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條狗

劉鴻伏

我很小的時候，家里養(yǎng)了一條小黑狗。圓圓的頭，眼睛像兩粒黑葡萄，晶晶亮，渾身沒有一根雜毛，憨厚溫馴，特別喜歡小孩。孩子們光腚在泥地里玩耍，小黑狗會在旁邊很興奮地用小小的濕潤的鼻子嗅嗅孩子的光腚，或者用舌頭輕輕舔一下孩子的小臉。它很自然就成了孩子們快樂且特別的玩伴。小黑狗隨著孩子們一塊兒在貧窮的歲月里漸漸長大，它就自覺擔(dān)負(fù)起守護(hù)門戶、防野物和賊人的責(zé)任，保護(hù)主人家的人畜安全。有時也會隨了孩子們上山干農(nóng)活，它跑前跑后地撒歡，吠聲清亮，在黃昏的山野里聽起來足以讓人膽壯。所以我們家膽子小一點(diǎn)的孩子，傍晚上山砍柴總要帶上黑狗做伴。黑狗長大后愈發(fā)渾圓雄健，全身透著力氣，黑緞子一樣光亮的毛發(fā)，十分好看。家里任何一位成員出門或回家，它都會表現(xiàn)出依戀或極誠摯的歡迎之意，做出許多可愛的動作讓人感動：或嗅嗅你的褲管，或扯扯你的衣袖，或后肢站立，用前肢輕撫你的臉和身體，并且輕柔地叫一兩聲，仿佛要跟你說話似的。孩子們喜歡它是自不待言，連勞累的父親，也常常在回家稍歇時，一邊吸了旱煙袋，一邊搬了竹椅坐下，喊：“老黑，過來給我撓撓癢啊?！焙诠繁懔ⅠR奔向父親，趴在父親腳下，用長長的紅舌頭輕舔父親被柴火劃傷的赤腳。父親吸著煙極享受極舒服的樣子，黑狗則安詳乖巧得像一個孩子。

黑狗于我家有恩。有一年夏天，家人都睡了，忽聽它在雞籠邊狂吠咆哮，父親起床開門，舉起油燈照見雞窩里有一條巨蛇，正用身體纏著家里唯一在下蛋的大母雞。黑狗竟奮不顧身地用尖利的長牙咬住了蛇的七寸，并用力向后拽，巨蛇顯然已支撐不住，開始松開大母雞。雞已驚嚇欲死，呆然委地，索索顫抖。父親用大竹竿挑起巨蛇并送到后山坡去，黑狗卻有點(diǎn)不依不饒的意思，吠叫不止。黑狗救了家里唯一下蛋的母雞，為母親保住了買鹽買肥皂的經(jīng)濟(jì)來源，所以一家人都視黑狗為功臣。還有一年，小妹在禾場邊玩耍時失腳滑下古井，家人都不在，黑狗發(fā)現(xiàn)后對井狂吠，引得路過的村鄰?fù)锟?，及時救起小妹，并火速告知在山上勞作的父母。井不深，水亦淺，但落井久了，必有危險。黑狗于我家，可謂大大有恩。

因為老黑的忠誠與乖巧，我們早已把它當(dāng)做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即使有人想用不少的錢買它去飽口福，也總被清貧至極的父母嚴(yán)拒；對村里幾個偷雞摸狗的光棍，父親干脆給予警告：“誰動我家老黑，我就動他！”

但不幸的事還是發(fā)生了。記得那個暮冬，忽然天降大雪。雪停三五日之后，一個下午，失蹤22年的姑母忽然用籮筐挑著兩個孩子，從200里外的某個山城走了10天驚險山路，回娘家來了。其時祖母尚在，不識字的姑母13歲離家出走，一直音信全無，許多年過去，祖母及家人以為她早已不在人世，此番忽然歸來，全家人的驚喜悲痛之情是無法言喻的。我們少不更事，不能明了長輩們的心情和感受，但也受到感染，家里的氣氛顯然與往常不同。久別的親人歸來，對于貧窮的家庭來說，真是喜憂參半，憂的是四壁蕭然，無物待客。父親與姑母從小姐弟情深，20余年后再見，恨不能舍身割肉以表親情。待家中可以待客之物罄盡，父母已是寢食難安。那時村鄰皆窮，一蛋都不可得，在借無處借的窘?jīng)r下，最后父親竟下了狠心，要?dú)⒗虾诖?，母親和祖母均無言以對。

可憐的老黑，臨死時都對這個家戀戀不舍，竟然在瞑目之際，眼里落下兩大滴淚水。當(dāng)時父親在山溪邊將老黑按在水里的一剎那，渾身都軟癱在冰冷的雪水里，他難過得仰天嘆息：“老黑，你莫怪我，若有來世，我變狗，你變主人吧！”

失去了老黑，我家從此不再養(yǎng)狗。父親說：狗太通人性，和人最親，你喂養(yǎng)它，你最后要面對它的死亡。人是有情之物，因此不能做無情之事，否則你會愧悔。

一切都已隨風(fēng)遠(yuǎn)逝，但我卻每每于疲累之時，懷念起那條叫老黑的狗。我的眼前常恍惚呈現(xiàn)一派潔白的被大雪覆蓋的鄉(xiāng)野，一條毛發(fā)像綢緞般閃爍著光澤的大黑狗，正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從潔白的鄉(xiāng)野疾馳而過。它奔跑的姿勢，美到極處！

（選自《散文》，略有改動）

【路子與你聊】

作者懷念的這條狗有什么特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