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

朱士元

表嫂在與表哥結(jié)婚前就與我相識了。那時，我們同在鄉(xiāng)下的一所中學(xué)讀書。表嫂是學(xué)校宣傳隊隊員，經(jīng)常在學(xué)?；蛐Ｍ獾囊恍┐笮突顒又猩吓_演出。我也經(jīng)常為學(xué)校宣傳隊寫些快板書、三句半、對口詞什么的，經(jīng)常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與表演者進行相互溝通和交流，彼此便相識了。表嫂和我一樣，也曾被推薦過上高中、上大學(xué)，可因受父親歷史問題的牽連，未能再進入高一級的學(xué)校讀書。

溫飽還沒有過關(guān)的那個年代，生活的重負(fù)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表嫂的父親因病早故，她與弟弟跟隨母親一起生活。表嫂心疼母親，不讓母親干多少活，家中能干的事全都自己干。表嫂那秀逸的身材、水靈靈的眼睛、甜潤的嗓音和她那善解人意的心地，不知打動了多少小伙子的心。

當(dāng)年，縣廣播站招考播音員，表嫂也去參加應(yīng)試了。她得了第一名，可因是農(nóng)村戶口，沒有過關(guān)。好多人為她鳴不平，她覺得這是硬杠子，沒考上沒什么可惜的。行走在那個年代里，人的命運漂泊不定，很難預(yù)測自己將來會干什么。就說在鄉(xiāng)下，若能進到當(dāng)時的社辦廠也算是出人頭地了。表嫂碰上了一次機會，進了社辦服裝廠。她憑著自己過人的聰慧，沒要一年功夫便成了服裝廠里的裁剪師。她設(shè)計的款式新穎大方，說不上怎樣潮流，倒是受到了客戶的青睞。從東北來的客商還邀請表嫂到哈爾濱去參觀、交流，這讓她長了好多見識，對外面的世界有了了解。后來，那位客商邀請表嫂到他那邊工作，表嫂面對高薪聘請也動過心，可她想得更多的是廠里為了培養(yǎng)她也花了不少錢，盡管工資低，還應(yīng)在家鄉(xiāng)的廠里效力，便婉然謝絕了那位客商。兩年后，廠里因管理不善，一下子倒閉了。有人為表嫂抱虧，說要是到外地干多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沒個去處。表嫂笑笑說：“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自己的生存空間的?！?/p>

表哥高中畢業(yè)后，憑著自己的筆頭功夫成了鄉(xiāng)廣播站的主要撰稿人。表嫂自從社辦廠回家以后，沒什么事干，大隊推薦她到公社廣播站當(dāng)了播音員。她在和表哥兩個人之間的交談與接觸中萌生了愛情。當(dāng)他們的事公開以后，遭到了表嫂母親的反對，說表哥家人口多，經(jīng)常吃上頓沒下頓，將來受罪肯定是沒有出頭之日。表嫂堅持自己的觀點，認(rèn)為表哥上進好學(xué)，有抱負(fù)有理想，是她這一生最好的依靠。她母親沒辦法，也就同意這門親事了。

自從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差事以后，和表嫂表哥的見面機會也就越來越少了。對表嫂表哥的生活狀況我還是一直掛念的，經(jīng)常通過進城的熟人了解他們的一些情況。他們的生活盡管清苦些，日子過得還是有滋有味的。這在當(dāng)?shù)?，還是受到很多人羨慕的。后來，我聽說表哥表嫂要離婚，這讓我大吃一驚。我最先聽到這個消息，是表哥家的鄰居劉三娘告訴我的，她說：“你那表嫂啊可不是人，好端端的男人不守著，還想去找野屎吃。你的表哥呢，天天在家忙著刷鍋洗碗，真是個沒用的男人！”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中可不是個滋味。表哥窮是真的，可表嫂先前從沒嫌棄過，哪怕就是在最困難的時候，表嫂也是情深如初，沒有一點怨言的呀?？杀砩┈F(xiàn)在怎么會變得這樣壞？我還真是不敢去想。

那幾年，表哥參加自學(xué)考試，從開始到取得文憑，整整花費了五年時間。表嫂呢，最討厭人不學(xué)習(xí)，沒文化。我曾聽她這樣說過，自己吃苦就吃在沒能讀更多的書，知識少、文化淺，經(jīng)常遇到一些難題。你表哥只要能學(xué)出個名堂來，再苦再累我也情愿。說真的，表嫂實在是夠受的。家里的幾畝責(zé)任田，她不要表哥沾邊。收麥時，她一人割，一人運。插秧時，她請人把地整好，自己起早貪黑就將幾畝地的秧栽完了。一天三頓飯，她還得按時做給表哥和孩子吃。常有人跟她開玩笑說：“死鬼啊，你把男人藏在屋里，到底圖啥呀？”她總是嫣然一笑，作為回答。

表哥原在一家社辦廠當(dāng)管理員，自打他一心參加高等教育自學(xué)考試以后，表嫂也讓他給辭去了。家庭中，沒個掙錢的怎么行呢？表嫂操起過去在服裝廠練就的裁縫手藝，開起了門市。她的手藝是遠近聞名的，大伙都知道她在服裝廠干過三年裁剪師。表嫂的門市一開業(yè)，來做衣服的就擠破了門。表嫂做事很認(rèn)真，生意越好，她就越是一絲不茍，目的是想求個信譽。白天要忙這忙那，做不了多少活，她就晚上忙，幾乎每晚都忙到深夜十二點左右。表哥勸她不要這樣拼命，她反過來鼓勵表哥說，只要你能早點過關(guān)，我是不會累的。表嫂的一片深情，給表哥很大的觸動。他原先一夜睡八小時的覺，后來只睡六小時。第一年考試一門沒有過，后來每次考都有過關(guān)的，這給表嫂帶來不少欣慰，也讓她的活兒越干越帶勁。

勞累過度，終使表嫂躺到了醫(yī)院的病床上。我去看她時，還沒說上安慰的話，她倒先開了口：“你表哥再有一年，最后一門肯定會過去的。我心里高興，總不覺得累?！北砩┦且蜷L時間在燈光下勞作，眼睛受到嚴(yán)重的刺激而成疾的。知道了表嫂的病因，我好半天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我想，表哥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為了他的理想，嫂子吃盡了千辛萬苦，嘴里從來就沒有吐一個“累”字。這就是表嫂那堅強、勤勞、賢惠、善良的心所帶來的力量吧。嫂子，我從心底里敬佩你啊。

表哥獲取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文憑的喜酒，我因出差沒有去成。再會面時是他被縣人事部門招聘為國家干部之后。那天和幾個朋友聚到一起，倒是喝了不少酒，表嫂平時滴酒不沾，來到桌前每人敬了四杯。我們都有點擔(dān)心她會喝多了，她端起杯說：“多年的夢想如愿以償，今天，我喝得再多也不會醉的。我倒是擔(dān)心啊，你表哥的酒喝得多了，會醉的?！?/p>

熬出了頭的表嫂，應(yīng)該得到她應(yīng)有的回報與幸福，可她卻使起了壞，走上了離婚這一步，我怎么能接受這個說法呢？來到我們家的表嫂，只見她眼眶紅腫，肯定是流了很多淚。她沒說幾句，只是要求道：“表弟，你幫著把我和他的事辦了吧?！?“怎么，你們真是要離?。俊蔽覛鈶嵉貑柕??！笆堑模也荒苓B累他呀?！?“為什么？” “他和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好上了。我識字少，又是個沒用的人。怎么好……”表嫂說著說著流下了兩行淚水。表嫂接著告訴我，事情已辦得差不多了，只想求我說服他，把兩個孩子全部留給她，不要他負(fù)擔(dān)，省得給他們添麻煩，自己一定會把孩子培養(yǎng)成人的。聽了表嫂的話，我再也忍不住了，對表嫂說：“你放心，我去找表哥，非讓他向你賠罪?！?“不用了，要下雨的天你是攔不住的。”

表嫂是清白的，我幸好沒有錯怪她。她自從與表哥分手以后，把全部的精力和希望都傾注到兩個孩子身上?？h里有個蹲點干部，對表嫂這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身女人的好強性格產(chǎn)生了仰慕之情，多次向表嫂吐露自己的心聲，只要表嫂同意，他就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辦理離婚手續(xù)，被表嫂拒絕了。表嫂勸他，那樣做，對雙方的孩子是不利的，趕快收回這個念頭吧。盡管沒有達到目的，可那位蹲點干部反而對表嫂更加敬重了。后來，又有幾個男人向表嫂表白自己的愛戀之情，也都被表嫂勸開了。是的，在情感的道路上，她沒有偏離自己的軌道。她整天像一頭牛，默默無聞地耕耘著自己的期待。她沒有灰心，更沒有退卻，朝著自己認(rèn)定的路走去。那年剛進臘月門，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大女兒突然發(fā)高燒，如不及時上醫(yī)院，病情肯定會有更糟糕的發(fā)展。她決定帶孩子去三里外的一家醫(yī)院給孩子看病，可手里連一分錢也沒有，怎么去看啊？這深更半夜的大雪天到哪兒去借錢呢？表嫂急得滿頭直冒汗。懂事的女兒對媽媽說：“別著急，我沒事的。你弄濕毛巾在我頭上和身上擦一擦就會好的，用不著去醫(yī)院?！北砩┲琅畠涸诎参孔约?，可這高燒是用濕毛巾能退得了的嗎？她背起女兒就走。一路上頂著風(fēng)，踏著雪趕到了醫(yī)院，到醫(yī)院一查女兒已熱到40度。她跟醫(yī)院的醫(yī)生商議，先給孩子看病，錢明天再來交，醫(yī)生不肯，后又找到院長，院長看她很可憐，便同意了。后來，女兒一回憶起這件事就說媽媽為她們姊妹倆真是操碎了心。理解母親苦心的兩個孩子，用自己最佳的成績一次又一次地報答著母親。當(dāng)他們從大學(xué)校門走向社會的時候，表嫂的兩鬢已染上了白霜，人也顯得老了，但她那深陷的皺紋里卻布滿了快慰的笑意。

人的命運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的。表哥慘遭一場車禍，造成終身殘廢，那位有學(xué)問的夫人在醫(yī)院里與表哥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我恨表哥，他早該如此，我太恨他了，我不想再見他的面，但我還是去了。走進醫(yī)院的病房，我們都沒有講話，他只是拉著我的手，好半天才說：“命只能這樣吧!”

我與表哥要說的話已講了很多，當(dāng)我正要走出病房時，迎門碰上表嫂走來。我驚訝得張了張嘴，不知從何開口?！氨淼埽阍谶@里呀!”表嫂先向我打了招呼。“是！你——”她向我點了點頭，直向表哥的病床走去。她揭開表哥的被子，用兩手摸著表哥受傷的身軀，痛哭起來。表哥似木雕一般，驟然間失去了知覺。好一會兒他才撐起身子，說了聲：“你——”話未說完，又倒下去了?！澳恪北砩┻叿鲋驯簧w好邊哭著說：“沒有人照顧怎么行呢？我來陪伴你?！甭犞砩┠亲肿智榍械脑捳Z，我周身的熱血好似凝固到了一起，我的心被撕碎了。

前些日子，表嫂帶著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到我們家來看望我，我看著她那布滿銀絲的一頭白發(fā)，這才讓我感到我們都已步入老年了。我問她是不是住在城里，和女兒女婿生活在一塊。她告訴我還住在鄉(xiāng)下，如果走了，你那身有殘疾的表哥就沒有人照顧了，讓他進城來他怎么也不來，我只有在鄉(xiāng)下陪著他。聽了表嫂的話，我的雙眼忍不住濕潤了。

表嫂啊，你已是60開外的人了，你怎么就一直對自己想的那么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