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童群霖

當(dāng)一個男孩讀懂他的父親時(shí)，他就長大了。

我覺得我對青春的思考與父親分不開。父親一臉官相，氣宇不凡，加之在城里工作，很少回家。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是完美的。我從小崇敬父親。

命運(yùn)似乎真的很會捉弄人。三十年前是這樣，三十年后也是這樣。三十年前，父親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參加全國首屆高考。他每次講起這件事就充滿驕傲，但他每次喝醉了才會說這事。他說他考了蘭溪市第七名，被國內(nèi)很有名的高校錄取。他滿心歡喜。但村子里面有些人眼紅，村長怕其他人家的孩子有出息。最后父親被兩個字剝奪了繼續(xù)求學(xué)的希望：驕傲。奶奶有一次和父親吵架后說：“你爸爸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是那次哭得太兇，腦子受了太大的刺激?！甭犞棠躺钋榈幕貞?，我眼前展現(xiàn)出一幅畫：一對母子跪在村長門口，哭著喊著尋找答案……

迫于生活的壓力，父親放棄城里的工作，準(zhǔn)備開一家小飯館。在這之前，他穿著整齊的西服，帶著他威嚴(yán)的“官面”去謀過很多職，但最終也是白搭。我想父親只能是個老知識分子，他的知識早就過時(shí)了。但他依然是個知識分子。父親很辛苦地活著。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并沒有因?yàn)榭吹礁赣H的許多不足而反抗他，我一直渴望理解他，安慰他。有一次父親和母親吵架，母親說起父親被人打了一巴掌也不敢吱聲的事。我一聽，差點(diǎn)就哭了。社會上惡人多，父親被欺侮，他的高大，他的官相頓時(shí)讓人心酸，父親的心很高，可他的地位很低。

父親愛喝酒。自從他開了飯店，我?guī)缀趺刻於伎吹剿染?，一個人喝。然后罵人，然后睡覺。喝酒與罵人是我想到父親后最先浮到我面前的，我沒有因此討厭他，反而站在他那一邊，因?yàn)榫票静粚儆谒?。父親罵人，因?yàn)樗緛硎且灶I(lǐng)導(dǎo)者姿態(tài)活著的，可他卻被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人欺負(fù)。

父親為了我和姐姐的學(xué)業(yè)，把飯店的活一直干下來。時(shí)間真快，父親開飯店已有五六年。父親每天都很累，凌晨四五點(diǎn)便起床，夜晚十點(diǎn)多睡覺，天天如此。父親早上冒著嚴(yán)寒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回家，炒菜，面對滿屋子的客人，不讓一些人有賴帳的機(jī)會。父親聞著嗆人的煤煙味，在各種油煙中瞇著雙眼。當(dāng)有人喊：“錢要不要？”他跑過去埋單。他說這種活和電視里足球賽一樣，跑來跑去，一天跑三四十里路。我不相信，暑假里在家里幫忙，終于累垮了?？筛赣H每天“兩場球”，用力、用心踢了五六年。

三十多年命運(yùn)的捉弄，氣宇不凡的父親在兒子眼中徹底變了，成了一個腦子有些問題的人。干著臟活的父親，他漸漸老了，累了。過年回家，拜年免不了喝酒。父親照樣喊得最威風(fēng)，最有官相。父親醉了，沒喝幾碗就醉得又吐又昏。可前一年，他還可以喝五六碗。他說年輕時(shí)他喝過一斤白酒半箱啤酒也沒醉。父親怎么這么容易醉？醉了的父親倒下了，而且分不清在什么地方，也像小孩似的醉笑，東倒西歪地，必須有人扶他。我想起他這幾年東倒西歪地經(jīng)受的各種痛苦。我看到下著白霜的路上一個中年人身著又舊又臟的西服，哈著白氣，踏著生銹的鏈條踏板，騎著三輪車在繁華城市里穿梭，他的身影是那么渺小。我看到他在油煙中緊瞇著雙眼炒菜，我看到破口大罵時(shí)他漲紅的臉頰。我哭了，我扶著父親，明白我該扶他了……

我考上了重點(diǎn)中學(xué)。他的兄弟、朋友、母親都說他翻本了。他很激動。他依舊破口大罵。罵當(dāng)年對他無情的人：村長，爭財(cái)產(chǎn)的弟弟，不肯借一分錢的哥哥……我聽不下去，有一次路上我哭著對他說：“爸爸，這么多年過去了，什么事都該……忘了。你……這樣……活……不累嗎？”我聽過父親每次和兄弟喝醉都有不愉快的吵架，我聽過父親說要炸了村長的墳。我看到，體驗(yàn)過父親的辛苦，父親身體、心理上都勞累。我也希望這一次能改變他?？伤裁匆膊徽f，只是緊緊地?fù)е遥诤荛L很長、很彎很彎的路上，我抬頭看到他眼眶里的淚水，明白前方的路，應(yīng)該是父子相攜著度過……

父親終于沒放下過去的恩怨，依然不停喝酒，依然不斷罵人，依然勞累地生活。

他對我說：“你考上了一中，我早上騎三輪車也更有勁了?！?/p>

父親，我在文章里總是這么稱呼父親，不是我覺得和你疏遠(yuǎn)。而是作為一個兒子，對你的敬愛……

(指導(dǎo)教師 滕世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