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枕頭

許　行

從前方回到家里，婆媳兩個都感到渾身像抽了筋，散了架子一樣，一點(diǎn)精神也提不起來了。

這三間房，太空曠了、太冷清了!就兩個寡婦，守著個3歲的孩子。過去也是這么三個人，可他們心上還有一個人啊!盡管不在眼前，卻無時無刻不同他們生活在一起?，F(xiàn)在，那個人在一場戰(zhàn)斗后已長眠在邊陲的青山腳下了。

這真是太殘酷了!

婆婆的腸子都悔青了，當(dāng)年她真不該聽丈夫的話。他在戰(zhàn)爭中負(fù)了重傷，臨死留下了句話：“要給兒子枕老虎枕頭……”她明白，也只有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

那是丈夫小時候的枕頭。丈夫說過是母親給他做的。母親說：“要學(xué)武，枕老虎?！蹦菚r有各種各樣的枕頭，什么元寶枕、龍鳳枕、鴛鴦?wù)?、秀才枕、長命枕……都各有不同的寓意。他是枕老虎枕頭長大的，戰(zhàn)爭來了，怎能不拿起槍呢?誰知道臨死，還要把枕頭傳給兒子……

唉!自己真傻，人死了還依著他去了……都怪自己!

媳婦的腸子也悔青了。鎮(zhèn)子里那么多小伙子，她為什么偏偏嫁給軍人?過去他倆在一起時，她一邊摟著他，一邊說：“我真后悔，怎么嫁給了你!”

她越愛他，她越恨他，她越對他說后悔。

她罵他信來少了；罵他探親時間短了。罵他給兒子起了一個帶軍的名字……

她恨他為什么有一個讓婆婆守寡的軍人爸爸；為什么小時候枕了老虎枕頭……

唉，不然，哪至于這樣呢?

“燒了它吧!媽媽，我們對得起國家和人民了!”

“是的。燒了它!燒了它!”婆婆完全明白媳婦的意思，她一下子從柜子底下把那只小小的老虎枕頭翻了出來，摔在了炕上。她也恨它，是它帶來了兩代人的不幸。

媳婦拿起老虎枕頭呆住了。她第一次看到它。它是用帶黑紋的黃布做的，有頭有尾，有鼻子有眼睛，貼身還有四條粗腿。它是一只枕頭，但更是一只具有動勢的老虎；豎著耳朵，睜圓了眼睛，正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前方……它象征著力量和威嚴(yán)。

她的心顫了。她的手顫了。

婆婆又一次看到它，也有些呆了。它做得多么精細(xì)、逼真啊!上一代人在縫制的時候都在想著什么?在那一針一線中都傾注了什么感情和愿望呢?……

她有些迷惘了，猶豫了。

“扔到灶膛里?”婆婆用極輕微的聲音問媳婦。

“不……媽媽，把它交給我……待明年清明時，到野外去燒……讓他們父子兩輩人都看著……”

一年后媳婦又找了個男人，竟然還是軍人。唉，人啊，就是怪!婆婆指著她的鼻子問：“你不早就后悔了嗎?怎么又……”

“媽媽，媽媽，我也說不好啊!……”她一下?lián)ё∑牌艅忧榈乜蘖似饋怼?/p>

清明前一天媳婦來請婆婆，準(zhǔn)備明天一起去祭奠亡夫。婆婆來了，她自然地想起了那只老虎枕頭。這回，媳婦一定得燒了?？墒钱?dāng)她幫助睡著的孫子整理被子時，一碰枕巾，她愣住了：那只老虎枕頭竟然在孫子的頭下枕著呢!

“媽媽。您不會……”

“……依你。媽媽依你……”她猛地抱住了媳婦。婆媳臉貼著臉，默默地流下了不平靜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