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長青
兒子永遠難忘父親的模樣,幾條開始變粗的皺紋,一張旱煙鍋兒永不離的胡茬嘴,臉上高翹著辛苦味兒十足的鼻子,還有那雙貪婪地渴求兒子成才的目光。那短布襖擋不住冬天透涼的風寒,腰部又緊勒一根白毛帶子。那毛頭黑臉的形象,在兒子的腦際中漸漸地變成一尊雕像了……
你常說,要改變受苦人的地位,得讓我當官;又說,農(nóng)村娃娃要成才,老實厚道不可賣。你的話似家鄉(xiāng)那條潺潺而來的沙溪,斷斷續(xù)續(xù)注入兒子的耳膜里。不爭氣的兒子從七歲入校門,伴日陪月地“修煉”了十二年。十二年的光陰喲,“彈指一揮間”,功名簿上兒無大名,讓眼巴巴的老父你大失所望,望子成龍的欲念,也成了你六月天夜晚飄著汗味的夢話……
垂頭喪氣的兒子回來了,只領到一個紅色畢業(yè)證。你托起我理智大亂的下巴,揩干我羞于見人的淚,掏出一卷大小不一的硬票子,叫兒補學:“哼!怕什么,鍋漏水打上兩道火鈀鈀,補好了重來?!眱阂粋€二十歲的漢子,一下子軟得失去持幾張鈔票的力氣,是你鼓足了莊戶人那種跌倒了再干的粗氣,才使兒終于從滂沱的大雨地里爬起來……
記得,那回你送我到令兒寒心的學校,一路上,隨著汽車的顛簸,你給兒一個抽旱煙的慢動作,是那樣的單調(diào),又是那樣的令人深思,仿佛你在掂量著這種變異的生活。當你的眼眶里溢出淚水的時候,兒子我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跳。
到車站了,父親第一個擠下喧鬧的車廂,以莊戶人特有的細心,取下我的行李。驀然,我一眼就看見站臺上有個熟悉的人影在晃動,那是我的同學張波。他喜形于色,正登上開往“延大”的專車,車下面還站著他新交的女朋友……一股妒意沖上心頭,我閉眼不敢再看。??!僅是四分之差,我們就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
父親佝僂得如一張弓。哦,是你用痛苦的肩胛,把兒的命運再次扛到這里來。
我沒勇氣去辦理補學的手續(xù)。父親雖不識字,但想得周全,你忐忑不安地走進校長室,憂心忡忡地步入教導處,整整一上午,給我辦理手續(xù)。
你默默地在小鎮(zhèn)上住了一天,僅喝了碗城里人認為不干凈的羊雜燴,就匆匆地返回家去。為了節(jié)省兩塊半的車費,你三更起步,丈量了一百二十里的山路,走回了世代居住的山鄉(xiāng)。父親啊,我的心在顫抖,兒子再次看清了大山里那位本本分分的老父親。
不幸的人,驚聞不幸的消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你賣豬崽到離家三十里的高家堡趕集。那司機開著輛閘關失靈的“東風”車,把你壓在急轉(zhuǎn)彎路的膠皮輪下。
當家中悲聲大慟的時候,我卷起鋪蓋回到了凄冷的家院。我怔住了,再無能為力念書了。剩下一個病瘦的母親,我只好供養(yǎng)她盡享天年……
父親,你走了。人家說你死了。你學文科的兒子,這時候才知道那些用語的異同。
父親,你走了,沒留下一句訓子箴言,沒留下一點痕跡,只在黃土地上堆起一個饅頭似的圓土堆。當我再次爬上你的墳頭時,我分明感覺到你還活著,山那邊分明走來一個你,仍是笑,旱煙鍋仍叼著。真沒想到,土地又拴系住了你的兒子……
父親,父親啊,兒給你叩頭!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