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４個雞蛋的溫情邂逅

玉如意

李暖是跟父親賭氣才離開家的，原因很簡單，她已經快上完大學，馬上就可以拿到畢業(yè)證，要求有顯赫身份的父親給她安排一份工作，可是父親不幫她這個忙。

雖然從小到大，父親的確從沒用手中的權力寵過她，但她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兒，這個身份夠她享用一生。卻沒想到，要緊關頭，父親真的不管她，不僅不管，還不許其他人管。她不止一次跟父親說，如果你真不管我，我就去最窮的地方教書，在那里找個農村男人嫁了，這輩子都不回來。父親對她這樣的威脅不屑一顧。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真的去了山區(qū)，是甘肅和青海交界的一個小地方。也不是盲目跑去的，學校早就動員畢業(yè)生去西部做志愿者，她只是一賭氣報了名。

三個月后，李暖打電話給我，要我給她寄兩千塊錢，而且是“快快快”。她的父親是我二叔，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兄，我二話沒說就去郵局給她寄了三千塊。她不知道，她這一走三個月，快把二嬸急死了。

錢寄出去半個月，李暖給我回了封信，是一張欠條，卻沒說什么時候回來。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查來查去，終于查到那里的電話，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把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人帶著很重的地方口音，竟然真的幫我找到了李暖。在電話里，我讓她無論如何和家里聯(lián)系一下，她說，放心吧，以后需要錢我會跟我媽要的。老要錢算是怎么回事?我哄她，不行就回來吧。那怎么行?她說，我?guī)М厴I(yè)班呢。

那次李暖和我沒說幾句話，她說電話費太貴了，叮囑我沒事少給她打電話。這讓我很意外，李暖什么時候節(jié)儉過?在那個遙遠的山區(qū)，有錢都花不出去，真不知她要那么多錢搞什么名堂，我簡直懷疑她根本不在那里，而是躲在哪個城市無所事事地花錢玩樂，只是她的通信地址和那串陌生的電話號碼是確鑿無疑的。

終于，在二嬸的要求下，我決定趁著出差的機會，去看看李暖。

可以想象我的行李有多重，大包小包里裝了許多果凍和巧克力。二嬸說，那是李暖最愛吃的，勝過愛吃飯。沒辦法，我拖著幾大袋子零食上火車，下火車，轉大巴，下大巴，再轉小公共汽車，最后還要步行三公里。是土路，剛剛下過雨，泥濘得根本抬不動腳，我拎著足有二十公斤重的行李，一個小時沒走完一公里，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浸濕了。就在我準備扔掉那個裝果凍的袋子時，碰到一個趕著毛驢車的男人，聽說我找李暖，二話沒說就把我人和東西全放在了毛驢車上。

剩下那兩公里路，他一直在跟我說李暖，地方口音很重，許多話我聽不懂。但從他的表情里，我能感覺到那份夸獎甚至感激，他很恭敬地一口一個“小李老師”。我看著這個黑黑瘦瘦、一臉淳樸的男人，忍不住懷疑他說的到底是不是李暖。半個小時后，他將我?guī)У搅四莻€鎮(zhèn)上。很小很小的鎮(zhèn)子，只有一條街道，兩旁的房子低低舊舊的，走到那條街的盡頭，轉個彎兒，男人指著一個低矮圍墻圍起來的院子說，那就是小李老師教書的學校。他憨憨地笑，我家那小子也在這個學校，是小李老師的學生。

他領著我向一排破舊的房子走去?？熳叩綍r，我聽到了電影中才有的古老鐘聲。下課了，許多孩子跑出來，看到我，好奇地圍過來。男人跟一個孩子說了句什么，那個穿著補丁衣服的小男孩兒飛快地跑進一間教室，拉了一個女孩兒出來，一直將她拉到我面前，站住。

女孩兒穿簡單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烏黑的頭發(fā)短而整齊。她抬起頭來看我，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有些心疼。

我的堂妹李暖黑了，瘦了，還剪掉了一直最喜歡的長發(fā)。更讓我陌生的是她衣服的顏色，以前的李暖，天天穿得怪異而艷麗，喜歡那些小首飾，曾在一只耳朵上戴過四個耳環(huán)……呆了片刻之后，李暖大喊一聲“哥”，一把就抱住了我。身邊那些孩子不明所以，在我們擁抱的時候，哄笑著圍在了一起。等李暖終于抬起頭，我看到她哭了。

那天下午，李暖在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里招待了我。那是一棟簡易的兩層小樓，只有兩個單間。我們要了兩葷兩素四個菜，陪同我們的還有她的三個學生，一個女孩兒兩個男孩兒。李暖說，他們的家在離鎮(zhèn)十余里地的山里，可能只有春節(jié)時才能吃上肉。因為那些瘦瘦小小的孩子，那頓飯我?guī)缀醭圆幌氯ィ慌阒黄鹂春⒆永峭袒⒀实爻?。我說再要兩個菜，被李暖制止了，她小聲說，不想讓他們知道別人可以生活得很優(yōu)越，不想讓他們早早為此而自卑。這一刻，我看著從小任性刁蠻的堂妹，發(fā)現她長大了，以一種很特殊的方式。這里將她完全改變了，改變得我必須重新來認識。

吃過飯，她叮囑幾個孩子早點兒回家，然后我們回到學校，回到李暖的宿舍。李暖說，這是學校最好的房子，只有這間房的窗子是玻璃的，那還是學校特意為她安的。墻壁顯然粉刷過不久，不均勻的白色石灰覆蓋不住曾經的污漬。一張小木床，鋪著李暖帶來的淡紫色被單，外面掛了蚊帳。已經有蚊子了，李暖說，不過很多孩子家里還沒有蚊帳。她仰起臉問我，哥，你知道世上還有這樣貧窮的生活嗎?

我知道，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李暖不知道。她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對此一無所知。

我說，都快半年了，你回去吧。她很堅決地搖頭，不行，我答應了這些孩子，一定把他們送到中學。

一個人改變不了一個世界，你已經付出了……我繼續(xù)勸說。

哥，李暖打斷了我，你想聽聽我這幾個月的經歷嗎?

我看著她，點點頭。

李暖說，咱們去操場吧，省得開燈。

原本她是可以選擇去縣上中學的，雖然縣里也很窮。但她是很認真地在和父親賭氣，非要去最窮的地方。于是，她來了。還沒放下行李就有些后悔，她沒見過這么窮的地方，在電視上也沒見過，還有那么破的學校，那些教室的窗子竟然是冬天全部堵上，夏天全部敞開，根本沒有玻璃。還有那些孩子，都臟兮兮的……

她當時就想走，但沒有走得掉，因為所有孩子的家長都在學校里等她。那些衣衫簡陋神情卑微的家長等在那里，是為了給她，一個愿意來教孩子們英語的老師鞠躬。當那些亂蓬蓬的腦袋一齊低下去，她的腳被釘在了那里。那天晚上她根本沒有睡，眼前總是出現那些亂蓬蓬低著的腦袋，她決定，就為那些腦袋待一個星期，多一天都不待，不管去哪兒，一定要離開?？墒且粋€星期后，她沒有走；兩個星期后，還是沒有走；然后，她走不動了……

李暖的班里有32個學生，從她上課的第一天起，第一排的第一個孩子，拿了一個雞蛋給她，說是媽媽讓拿的。第二天，第一排第二個孩子也拿了一個雞蛋給她，那是個羞澀的男孩兒，給她雞蛋時臉紅紅的，不說話……結果，32個孩子每天輪流拿雞蛋給她。她以為雞蛋都是大人讓拿過來的，直到有一天，她收第34個雞蛋的時候，那個羞澀的小男孩兒第二次給她雞蛋，而男孩兒的奶奶到學校告狀，說孫子偷家里的雞蛋。這時她才知道真相，為了留住她，那些孩子商定每天送她一個雞蛋。那個小男孩兒叫路生，早早就沒了父母，跟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

那天，手里握著那枚光滑的雞蛋，她抱著臟兮兮的路生放聲大哭。在牛奶巧克力中長大的李暖，隱藏在心底23年的愛心，被34個雞蛋喚醒了。

講到這里，李暖擦擦眼睛說，明天的課不上了，我要分果凍和巧克力給孩子們吃，好多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些東西。我用手抹了把臉，潮潮的。

那天晚上我和李暖都沒有睡，在屋里分那些巧克力和果凍，她分得非常仔細，專注的樣子像個給孩子分食物的母親，非常慈愛，非常善良。第二天，李暖把我送到車站，一再叮囑我回去要給她集資，越多越好，沒錢東西也行，給什么要什么。然后，她哀怨地說，跟我爸要，就說是我的贖身錢。

我答應著，心里始終酸酸的。李暖認真了，她在認真地完成現在的生活，實現她的承諾，用她的愛、善良、真誠。我知道有一天，李暖會離開那里，回到曾經的生活中去，可是回來的，不會再是曾經的李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