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圣”家的行為藝術

岑燮鈞

一般的人，比如像我，知道王羲之，首先是從他的書法開始的。因為《蘭亭序》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教科書里，或者什么青少年版的百科介紹上，都會有影印本。確實，那字寫得漂亮，讓人賞心悅目。雖說真本已陪唐太宗人了昭陵，但那精彩的摹本也會讓人嘆為觀止。

書法，我是不懂的。其實，又豈止我一個不懂?因為見仁見智，誰也不是藝術的上帝。這就免不了會有各種各樣的招搖撞騙，或者正的不來來邪的，弄得怪七怪八，就像現(xiàn)在的丑星，以丑為美，風頭壓過帥哥。王羲之的字，有人說媚，有人說溜，難道非得像八大山人那樣禿筆寫就“哭笑不得”才算獨樹一幟嗎?我看，這么美的字，真是養(yǎng)眼啊!那字，若比作少女，是亭亭玉立；倘若是男子，便是玉樹臨風。太美的東西，總有陰柔的一面，但王羲之的字，骨子里是有剛性的，就像同是帥哥，他的肌膚還是繃緊的，像個健身教練，而不僅僅是一個花樣美男。

這樣帥的字，很難想象他的人有多丑。我想，出身于門閥世家的王羲之，他也必定是一位大帥哥。這從基因?qū)W上都可以推出來。有錢有勢的人家，干嗎非得像自虐狂一樣地去娶一個丑女呢?就是自己丑，倘若另一半是美女，幾代改良下來，也是玉人一個了。帥的人，有了自信，也就更加率真起來。既帥氣又率真，那就是千百年來傳頌不衰、讓人心儀不已的“魏晉風度”啊!

王羲之是司徒王導的本家侄子。王導是什么人?他與東晉的開國皇帝司馬睿簡直就是把兄弟，是他一手輔佐司馬睿登上寶座的——由此可見王家的地位。也正因為此，太尉郗鑒才會派門生到王導家求婚，挑選女婿。王導也頗灑脫，叫門生自己去東廂房考察王家子弟。門生回去，向郗鑒匯報說：“王家的青年一代都好，只是聽到有人挑女婿來了，一個個都表現(xiàn)得十分矜持。只有一個人在東床上袒露肚子吃東西，好像不知道這回事似的?！臂b說：“好，那就這個啦!”打聽下來，原來就是王羲之，于是就把女兒嫁給了他。

郗鑒的眼光的確不錯，不但把女兒嫁到了“書圣”人家，而且還把女兒嫁成了書法家，后來好些王羲之署名的書箋，據(jù)說就是她代筆的。只是，那些堂兄弟也真是的，還沒說選你呢，就緊張成那樣，裝什么一本正經(jīng)呢?也不看看是什么時代!魏晉時期，誰有個性誰就有魅力，豈不聞“禮豈為我輩設也”?在這一點上，王羲之就像他的書法一樣瀟灑。也是，就說那《蘭亭序》吧，本來就是集會后記事的一個草稿。后來，王羲之也曾正兒八經(jīng)地寫過幾次，可就是比不過草稿，這不就和招女婿一樣嘛!

蘇東坡寫文章，據(jù)說是“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是一個瀟灑的主兒。王羲之為人，就像蘇東坡寫文章一樣，也是任真任性。他可不像儒生一樣，酸不溜秋躬行圣人之道；也不像“竹林七賢”那樣，去故弄玄虛搞什么行為藝術。一切的一切，就是“自然”兩字。他生性愛鵝，有個老人養(yǎng)了一只鵝，叫得很好聽。王羲之想買下這只鵝，可惜不能如愿，于是就帶著親友團坐車去觀看。誰知老人一聽王羲之來了，就把鵝殺了來招待他們，害得王羲之嘆息不已——真正是焚琴煮鶴啊!后來，王羲之聽說有個道士養(yǎng)了一群好看的鵝，他的“鵝癮”又犯了，想全部賣下來。那個道士倒也是個人物，他對王羲之說：“你為我抄一部《道德經(jīng)》，我就把所有的鵝送給你?！蓖豸酥托廊惶峁P，把得來的鵝全裝在籠中帶回了家，心里還樂滋滋的。難怪他們王家寫“鵝”字特別有神，其實是有緣由的啊。

王羲之并不是只在一些小零小碎的事情上“灑脫”，人生大事上也很想得開。他與王述年輕時就出了名。但他很看不起王述，兩個人關系不好，誰瞧誰都有點兒不順眼。后來，王述做了他的上司，動不動就來視察工作，迎來送往的，弄得王羲之很煩。王羲之“恥為之下”，就索性辭職不干了。人生在世不稱意，鞍前馬后看人家臉色，這日子豈非過得太郁悶了?王羲之并不是一個“汲汲于富貴”的人，當初找對象時如此，現(xiàn)在也如此?！胺蛉酥嗯c，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倘是志趣相投，倒也罷了；兩個人像對頭一樣的，那又何必奉陪呢?流觴曲水，還是蘭亭的風景美啊!

有這樣的老爸，自然也會有這樣的兒子。最能傳承衣缽的，就要數(shù)王獻之。他七八歲時，書法上的功夫就很了得了。王羲之有一次偷偷地從背后進來，冷不防從他手中抽筆，竟不能抽出，可見用筆已能達到“入木三分”。王獻之還畫得一手好畫，有人曾請他在扇面上畫畫，他不小心誤點了一筆，于是，因勢象形，就畫了一只黑花母牛，還畫得很好。在王家的幾個兄弟中，就數(shù)他最出色。一次，他與兄長徽之、操之一起去拜訪謝安，兩位兄長說的大多是俗事，獻之只是略敘寒溫而已。事后，有人問謝安王家兄弟的優(yōu)劣，謝安說：“小者佳?！睘槭裁茨?，因為《易經(jīng)》上說：“吉人之辭寡?！边@一點，倒也像他老爸，“羲之幼訥于言”，不過，長大后，王羲之的口才也是不錯的。

的確，從大氣的角度來看，獻之更顯出挑。一次家里失火，徽之拔腿就跑，鞋也來不及穿；獻之卻神色鎮(zhèn)定，慢騰騰地叫仆人扶他出去。當然，徽之也獨具風采?；罩c戴安道是好朋友，其在山陰(今浙江紹興)，而戴在剡縣(今浙江嵊州)。一個冬夜，雪剛停，月色清朗，四面一片銀光?；罩贿叒氉院染疲贿呉髟佔笏嫉摹墩须[詩》，忽然想到了戴安道，便連夜動身乘小船去拜訪。經(jīng)過一夜才到，可走到門前卻不進去，反而轉身回來了。人家問他是何緣故，徽之答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你看，是不是也是一個神仙一般的人物呢?他愛竹成癖，臨時借人家的空宅居住，一住下就叫人種竹。有人問他，暫時居住，何勞如此?徽之答道：“何可一日無此君?”為此，有一次路過吳郡，看見一個士大夫家中有長得很好的竹子，也不去拜訪主人，就坐著轎子徑直來到竹叢邊，吟詠長嘯了很長時間，離去時竟也不跟主人說一聲。最后，主人忍不住了，才把他攔下來——不知道是否拍照留念了!

這樣的人家，人人都特有個性，就是娶來的媳婦都高人一等——只是太高了，反把自己給壓下去了。因為王家娶的是謝家的才女謝道韞。謝道韞在謝家子弟中，也是“巾幗不讓須眉”。一次下雪，叔叔謝安問：“白雪紛紛何所似?”她的堂兄說：“撒鹽空中差可擬?！彼舆^來就說：“未若柳絮因風起?！笔迨宕笮?，非常贊賞這個侄女?？上Вx道韞的命比她婆婆差，她婆婆是嫁給了最出色的王羲之，而她偏偏嫁給了不甚出色的王凝之。所以，回到娘家，她就向叔父發(fā)牢騷。叔父說：“他是王羲之的兒子，應該不會差啊!”——這一回謝安失眠了——謝道韞說：“我家一門都是人才，想不到天底下還有王郎這樣的人!”可見，談婚論嫁也不能光憑公公老頭的名氣。不過，才女嫁人自古就是個難題，你看，連王獻之都不是她的對手。一次，王獻之與人辯論，即將理屈詞窮，謝道韞就派丫鬟對小叔子說：“嫂嫂來替你解圍?！庇谑牵糁溜L，順著獻之的意思，把客人駁得啞口無言。這么厲害的主兒，你說哪個男人還配得上呢?難怪現(xiàn)在許多女博士都“束之高閣”呢!

不過，王家娶了謝道韞，萬綠叢中一點紅，樣子也煞是好看。

遠遠地看來，王家一門，男男女女，風度真是“勿要太好”——畢竟是搞藝術的，思維就是不一樣，又正好遇上了一個“人的自覺”時代，就傳揚得更精彩了?？上КF(xiàn)在追的不是八卦緋聞，就是高考狀元，再也沒有這樣的風度了。

編輯／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