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打開的窗口

熊育群

1

玻璃深處，晃動著初冬的田野。黃昏，火車轟隆轟隆，時近時遠的聲音回蕩。玻璃中的土地收斂光線，大地的輪廓漸次幽暗，一片枯索，像人的意念在顯現(xiàn)。

兩個人影走在田埂上，也走在想象中，挑擔的身姿，左右搖擺，顯得模糊。平常的景象，真實的夢幻。

母親的臉這一刻清晰了一陣。她在我手中放大的相片上，一會兒顯得真實一會兒顯得空洞。我輕輕卷起她。有一種疾速的沉陷，我看到母親在遙遠的家鄉(xiāng)向著黑暗深處的不知處下沉，整個世界開始失去光明，開始了與她的一起沉淪。

寂靜突然降臨，只有我這個車廂在奔跑著，不知跑在什么時空，它也許在母親的視線之外，但一定在母親的意念之中，是她不肯安息的意念嗎?母親的世界在隨著她紛紛走向幻滅——這只是母親一個人的世界，她帶來這個世界，就像打開的魔瓶；她帶走一個世界，萬事萬物都隨她而去——世界再也沒有了，在她閉上眼睛的時刻，歸于永遠的黑暗。

但是我還能張開眼睛，看到一個世界的表象，這是誰的世界?對母親而言這世界再也不存在了。而我從母親的血脈中分離，開始另一種時間。我感到自己幻影與泡沫一般從母親的世界逃逸，這是一種生命的蟬脫。然而，此時此刻坐在車廂中的我，卻像影子，時空顯得如此虛幻。

2

坐著疾速下沉的電梯走出辦公大樓的時候，我就感到了夢魘。我去放大母親的相片。母親在我口袋中的底片上很好地隱藏著。我抓著它，母親像很實在的一種存在。那一刻，我腦海的念頭頻閃：也許，母親與我的關(guān)系就只有這薄薄的一片了。如果這一片都失去，我就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而來的了。我突然感到一條根被拔，我要漂浮于某種堅固的存在。生命的空虛一陣一陣向我襲擊。

我是去為她放遺像嗎?

電話接近正午打來的時候，弟弟說母親快不行了，昏迷不醒，呼吸困難。她是三天前倒下的，她在地坪支撐不住，就順著墻根滑倒在地。這是她第二次腦溢血，八年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

我在嘈雜的大街上走，我不知道母親是在我手里被我捏著，還是在老家，正躺在床上，作生命最后的不知是痛苦還是不怎么痛苦的掙扎。在一家沖印店，服務(wù)小姐問什么時候取相，我說下午。她說要算加急費。望著手中的母親，我猶豫著，我真的急著讓母親變?yōu)檫z像嗎?就像我此刻要決定她的死活。這樣的問題一出現(xiàn)就讓人心神不寧，心隱隱作疼。我不知道把她當作過世的人還是把她當作仍然健在的人，我只是小心翼翼不要從自己口里說出遺像之類的詞。詞在這個時候是一種恐怖的魔咒。

現(xiàn)在正是春天，但母親倒下了，春天里她變得衰竭。我的兄弟正守在她的身邊，就像八年前那個冬天的晚上，我守在母親身邊，她也是昏迷不醒。徹骨的寒風(fēng)透過醫(yī)院破舊的木窗，冷得我直打顫。我把著母親的脈息，把一袋一袋的冰塊壓在她的頭上，祈望那變得微弱的脈搏不要停下來。我感到母親的命就在這條脈搏上，我捏著，絲毫不敢松懈。我就這樣一個人整夜整夜堅守著……母親就像春天的草經(jīng)過一個季節(jié)的冬眠蟄伏又活過來了，她以玩笑的口吻說是我把她守回來的。

在萬物轟轟烈烈生長的陽春天氣，我的兄弟能把她守回來嗎?

我現(xiàn)在捏到了母親的一張底片。我捏得住她嗎?

母親就在我捏著底片于照相館猶豫的時候，抽著氣，表情痛苦，她在等待著什么?我捏疼了她嗎?父親對著彌留狀態(tài)的母親說，你去吧，你等不到他回來了。于是，她就走了，臉色剎那間變成死灰，像冬日的一場大雪，世界一夜之間改變了模樣!又一個瞬間，捏在我手里的母親露出了遺像的特征。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色彩白了，她在我的一恍惚間就走了，卻把一個世界饋贈給了我。

就在那一天，我感到自己忽然間變得漂浮，像個天外來物，腳踩在水泥的街道上……是虛虛的。只一刻我的生命就像一葉飄離樹木的葉子，像失去碼頭與歸宿的舟，迷失在海上。

3

村子里的人幾乎都在這個晚上集聚，死亡讓所有的人變得迷茫，這是母親生命的力量，還是死亡的力量?他們看著我走近母親的遺體，等著預(yù)想中的號啕大哭轉(zhuǎn)變成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但他們看到的是一個不稱職不合常規(guī)的演員，我走近母親，我覺得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一起參與了一場精心策劃的游戲。我俯下身拍拍她的臉，叫了幾聲媽，滑稽的感覺在一瞬間產(chǎn)生，它是那么強烈，甚至牽動了我嘴角的肌肉——她怎么就可以這樣躺著一動不動呢!這哪有一點像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情。人怎么在一夜之間變得如此安靜，裝得如此像模像樣?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場死亡的扮演。

所有人都掩飾不住失望的情緒。我深深刺傷了他們的想象力。有人說真是不孝。說我的人用的是我的乳名。我漠然地看了看她，一張熟悉又陌生的但卻在時間中迅疾蒼老了的臉。

我擠出人群，擠出這個精心布置的舞臺。室外，請來的戲班子正在唱著花鼓戲，縣劇團的女演員美得妖艷，卻又俗得出格，死亡與歡娛在這里交織。

下半夜的鑼聲、嗩吶聲突然驚醒了半寐的我，我的意識在那一刻刷地被照亮了，突然間我明白了我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我的母親正在鄉(xiāng)人的葬禮之中，等待著埋入黃土。一個道士的誦經(jīng)聲夜色一樣凄然，像一個物體一樣立于黑暗的包圍之中。電流擊中我，撕心裂肺的痛，心中大慟，我痛哭失聲。我從床上爬起來，直赴母親淚如泉涌，多少年的淚水河一樣奔瀉。不用多長時間，母親就要永遠離開我了，永遠地只在想象與思念里沒有蹤影沒有聲音沒有氣息，只有虛幻的記憶。我抱著我母親，她全身冰冷，她已經(jīng)在地上躺了兩天兩夜，兩天兩夜里，她任人來人往，任哭聲吵鬧聲忙成一團，再無半點聲息，她的臉一天黃過一天，那樣曾經(jīng)紅潤的手蒼老得不是她自己的，我握著它，卻不知母親去了哪里!她是多么不愿離開這個世界，在巨大的痛苦中仍不放棄求生的愿望，以急促的呼吸與時間抗衡，直到親人不忍，勸她放棄。父親勸慰的話一停，她就止住了呼吸，兩顆淚珠同時滾落她剎那間變黃的臉龐。

4

黑夜沉沉。

火車到長沙已經(jīng)是晚上。在風(fēng)雨交加中趕路，半夜時分，再也找不到那條進村的路了。母親躺在冰冷的泥土上，離我已是這樣近，但黑暗讓我找不到她，連同她那個村莊。雨砸在稀泥上，像人被吞進了黑暗，聲音遙遠如模糊的往事；雨水傾瀉在水面上，嘩嘩響成一片，像夢中的哭聲——母親哭過，我哭過……童年的一次號啕大哭，直哭到父親要把我扔到屋外。我在哭聲中慢慢長大。

這一夜，依然是哭聲，依然黑暗如磐。

黑暗中的道士，黑色的長袍曳地，像拖長的唱腔，撫過人群之上的憂傷。在他冗長的吟誦聲中，白天像一道閃電劃過。

臨時搭起的棚架下，一座木橋已高高聳立，木橋下的木盆里清水如鏡，清水上長明的蠟燭閃爍忽明忽暗之光，橋上的水在雨篷上流，嘩嘩聲一片。水下面，黃的燭光，青的夜，紅的響器與炮鳴。道士手持長帚與燈，一步一吟唱，一步一臺階，上

了木橋。

道士唱：“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響器有節(jié)奏地敲，一千年的時空都被敲動，敲出寺廟的千年清寂。奈何人過奈何橋，家鄉(xiāng)從此遠了，親人從此別了，母親，我送你的靈魂上路。

前頭是個什么世界?有厲鬼當?shù)绬?道士的長卷上百鬼猙獰，青面獠牙?！膀笊咻栎?，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忽”。有地獄與磨難嗎?道士高舉香火，案頭行禮，念念有詞，祈求神靈鬼怪修好行善，放你過關(guān)。有險惡和漆黑的道路嗎?母親，今夜嬌兒為你舉燈。

道士念，不要思念家人，不要牽掛家鄉(xiāng)，忘了陽世間吧，前面的路還十分遙迢，“地府茫茫，莫辨東西南北，冥途杳杳，馬知險阻康莊……”

我緊緊抱著母親的靈牌，閃爍的燭光里一個廣闊的世界呈現(xiàn)出來——我又看到那兩個挑擔走動的人影，他們也在母親的世界中行走嗎?微微的燭光在晃動，道士的吟唱像一炷青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聲息。死亡像跨過了一道門檻。另一個世界在這個幽深靜謐的夜晚呈現(xiàn)，虛實交織，像車廂玻璃映出的影像，像大地穿透了我的臉龐。

夜入三更，驟雨初歇，風(fēng)漾如水，遠處的洞庭波瀾不驚。眾道士繞棺齊齊高歌：“春色到人家，滿露英華，馬蹄芳草夕陽斜，杜宇一聲春去了，減卻芳華嘆人生，少年春色老難賒……”

5

母親七歲就沒有娘，她在洞庭湖的荒草野地上長大。蒹葭蒼蒼，野葦茫茫，遼闊天宇沖淡了喪母的憂傷，也讓她淡忘了這個世界還有深厚的母愛。母親在簡陋的茅棚生下四個孩子，但面對自己的孩子，她卻不知道也不習(xí)慣去愛。我們像她放牧的群羊，在貧瘠的土地上，她只是擔憂我們的溫飽。我們每一天都嗷嗷待哺。我們像野草一樣瘋長，定量供給的糧食遠遠滿足不了身體的需要。饑荒折磨的永遠只是母親一個人。她經(jīng)常偷偷出去借米，借遍了街坊四鄰，多少閑話、冷臉都只對著她。有時，她去曬谷場偷谷；有時穿著全身滴水的濕衣進門，手里提著的是一籮她從湖中采來的菱角。

年輕氣盛的父親與爭強好勝的母親永遠有吵不完的架。在他們的吵鬧聲里，童年的歲月飛一般地流逝。直到有一天，我走出家門，去東方一個遙遠的大都市求學(xué)，母親忽然沉默，變得溫情。

我的一點出息，卻讓母親感到害怕，一種疏離感，她怕我拋棄這個家。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斷地向我要錢，錢成了我們之間幾乎唯一的聯(lián)系。

一切慢慢好起來后，她開始覺得自己與別人不一樣，長期的壓抑，強烈的虛榮，讓她要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但她擺起架子來依然是那么不自信，她的信心只是建立在我們對她的態(tài)度上。她的姿態(tài)總是在自信與不自信間搖擺，在兩種角色之間徘徊。

很快，一場疾病，像變魔術(shù)一樣奪走了她的健康，一個曾是多么強壯健康的身體，一夜之間變得連行走都不方便了。醫(yī)院治療只能恢復(fù)到生活自理的程度。但天性要強的她，不肯輕易就此罷休，幾年時間里，她背著我們四處求醫(yī)。只要有一點消息，說某個江湖郎中能治，不管多遠她也要催著父親上路。每次父親早早地把她扶上板車，拖著她走鄉(xiāng)串戶。

母親信教是絕望的結(jié)果，她從內(nèi)心深處害怕死亡。但她卻認定了不看病不吃藥靠禱告康復(fù)身體的信條，任人怎么勸說也不再看病吃藥了。每天面對墻壁，誦著經(jīng)文，她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上帝的音容——她把門一關(guān)，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開始向她靠近。

第一次，她凄然地說我離家走得太遠了，也是最后一次，我在她的淚眼朦朧里變成一個永遠傷痛的黑點，在時間的深處，她也成為了我永遠傷痛的黑點，在我的回望里，她揮動著的手，再也無法清晰起來，永遠凝固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只有她傷心的抽泣不曾在我耳邊消失。熟悉的家園，從此母愛不在。

6

我依然在黑夜里趕路。母親也曾沿著我走的路，在夜色中向我走來。路上的母親心里滿是母子相聚的憧憬。今夜我趕著路，月臺上是父親送別的身影。汽笛一聲，影子如同驚跑的記憶，一切悲傷似乎都隨站臺的退卻而恍惚而淡薄，人生的一幕拉上了帷幔。

我的后面，依然還有趕路人。沿著我同樣的路線，在龐大的鐵質(zhì)車廂里?？匆宦饭庥爸刂?。也許，多少年后，在誰模糊的記憶里，有我匆匆的面影。

母親，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你常常會借我的眼睛打量這個世界。某些瞬間，我真切體驗到了你看世界的心情和對人世間的感嘆。許多我們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過的事情，當它們舊景重現(xiàn)，不論紛紜的時間堆積有多么深厚，從前的時光仍然在重現(xiàn)出來!而天際低垂的陰云，總像你別夢依稀的臉。生命的感受是這樣奇妙，我的眼里不再只有看到的景象，它還包含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不過是生命打開的一扇窗口。母親，是你從塵土中開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