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二三事

杜敏祺

現(xiàn)在的我總是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同學(xué)談笑間還略帶點“土”味兒。只要我不說，沒人猜到，我是一個從小講粵語長大的人，一個喝著珠江水長大的人。但我知道，我是決不會忘記的，無論我走多遠(yuǎn)，故鄉(xiāng)的呼喚都熨帖在我的心底，似乎只要我一回頭，就能看到故鄉(xiāng)粗壯挺拔的老榕樹，嬌艷勝火的英雄花燦爛在四月的藍(lán)天下。故鄉(xiāng)的家門，那光滑的門把手，正安靜地等我再次將它推開。

故鄉(xiāng)是一個普通的南方小鎮(zhèn)，卻出奇地繁華。在我看來，故鄉(xiāng)有“三多”：車多，人多，食肆多。我的小學(xué)，不偏不斜，正好坐落在一條車水馬龍的公路旁。小學(xué)已有100多年的歷史。校門前的“星光大道”，擠不下幾輛摩托車。偏偏家長們個個愛子心切，送孩子上學(xué)就巴不得把車子開上教學(xué)樓。這樣一來，原本就不寬敞的校道更顯擁擠，以至于我每天上學(xué)都要上演一幕“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好戲。在此起彼伏的鳴笛聲中，大大小小的叮囑聲中，我捂住口鼻，沖出重重黑煙(汽車廢氣)，擠進(jìn)校園時，都要被折騰掉半條小命。

但只要進(jìn)了校門，景致就大不一樣了。校園里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樹：紫荊樹、芒果樹、菩提樹、白楊……還有許許多多叫不上名字的，他們平均樹齡都超過二十年。注意到了嗎？我用的是“他”而非“它”，因為在我看來，他們是學(xué)校的一分子，資格甚至比校長都老！很可惜的是，在我五年級時校領(lǐng)導(dǎo)以擴(kuò)大校園為由，把三棵紫荊樹統(tǒng)統(tǒng)給砍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持續(xù)了將近兩個星期。樹被伐倒了，翠綠的葉子，紫紅的花朵撒了一地，被進(jìn)進(jìn)出出的，忙碌的工人用硬邦邦的鞋底踐踏著，踩出一攤又一攤紫紅的花汁如鮮血般觸目驚心。工頭趾高氣揚地指揮著，校長笑瞇瞇地視察著，卻沒看到一旁，低年級的學(xué)弟學(xué)妹已發(fā)出輕輕的啜泣，高年級的學(xué)長學(xué)姐，緊緊拉著他們的手，給他們，也給自己接受事實的勇氣。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夏天時，那紫荊樹撐出的綠蔭，連火辣的陽光都不得不退讓三分，斑斑駁駁地灑在地上，略顯溫柔。女孩四五人一組，在皮筋繩中來回穿梭，身體輕盈得好比初春乳燕。偶爾來一個漂亮的花樣跳，惹來圍觀的男生陣陣怪叫。這時，總會有那么幾個男生，偷偷地把皮筋一拉，漂亮的跳法頓時走了樣。在大家善意的笑聲中，女孩氣紅了臉，把腳往地上狠狠一跺，追向那幾個早已落荒而逃的男生。一路追一路罵，平時好不容易堅持下來的淑女手則一二三，早就被丟到爪哇國去了。而這時，那幾棵紫荊樹，用慈祥的目光，注視著我們這群在他身下嬉戲打鬧，逐年長高的孩子們。

盛夏過后，那午后的陽光漸趨柔和，奔跑了一天的風(fēng)兒累了，躲在樹下休息。整個校園，沉浸在一片金光之下，風(fēng)兒輕輕地吹，猶如一個酣睡的嬰兒平穩(wěn)均勻地呼吸著。這時的紫荊花兒，正開得茂盛，一團(tuán)一團(tuán)，一簇一簇，轟轟烈烈地布滿了整個樹冠，肆意地在枝頭向世人炫耀著他們的存在。不料風(fēng)兒打了個噴嚏，霎時間，樹上涌起一片紅浪?；▋哼€來不及向天空告別，已滑落樹枝。只見白的，粉的，紫的，紅的?；ò臧殡S甜甜的花香，紛飛在樹底下。陽光給每一片起舞飄蕩的花瓣鑲上一道金邊，紫荊樹下猶如掀起一場神圣的舞蹈。這樣絢爛的花雨并不常見，但足夠支撐我對紫荊樹全部回憶。

紫荊樹被伐一事，反對的人還是有的。就是學(xué)校附近居民區(qū)的老人。因為聽說，我們學(xué)校前身是一片墓地。一百多年前的墳?zāi)?，聽起來都讓人有點毛骨悚然。而紫荊樹下，恰恰就是“鬼氣”最重的地方！老人們說，這些年來多虧有那么幾棵樹在那兒坐鎮(zhèn)，才把地下的“鬼氣”壓住，現(xiàn)在樹沒了，那可怎么辦啊。這一切，在一開始還只是幾個謠言，不過“三人成虎”，說的人漸漸多了，謠言也傳得跟真的一樣，已經(jīng)有男生揚言要半夜溜進(jìn)學(xué)?！翱垂怼?。但這畢竟只是說說而已，誰也沒這膽子。看鬼？如果遇上倩女幽魂還好，要是碰上青面獠牙的惡鬼可就得不償失了。只想滿足滿足好奇心，犯不著把小命也賠上吧。

但是，世上沒有如果，卻有許許多多的但是。沒想到在這人心惶惶的節(jié)骨眼上，老師偏偏跟我們過不去，要求部分學(xué)生在以后每周早上六點到學(xué)校集合，排練詩歌朗誦！說是為市里的詩歌朗誦比賽作準(zhǔn)備！而這“部分學(xué)生”名單恰好有我的名字在上頭。這下可熱鬧了，班上被選中的學(xué)生，分為兩派：一派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以男生為代表；另一派憂心忡忡，叫苦連天，以女生為代表。無論怎樣，到了那天早上，該去的人基本上到齊了。

“你帶了幾個護(hù)身符？”我才到校，好朋友就劈頭劈腦地問一句。因為在操場上光線太暗，我仔細(xì)看了好久才確定聲音的來源?！皟蓚€護(hù)身符，一串佛珠，你呢？”“我只帶了一個十字架！”旁邊突然插進(jìn)一個女聲：“我連家里的大蒜都帶來了！”真受不了，又不是抓吸血鬼，我在心里嘀咕。

“我們非站在這里不可嗎？這兒也太黑了，到走廊上去吧，那兒開燈了?！蔽医ㄗh?！昂檬呛?，但走廊上全是男生。”有女生遲疑了。“得了得了，男生好歹是人。站在這里，被鬼拉走幾個都不曉得！”一聽到鬼，所有女生都不做聲了，抬腿就想走。就在這時，從我后面突然撞進(jìn)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來一句“有，有鬼?。　迸鷤儾患s而同發(fā)出尖叫，向著走廊拔腿就跑。原本閑著沒事的男生，一聽說有人遇鬼的，立馬湊上前去，七嘴八舌地問：“碰上鬼了？”“長什么樣子啊？”“在哪兒？我去看看！”可憐那女生，臉都嚇青了，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向操場的另一邊?！皫?？”“是的，我從那里出來時，看到，看到墻上，有團(tuán)黑黑的影子，頭發(fā)長長的，”女生瞄了一眼自己整齊的馬尾，“那不是我的影子！我嚇?biāo)懒?，立馬跑出來了！”說完，還忍不住用手連連拍打胸口。大家聽完后，面面相覷，女生尤為著急，怎么辦，難道以后都不上廁所了嗎？“有哪個女生敢再往廁所跑一趟，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不知是誰這么一說，女生群里頓時炸開了鍋。“你去？”“我不去，你敢嗎？”“讓我去吧……”大家推讓著。

“誰也不許去！”命令的話音充滿威嚴(yán)，還會是誰呢？當(dāng)然是我們親愛的大隊輔導(dǎo)員老師了。她也不知道在一旁站了多久了。師令一出，好比一錘定音，大家都安靜了下來。突然，一男生喊道：“老師，不如你去吧！”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場面再次沸騰起來。大家紛紛要求：“老師去！老師去！老師去！”大概二十出頭的女老師下意識退了一步，脫口而出：“這怎么行？”“為什么不行？”男生們窮追不舍。“我，我一大清早來這里是教你們……”“該不會是老師自己害怕吧？”不知道是誰講的，大家頓時哄堂大笑?！昂f八道！”老師怒斥，但紅潮卻悄悄爬上老師的面龐、耳朵……大家笑得更歡了，剛才的恐懼，被歡樂的笑聲沖得煙消云散。

關(guān)于我們學(xué)校的女性，可就有更多說的了。女生都愛美，無可否認(rèn)，“女為悅己者容”嘛。但我堅信有種美麗是從心里面散發(fā)出來的，不因歲月的流逝而改變。那就是人的氣質(zhì)。在我的班里，有一個女生，叫袁菊深。她不是特別漂亮的女生，但在她身上就有那么一種溫和的氣息，叫人感到親切。她很愛幫助別人，只單純地為你好而不求別的。她很愛笑，她的笑是從眼里溢出來的。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時候總是彎彎的，像一對金月牙般漂亮，讓人看得滿心歡喜。菊深的媽媽和我媽媽是同學(xué)，我和她自然走得比較近。下課后，她喜歡和我聊天，而我放學(xué)后也習(xí)慣和她一塊兒走。直到有一天放學(xué)時，我與另一朋友和平時一樣等菊深收拾書包，菊深幾乎等教室空了才拖著腳步，來到我們面前，怯怯地看著我們，小聲說：“抱歉，以后我不能和你們一起走了?！薄盀槭裁?？”

我奇怪極了?！澳銈兏也灰粯?，我媽媽說的，”菊深的聲音更小了，像蚊子叫一般，“她不希望我和你們在一起。所以，對不起！”話一說完，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走了。菊深流光溢彩的眼眸閃動的是什么？悲哀，無奈，困惑，抱歉？……那一眼，太復(fù)雜了，我看不懂，讀不透。不一樣？我們不一樣在哪兒？在哪兒！她媽媽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突然，我想起來了，捂著嘴，我想起來了，菊深的母親，那高貴嚴(yán)肅的女人，整齊精致的米歇爾套裝，粉紅色的珍珠胸針，藍(lán)寶石鉆戒，黑色皇冠私家車……是的，我悟出來了，在她母親眼里，我們也許真的不一樣吧？苦笑，平生第一次悟出點什么，心里居然像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澀澀的。從那以后，我沒能和菊深一起走了，因為她不能違背她母親的意思。她還是很愛笑，但笑容里總像少了點什么，我們還是有時會一起談天說地，但我明白我們已不可能和從前一樣單純了。

常聽人說，人生苦短。其實人生苦的是人在面對決不愿意做的事時內(nèi)心絕望的掙扎。

學(xué)校是個小社會，社會是所大學(xué)校。我就在這么一個小社會里不知不覺地成長。朋友換了一撥又一撥，但能說話的卻沒幾個。茹就是那個在我?guī)缀跏ズ腿私煌哪托裕^望得深陷谷底時，悄悄留下來陪我的，那么一個朋友。

那是一個情感隱匿期，表面上好像冷冷的，置一切于不顧，心底里卻有說不出的煩悶，所有感覺都擠在一個瓶頸，出不來，下不去。最要命的是，我胃炎又犯了。正當(dāng)我把頭深埋于雙臂之間，忍受胃里翻天覆地的絞痛時，有人扔給我一盒“胃必治”。我抬起臉，是和我同樣面無表情的茹。我給了她一記白眼，無聲地說：多管閑事。她聳聳肩走開了。在我猶豫著是否吃下藥片時，茹又來了，給了我一杯溫水，說：“別擺著張臭臉給我看，我不稀罕，身體是人生父母給的，別亂糟蹋。”她走了，我仔細(xì)咀嚼她的話，覺得那像清水般平淡無奇，卻很實在。

我想，她應(yīng)該就是那個能把我拉出瓶頸的人，一個能幫我的朋友。

大概就是從那次開始，我們從點頭交發(fā)展到有如連體嬰兒般形影不離。茹不愛說話，她才是那種熱水瓶類型的人：外表冰冷，內(nèi)心火熱，把一切情感壓在心底。這樣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就像不知火山何時會噴發(fā)”，是她自己的原話。她從不抱怨什么，不要求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嫉妒別人。但茹不會嫉妒，因為她很驕傲。“驕傲是絕望與自卑的見證。”薩特說。她是一個復(fù)雜的綜合體，但和她一起就很自由，很安全，可以輕松自在地和她聊天而不必?fù)?dān)心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她，讓她小肚雞腸地找機(jī)會報復(fù)。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要去南京了。告訴茹，她還是那樣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只是稍微挑了挑眉毛，扔下一句“好好照顧自己”就走了。我不禁有些氣憤，好幾年朋友，就要分開來也不多說些什么！一賭氣，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看誰走得遠(yuǎn)！

到了南京，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被同學(xué)笑話，我當(dāng)做沒聽見；飯菜又油又辣，我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把落后于人的知識一點點地補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安慰自己，在這里，我將有個新的開始。

但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合上眼，滿腦子的紫荊花瓣紛飛。我才發(fā)現(xiàn)，從前的，我一點兒也沒忘，也不可能忘記。那是些早已融入我回憶中的人、事、物，它們將伴我很久很久，即使是下輩子，我什么都忘了，看到紫荊樹，心里頭還是會有絲絲異樣的感覺吧。

但是，我掩飾得很好，我控制得很好，沒人發(fā)覺我孤單。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寫了一句話：一個人其實并不孤單，想念另一個人時，才孤單。是茹！

此刻，我的淚，肆無忌憚，洶涌而下……

(指導(dǎo)教師 孫 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