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情懷

重　訪

1950年5月1日，北京中山公園正在舉行一場儀式，歡迎來訪的蘇聯(lián)青年代表團。

20歲的孟照瑞作為解放軍畫報社的攝影記者，參加了這次活動。正當孟照瑞聚精會神拍照時，猛然間一個年輕的翻譯引起了他的注意。

孟照瑞(解放軍畫報社攝影記者):他穿的是風雨衣式的衣服，很明顯不是我們國家的服裝。

年輕的翻譯能說一口地道的俄語，言談舉止流露出優(yōu)雅氣質(zhì)，憑直覺，孟照瑞感到這個年輕人一定不普通。照集體相時，孟照瑞更加堅信了自己的猜測。

孟照瑞:他坐的位置與其他翻譯人員不太一樣，別的翻譯都坐在后面，而他卻坐在前面。

孟照瑞根本不會想到，偶然之間進入自己鏡頭的年輕人，竟然是國家主席毛澤東的長子毛岸英（圖1）。

（1）毛岸英在歡迎蘇聯(lián)青年代表團訪華的儀式上

距離這次活動僅僅半年之后，毛岸英就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永遠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由于是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這個名字也隨著他的犧牲被埋藏了起來。曾經(jīng)和他一起共事的許多人，都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直到今天，當我們追溯他短暫的一生時才發(fā)現(xiàn)，毛岸英還有許多人們不曾知道的故事。

拍攝于1924年的這張照片，是毛岸英與母親楊開慧唯一的一張合影。像所有被父母呵護的孩子一樣，2歲的毛岸英幸福地依偎在母親的身旁（圖2）。

（2）

1930年11月，楊開慧在被捕20天后英勇就義，8歲的毛岸英在監(jiān)獄里目睹了母親的慘死，在他幼小的心中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傷痛。

劉松林（毛岸英之妻）:岸英跟母親一起坐監(jiān)獄。他記得非常清楚，母親走上刑場時，他抱著他母親，不讓國民黨的警察帶走母親。但警察把他從母親身邊拉開，把他摔倒到墻角里。母親犧牲以后，他在監(jiān)獄里大病一場，瘦成皮包骨。

從監(jiān)獄出來后，毛岸英和兩個弟弟被秘密護送到由中共地下黨員董健吾創(chuàng)辦的大同幼稚園。不久，弟弟岸龍被痢疾奪去了生命（圖3）。

（3）

后來，幼稚園被迫解散，毛岸英和毛岸青兄弟倆只好交給董健吾撫養(yǎng)。在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書里，對毛岸英在上海的生活有著較為詳細的記錄。

王光遠（《紅色牧師—董健吾》作者）:董健吾的岳母經(jīng)常有怨言，有時還刁難毛岸英兄弟倆。董健吾的住處離法國巡捕房很近，兩個講湖南話的孩子進進出出，很容易引起敵人的懷疑。大概半年后，董健吾就把岸英兄弟倆轉(zhuǎn)移到他的前妻黃慧光那里。毛岸英兄弟的生活費用開始時由地下黨組織負責提供，每月按時送來，因此生活還算比較安定。

但是，1933年后，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遭到敵人嚴重破壞，毛岸英兄弟的生活供給中斷了。

王光遠:黃慧光是個家庭婦女，身邊有4個孩子，加上毛氏兄弟，一家7口生活越來越困難，就開始對岸英兄弟倆流露出了不滿。

劉松林:睡覺沒有床，睡在樓梯底下。

就這樣，倔強的毛岸英帶著弟弟離開了黃慧光家，開始了不堪回首的流浪生活。9歲的岸英帶著弟弟獨自面對殘酷的生活，推黃包車、當報童、揀垃圾，挨打挨餓成了家常便飯。十幾年后當毛岸英看到描寫流浪兒生活的電影《三毛流浪記》時，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依然讓他傷痛不已。

劉松林:一看那個電影，他就非常激動。看到三毛在垃圾筒里撿吃的，凍得嗖嗖的挺可憐，他就把我的手抓得非常緊，我感覺他全身都在哆嗦。

劉松林:岸英說，我在上海的流浪生活就像三毛那樣的，不同的是我沒有給資本家當過干兒子，沒有偷過東西。

1936年，毛澤東剛剛經(jīng)歷了艱苦卓絕的兩萬五千里長征，此時，上海的地下黨組織也終于找到了流浪整整3年的毛岸英兄弟。

毛岸英終于結(jié)束了在上海的流浪生活，但并沒能立即與父親團聚。

1937年，毛岸英和弟弟岸青一起被送到了蘇聯(lián)，進入了當時專門接收共產(chǎn)國際領(lǐng)導(dǎo)人子女的“國際兒童院”（圖4）。

（4）

最初來到兒童院的毛岸英還是習(xí)慣于隱姓埋名，對于父親毛澤東的記憶也依然遙遠而陌生。曾經(jīng)擔任兒童院院長的師哲這樣回憶剛到兒童院的毛岸英。

師哲:他們在國內(nèi)養(yǎng)成了隱瞞真實身份的習(xí)慣，有一次，岸英和我談毛澤東時，也是直呼其名，好像與他沒有關(guān)系似的。我向他說明，我知道他們的身世，并告訴他們，在蘇聯(lián)，無須隱瞞什么。

漸漸地毛岸英喜歡上了兒童院寬松，舒適的環(huán)境，也不像剛來時那樣沉默寡言了。天資聰慧的毛岸英引起了同學(xué)們的注意。

黃?。▏H兒童院學(xué)生）:我在國際兒童院特別喜歡下國際象棋，我經(jīng)常贏。毛岸英有一次要我教他，我只教了大概一天還是半天，過了3個星期，我就贏不過他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毛岸英也不由自主地平添了一種使命感，15歲的他已經(jīng)開始考慮未來之路了。

李特特（國際兒童院學(xué)生）:毛岸英對政治很感興趣。

兒童院根據(jù)學(xué)生們的愛好和專長，組織了許多小組。毛岸英參加了軍事組并任組長，很快又被選為兒童院的團支部書記。

和父親恢復(fù)通信的毛岸英也不由自主地和父親談?wù)撈鹚鶡嶂缘恼?，但父親的反應(yīng)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1941年，毛澤東寫信給毛岸英，這很可能是毛澤東寫給兒子最長的一封信。在信中，毛澤東建議毛岸英趁著年紀尚輕，多學(xué)習(xí)自然科學(xué)，少談些政治。

雖然我們已經(jīng)無法了解毛岸英收到信后的真實心情，但是一向尊重父親意見的毛岸英，也許已經(jīng)開始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之路。

然而不久，突如其來的變故又一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航向。

1941年，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爆發(fā)。懷揣著保衛(wèi)社會主義的強烈信念，兒童院中的每個孩子都想?yún)④?，上?zhàn)場，毛岸英表現(xiàn)得更為積極。

陳祖濤（國際兒童院學(xué)生）:毛岸英給斯大林寫信，請求照顧他參軍。

1942年，毛岸英如愿以償進入了蘇聯(lián)最高軍事學(xué)校，學(xué)習(xí)了兩年軍事專業(yè)（圖5）。

（5）

陳祖濤:他跟我們說，我軍事學(xué)院畢業(yè)了，很想到前線去。但上面不讓我去，派了一個團長跟著我。我在前線參觀了，不讓我參戰(zhàn)，很可惜（圖6）。

（6）

1946年，已經(jīng)是蘇聯(lián)紅軍中尉的毛岸英回到了延安。毛岸英懂俄語、英語、德語，穿著蘇軍呢子制服和馬靴，會跳交誼舞，寫一手無師自通的狂草體好字，為人不拘小節(jié)。這是在延安很多人對毛岸英的最初印象。但毛澤東卻不喜歡岸英身上幾乎完全歐化的作派。毛澤東向分別近20年的岸英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到農(nóng)民中去接受鍛煉，從“洋學(xué)生”變成“土八路”。

毛岸英聽從了父親的安排，下鄉(xiāng)勞動，跟著農(nóng)民一起吃住。半年后，毛岸英褪去了剛從蘇聯(lián)回國的洋氣?？粗鴥鹤由砩系淖兓?，毛澤東非常滿意（圖7）。

（7）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毛岸英遇到了劉思齊（劉松林）。

劉思齊的父親劉謙初，曾任北伐軍宣傳總教官，1931年被國民黨殺害。母親張文秋曾長期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1938年，劉思齊和母親一起被捕，在獄中度過了整整8年，獲救出獄來到延安。

劉思齊:看到對面來了一個男同志，個子高高大大。我沒有在意，我牽著李納，李納就把我的手甩開，喊著哥哥就跑過去了。然后李納給我介紹，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匆匆的邂逅，兩個年輕人都沒有留下太多印象 。

兩年之后，他們在西柏坡再次相遇。此時，16歲的劉思齊已經(jīng)出落成美麗的少女。外表一副農(nóng)家打扮的毛岸英，內(nèi)心依舊像在蘇聯(lián)生活時那樣熱情奔放。重逢第二天，毛岸英就大膽地向劉思齊表明了心意。

劉松林:當時我覺得他太熱情坦率了，再說我腦子里沒這個想法，總覺得我跟他差距很大。

但毛岸英并不這樣認為，他主動向劉思齊談起了自己的身世。

劉松林:聽了他的經(jīng)歷，我心里很難過。他說，我們兩個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我們不會沒有共同語言的。

熱情，坦率的毛岸英深深地吸引了劉思齊，兩個年輕人就這樣相愛了。那是一段艱苦但卻充滿希望的日子，他們即將迎來一個新的中國，一段嶄新的生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開國大典幾天之后的1949年10月5日下午，毛岸英用一輛舊自行車拉上劉松林的被褥行李，去他們兩人的新家。

毛岸英和劉思齊在中南海舉行了一個樸素的婚禮（圖8）。

（8）

婚后每個周末，毛岸英都會帶劉思齊到中南海看望父親，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樣，享受著家人團聚的快樂。

此時也許是毛岸英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美麗溫柔的妻子陪伴在身邊，父子關(guān)系寬松融洽。

在享受家庭溫暖的同時，毛岸英也開始感受到身為毛澤東的兒子并不輕松。

1950年，北京第一機器廠調(diào)來一位年輕的黨委副書記，當時除了黨委書記外沒有人知道這個新來的青年竟然是毛澤東的兒子。

吃住都跟工人們在一起的毛岸英寫信給遠在鞍鋼工作的同學(xué)，這樣說道:半個月前，我離開了社會部的上層工作，轉(zhuǎn)為做群眾工作了。工作的內(nèi)容要比過去在機關(guān)工作不知豐富多少倍，缺點是我不懂技術(shù)……

此時，劉思齊也逐漸感受到了丈夫身上的壓力。

劉松林:他對自己要求特別嚴格，回想起來，有時候我覺得他挺可憐的。他精神壓力太大了，他覺得作為毛澤東的兒子，一點錯誤都不能犯，一點出格的事都不能做，就是要配得上毛澤東兒子這幾個字。

毛岸英為自己制定了在工廠工作十年的計劃，其中包括編輯一本俄中對照的俗語字典。但是所有這些都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他的人生軌跡又一次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得悉這個消息，毛岸英立刻決定從軍，赴朝參戰(zhàn)。志愿軍入朝的前一天，毛澤東請志愿軍總司令彭德懷到家中吃飯，毛岸英作陪。

武立金（《毛岸英在朝鮮戰(zhàn)場》作者）:吃飯時，毛主席跟彭德懷提出，毛岸英也想去朝鮮。彭德懷不敢?guī)?，因為在?zhàn)爭年代，毛主席已經(jīng)犧牲了5位親人，如果毛岸英有個三長兩短，不好交待。但毛岸英的決心很大， 毛主席也支持他去，在這種情況下，彭德懷才答應(yīng)了。

入朝參戰(zhàn)的日子迫在眉睫，此時劉思齊恰巧生病住院。一天晚上，已經(jīng)好幾天沒到醫(yī)院探望的毛岸英急匆匆地來到病房。

劉松林:晚上9點多鐘了，他突然來到我的病房，我很吃驚。他說第二天要出差。然后告訴我說，那個地方通訊不方便，你要是收不到我的信，你不要著急。

正是因為這句話，在以后很長時間里沒有毛岸英的消息，劉思齊都沒有去多想。而種種不尋常的跡象，也是在毛岸英離開后，才被劉思齊逐漸回憶起來的。

劉松林:他當時問我，地球上有一個朝鮮你知道不知道？我說知道啊，那里不是打仗嗎？他說你還挺關(guān)心世界大事的。然后他馬上就轉(zhuǎn)移話題了。

毛岸英的欲言又止，讓劉思齊感到有些奇怪，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更讓她吃驚不已。

劉松林:走時，我要送他到病房樓門口。他不讓送，說太冷了，你回病房吧。他下了臺階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來，向我鞠了一個躬。我跟他結(jié)婚以后，他幾次外出，從來沒有這樣過。我楞了一下，后來一直不太明白。

告別的情景反復(fù)出現(xiàn)在劉思齊的腦海里，毛岸英義無反顧的背影，永遠定格在劉思齊的記憶中。

1950年10月23日，毛岸英作為一名普通的志愿軍戰(zhàn)士，奔赴戰(zhàn)火紛飛的朝鮮戰(zhàn)場（圖9）。

（9）

武立金:毛岸英的任務(wù)，主要是擔任俄文翻譯和彭總的機要秘書。

毛岸英沒有戰(zhàn)斗在最前沿，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

隨著戰(zhàn)爭的推進，美軍的轟炸越來越猛烈。

1950年11月25日上午，毛岸英正在辦公室里工作，兩架美軍B-26飛機飛臨，投下燃燒彈，毛岸英被擊中，英勇犧牲。

此時距離毛岸英進入朝鮮還不到40天，年僅28歲。

像所有犧牲的普通志愿軍戰(zhàn)士一樣，毛岸英被埋葬在了朝鮮。

在很多人看來，出生在偉人家庭是一種幸運，但對毛岸英來說，這也許不僅僅是榮耀，還有責任和犧牲。

毛岸英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