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瑋
小時候的我個子很小,總是坐在第一排。上課的時候我時刻盯著老師,牢牢捕捉老師嘴里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我猜想我那時一定是個表情很豐富的學生,所以每次教了新內(nèi)容,不用我開口,老師就會從我的臉上讀出我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如果我沒有聽懂,老師會很自然很主動地重新解釋一遍。雖然老師是對著全班同學講,但我總是覺得其實他是特地為我在重講。因為有這份感激的心情,我把每一門功課都學得很好。
在所有功課中,我學得最好的是語文。我一直是個愛讀書的孩子。據(jù)我父母說,我一年級的時候就抱著一本厚厚的書坐在家門口讀。來去過往的鄰居都停下來奇怪地問我,這么厚的書,你能看懂嗎?我毫不猶豫地說,能!他們聽了都嚇一跳,直以為出了個神童。他們哪里知道我其實并不是在讀故事,我是在字里行間尋找我認識的字。每遇到一個認識的字,我的心里就有一份歡喜,就像遇到一個朋友。隨著年齡的增長,讀書的時候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最后終于能真正讀懂故事和情節(jié)了。也就是說,我能真正讀書了。那一份自豪和歡喜,我到現(xiàn)在還不會忘記。
我閱讀一切我能夠得到的書。因為書讀得多,作文也就自然而然寫得好起來。每次的作文課對我來說都像一個節(jié)日。即使老師在黑板上寫出最枯燥的作文題目,比如說“記一件有意義的事”,或者說“記一次有意義的活動”,班里的同學一片哀嘆的時候,我總是能夠把枯燥的作文題目寫出生動活潑的文章來。語文老師總是給我的作文打一個優(yōu)等,還常常把我的作文當范文在課堂上朗讀。
我們那時候的女孩子就像現(xiàn)在的女孩子們一樣,在學校的時候女生之間也經(jīng)常會鬧些小小的別扭,小小的矛盾,一會兒跟這個好不跟那個好,一會兒又跟那個好不跟這個好了。我的班里有一個女同學,她很漂亮,功課也很好,老師們也都很喜歡她,所以她成了我內(nèi)定的對頭。她有一撥“粉絲”,我也有一撥“粉絲”。我們兩撥女孩子在班里形成勢均力敵的兩派,一撥不跟另一撥說話。
突然有一天,有個“粉絲”偷偷告訴我,說我的那個對頭手里有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是一本俄國作家寫的書,我還從來沒有讀過。我只隱約聽說那里面有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叫冬妮婭,男主人公名叫保爾。那個時候我們很少讀到外國小說,冬妮婭這個名字在我聽起來就像音樂一樣美好。我一直渴望讀這本書,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得到它。
想來想去,我于是做出了令我的“粉絲”們疑惑不解的舉動,我開始向那個女孩子靠攏,還想出種種小花樣去討好她。這個過程進行得不是那么簡單。剛開始她很吃驚還很緊張,以為我是作弄她。慢慢地她體會到了我的真誠,但她又不明白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來跟她和解,所以還是小心地提防著我。她其實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在我的溫柔攻勢下,我們兩個真的成了朋友。
最最重要的是,她終于把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借給了我,那是我生平讀到的第一本世界名著。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本書的封面,記得那個叫冬妮婭的女孩子跟革命者保爾之間的故事。盡管冬妮婭后來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的太太,但是我心里還是覺得她美麗得不得了。
到了我讀高中的時候,同學們中間開始悄悄流傳一本書——《第二次握手》,這本書講的是科學家之間的故事。在那個紅紅火火的年代里,這本書顯得獨特而優(yōu)雅。最最與眾不同的是,這本書不是正式印刷出版的,是讀者們心甘情愿地一個字一個字抄寫出來的,叫手抄本。
當這本手抄本在我讀書的學校流傳時,我只是屬于一個外圍人物。原因在于,我的鋼筆字寫得很差勁,是那種“娃娃體”。所以當開始規(guī)劃這個手抄工程的時候,沒有人把我考慮進去。那幾個鋼筆字寫得好的同學就格外神氣,每天意味深長地交流著一些簡單的句子,比如說,“唉,我昨天抄到11點多啊!”或者說,“哦,那個丁潔瓊真漂亮啊?!蔽抑浪麄冊谡f那本書,但是干著急,輪不到我,心里癢癢的。
終于有一天,這本書抄完了。接下來大家排隊一個一個地傳著看,每人只能看一個晚上。有一天,這本書終于輪到了我的手中。我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一口氣把它讀完,感覺自己到達了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第二天早上,在把書交給排在我后面的同學的手中時,心里很難受,覺得自己在跟一個美好的世界訣別。
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學校開始追查手抄本,查來查去就查到了這本《第二次握手》。班主任老師非常厲害,只把那本書翻一遍,就認出了一個個抄寫者的筆跡。這些同學都被叫去談話,還寫檢討,就像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因為我這么喜歡讀書的人居然沒有參與抄寫,老師們一致認為我是個很有頭腦的女孩子。我有點兒不好意思看著那些抄書的同學寫檢討,就坦白說其實我也看了這本書的。老師安慰說,看了不要緊,沒參與抄寫就行了。我心里想,我倒是也想?yún)⒓映瓕懙?,字不好,人家不讓我抄啊?/p>
長大以后我自己也開始寫小說,也出版了,也獲獎了。內(nèi)心的深處總還存在著一種奢望,會不會有哪一天,有哪幾個孩子特別喜歡我的書,也把我的書大篇大篇地抄下來呢?
手抄本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晌疫€是堅定不移地認為,一個作家的書能變成手抄本,那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情??!
[作家登臺]
程瑋,江蘇人,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在《少年文藝》發(fā)表兒童文學作品,如《我和足球》《淡綠色的小草》等,深受小讀者喜愛,被評論界喻為“80年代最有才情的少兒文學作家之一”。中篇小說《來自異國的孩子》、長篇小說《少女的紅發(fā)卡》分別獲得第一、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由她編劇的電影《豆蔻年華》獲金雞獎及政府獎。1993年程瑋定居德國漢堡,成為德國電視二臺的制片人,拍攝了秦始皇、馬可·波羅、絲綢之路和孔子等題材的中國文化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