聲。
“真的是鯰魚,估計有三十多斤吧?!?/p>
“難怪這潭里無魚,都被這個雜種吃絕了?!比巳褐胁恢l罵了一句。
巨鯰掙扎了一陣子,最終,白色的肚皮朝天,漂浮在水面上。
村長指使幾個村民回家拿竹竿來撈魚,很快竹竿來了,可是夠不著,把兩根綁接在一起仍然夠不到。還是柱子有辦法,他找來一根長繩子,一頭拴上石塊,并在離石塊不遠的地方綁上一節(jié)小樹叉,然后奮力拋過巨鯰,利用樹叉把巨鯰拉到了岸邊。
巨鯰又重又滑,我們好幾個人趴在岸邊根本無法把它弄上岸來。后來,村長和柱子用木棍撬開它的嘴和腮,將繩子穿過來綁結實,指揮我們把巨鯰拉上了岸。
望著橫在梁子上的龐然大物,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剛毒死,去掉內臟還可以吃?!?/p>
“吃個球,這魚都成了精,誰吃誰他媽的倒霉?!贝彘L沖著剛才講話的老鄉(xiāng)罵了一句。
“閃開、閃開!”人們聽見柱子的吼聲,見他從大院方向拎來菜刀,立即給他讓出一條道來。他彎下腰,對準鯰魚的肚子自上而下拉了一刀,天啦,鯰魚的肚子里還有幾條沒有消化的一斤多重的鯉魚。
“操它媽,我說這么大的水潭怎么就沒魚呢,從鳳尾湖跑過來的魚全都進了它的肚子。”村長又罵了一句。
柱子手持粘滿血污的刀,垂頭喪氣地站在人群之中,我知道,他是因為沒有見著羊而倍覺失望。其實,論塊頭,這條鯰魚雖然巨大,但它畢竟吞不下一只活羊,更何況鯰魚不是兩棲動物,它根本就不可能上岸捕羊。
村長讓人們把鯰魚掀到石梁下的田里給埋掉之后,人們才逐漸散去。
“走吧,柱子,我們回去吃飯?!碑斄鹤由现皇O聨讉€知青的時候,我勸柱子回去。
柱子呆呆地望著水面,頭也不側地回答:“你們走吧,我沒心思吃飯。”
“走吧!”我知道柱子倔起來,誰勸都沒用,于是,張羅大伙回去吃飯。
吃罷飯,村長又把放羊的事交還給我。
這天晚上,柱子仍然沒有吃飯,傻一般地倒在床上,兩眼直勾勾的盯著屋頂,聽說他整個下午一動不動地坐在水潭邊,直到天黑才悶聲不響地回屋。
我和柱子不僅是同班好友,而且同下一鄉(xiāng),現又同住一間房屋,不忍心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便勸他:“想開點,這事也不能怨你,擱了誰,都沒轍?!?/p>
“我就想不通,那鬼東西明明進了潭里,難道它不怕農藥?難道真是水怪?”柱子百思不得其解。
“會不會水下有通向陸路的洞?它把羊先拖進水潭,然后又拖進洞穴里?!蔽易隽藗€大膽的推測。
“你說的非常對!還記得去年剛來的那天嗎?我下潭扎猛子時,覺得水非常深,當時沒有探到底,因為越往下越涼,而且有泉水往上涌的感覺,說不準有不少洞穴?!敝用偷刈似饋?,他忽然用得意的口氣對我說:“哥們,你等著瞧,哪一天老子一定要把這潭水抽干,搞個水落石出。”說罷,他哼著小曲摸進了廚房。
自從水潭的巨鯰被毒死之后,胡家村似乎平靜下來,人們堅信巨鯰就是“水怪”,唯獨我們知青誰也不信,大伙都相信我的推測,認為一定有一條類似鱷魚的動物潛伏在水潭附近某個不為人知的洞穴里。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漸漸地淡忘了水怪的事。等到“水怪”再次闖進我們的生活,已是三年以后。
第三個年頭夏末的一個傍晚,村長帶回了好消息,說我被公社推薦去省城上大學。聽到這個消息后,知青們歡呼雀躍,擁抱著我又捶又打,熱鬧了好一陣子。
“別鬧啦!讓楊悅早點收拾,明天一早還得趕回縣城呢。”柱子制止了大家的嬉鬧,并向我丟了個眼色。順著柱子的暗示,我看見李星獨自一人坐在一旁抽泣,便趕緊跑過去蹲在她面前:“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但我……”
“怎么會呢?我高興都來不及,也許太高興了才忍不住流淚?!崩钚悄四ㄑ蹨I,笑著對我說,可她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走吧,我們出去走走?!蔽依钚堑氖?,一起來到了水潭邊。
皂角潭的梁子上有一塊長長的石條,那是我們知青談情說愛的地方,我摟著李星坐在石條上,望著灑滿月光的水面,竟不知說些什么為好,全然不像往常,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只能一再重復:“小星,我倆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走得再遠,也不會忘記你?!?/p>
“如果我一輩子回不了城呢?”李星低著頭看也不看我,小聲嘟嚕了一句。
我不以為然地說:“怎么會呢?”剛說完,我就有點后悔。上面強調以階級斗爭為綱,非常講究家庭成份,李星的家庭成份雖然屬于手工業(yè)者,但她有個叔叔在臺灣,受這個因素的影響,她哥哥下鄉(xiāng)多年也沒能爭取到回城的機會。李星是個既漂亮又懂事的女孩,我從骨子里深深地愛著她,如果她不能回城,我讀完大學只能返回胡家村。
“小星,如果你回不了城,我念完大學一定回來娶你?!蔽艺\懇地發(fā)誓。
“不害臊!”李星揚起手來,揪了揪我的鼻子,然后緊緊地依偎在我的懷抱里。
我和她輕輕地哼著熟悉的歌謠,一直坐到月牙當空。
“不早啦,回吧,明天一早你還得趕路呢?!崩钚菑娦邪盐依亓舜笤骸?/p>
我輕手輕腳閃進臥室。柱子還沒睡,他劃亮火柴,點燃了油燈。
“嗨,你還沒睡?!?/p>
“睡不著,你小子真有福氣,你上了大學可別忘了李星和我們?!敝觽壬硗摇?/p>
“怎么會呢?咱們勝過了親兄弟?!?/p>
“說心里話,我真舍不得你走,估計李星更舍不得,但我們又盼著你走,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敝臃浅痈星榈卣f著。又過了片刻,柱子嘆了一口氣:“唉!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睡吧,明天早上我去送你?!彼禍缌擞蜔?,不再和我說話。
翌日清晨,李星幫我收拾好行李,我把所有的書籍都留給了她,她把那支心愛的鋼筆塞進了我的包里。
吃罷早飯,全村許多人都跑來送我,大家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回吧,鄉(xiāng)親們!”胡村長揮了揮手。
“回吧,別送啦!”我一遍又一遍催大家別再送了。
“大家回去吧,這樣慢騰騰走下去,走到天黑也到不了縣城?!贝彘L站在拖拉機上揮手攔住大家,把我拉上了拖拉機。
柱子加足馬力,開動拖拉機。
“再見,再見!”我坐在拖拉機上,不停地向送行的人們揮手。
李星一邊揮手,一邊追著拖拉機跑,一直追了很遠,很遠。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guī)缀趺總€星期要給胡家村寄信,后來功課緊了也就慢慢稀疏下來,再后來,幾乎很長時間顧不上提筆。李星的來信從未間斷,從她的來信中得知,柱子送我走后,不顧村長的勸阻,堅持一個人開拖拉機星夜返回,結果在返回的路上翻車摔斷了腿,傷好后留下了后遺癥,走路稍有點瘸。又得知,柱子通過公社給村里拉來電線,裝上了電燈。后來得知,和柱子相好的女知青率先被招工進城,為了她,柱子沒少往縣里跑關系。再后來得知,知青們陸陸續(xù)續(xù)都招進了城,胡家村只剩下柱子和李星。
春夏之交的時候,皂角潭又鬧過一次水怪。有一天夜晚,羊圈里傳來了咩咩的叫聲,李星聽到后,趕緊叫醒柱子,他們拿著油燈到后院的羊圈一看,頓時傻了眼。羊圈里的三只尚未滿月的小羊羔沒有了,大羊們全都擠在一個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柱子查看了周圍,發(fā)現羊圈棚頂上的茅草蓋被鉆了個大洞,他們繞到羊圈的后面,發(fā)現后面的雜草被壓出了一道很寬的深槽,這深槽一直向水潭的西北角延伸。由于西北角灌木叢生,無法靠近,他們只好作罷。但這一次柱子沒有往水潭里下毒藥,而是醞釀著一個新的擒拿“水怪”的計劃。
本來說好放寒假回鄉(xiāng)下探望大家的,因為闌尾炎手術耽擱,沒能成行。為了不讓李星和和柱子他們著急,我以補課為借口,瞞過了大家。
轉眼就要放暑假了,我決定回知青點看看,并提前給李星和柱子發(fā)了信。
放暑假后,我先趕回縣城看過父母和兄嫂、侄兒,第三天就來到了胡家村。
我沒有讓柱子接我,通過王家坪的大學同學找拖拉機把我送到了村口。村長聽說我回來了,一路奔跑過來,緊緊地摟住我,憋了好一會兒才哽出一句話:“李星失蹤了,柱子也瘋了?!?/p>
村長的這句話,無異于晴天霹靂,我奮力掙脫他沖進大院,推開李星的宿舍,發(fā)現空無一人,我又轉身沖到對面,推開柱子的宿舍,一看照樣空蕩蕩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折身沖到村長的面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領。
村長告訴我,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個禮拜前,他把我寄來的信分別交給了柱子和李星。接到信的第二天清晨,李星投水自殺了,因為梁子上遺留有李星的鞋子。為了打撈李星的尸體,柱子硬是用三天三夜的時間把潭水抽干了,結果還是一無所獲,于是,柱子就瘋了,口里不停地喊叫“水怪,還我李星、還給我?!辈坏靡眩謇锇阉瓦M了公社醫(yī)院。
我頭暈目眩地來到水潭邊,慘淡的月光下,黑森森的水潭像一只怪物張著黑森森的大口。它吞噬了我的戀人、吞噬了我的朋友。我忍不住再次號啕大哭,直至流不出眼淚。
第二天上午醒來,我匆匆來到水潭邊,柱子架的抽水機還擺在那里,水潭的底部又蓄積了不少水,我毫不猶豫地合上了電閘。還沒等水抽干,就讓村長用繩索把我放進了潭底。潭的最深處還有一個深坑,村民們稱之為“窨”,我看見一股細細的泉水在往上涌,不停地涌出刺骨的清水。難怪當初柱子潛水時說下面的水冰冷刺骨呢,原因就在這里。我環(huán)顧水潭四壁,沒有發(fā)現洞穴,但那棵巨大的皂角樹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拖著粘滿淤泥的雙腳,一步一步堅定地走過去。天啦,原來這棵大樹是空的,幾根粗大的樹根只是部分裸露在水里,嚴格的說,是鳳尾湖流進水潭的水把大樹蔸下的部分泥土給掏空了。我不能再往前走,接近樹蔸時那個一人多粗的樹洞發(fā)出了一股剌鼻的腥味,我斷定樹洞里一定潛伏著一條巨大的鱷魚或者水蟒。我示意村長把我拉上了梁子,并把我的推測告訴了村長和村民們。后來,村長從縣里請來考察隊,發(fā)現皂角樹洞里果然盤踞著一條巨大的水蟒。
李星的失蹤,在我心里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如果說她投水自盡被鱷魚或水蟒吃掉了,則應當留下一些衣服的殘片,可潭里一點痕跡也沒有。于是,我來到李星宿舍,在我留給她書中,找到了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封信。
親愛的悅:我根本不相信你會回到這窮鄉(xiāng)僻壤,這是我一生不可饒恕的錯誤。再過幾天,你就要回來了,我已經無臉見你。請你不要責怪柱子,其實我并不愛他,但是在最困難的那一段日子里,是他給了我安慰,給了我活下來的勇氣。因為無臉見你,也因為不想讓柱子一輩子掙扎在窮鄉(xiāng)僻壤里,我決定做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水怪”。永別了!曾經深深愛你的小星星。
當我離開胡家村的時候,村長因知青失蹤問題已被縣公安局的警察帶走。
離開胡家村的頭一天晚上,再一次踏上皂角潭的石梁,望著那張陰森森的噬人大口,望著那棵張牙舞爪的大樹,我的心再一次戰(zhàn)栗起來。
仰望繁星閃爍的天空,一顆閃亮劃過的流星,瞬間湮滅在黑暗之中。蒼天啊,蒼天!我的星星,你在哪里?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