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我的姐妹

辛　茜

三月的高原，有一天竟突然地?zé)崃似饋?。我靠在床頭上，享受著窗外熱鬧的陽光，無端地想起東北一個叫做呼蘭的地方，有一片原野，該是泛出綠色的時候了，多年前，也是陽春三月，在那個蒲公英剛剛發(fā)芽，河冰消融的地方，曾經(jīng)留下過一個頑皮、聰穎而又倔強的小女孩的身影。她的名字，以及她留下的文字，無數(shù)次地打動過我，特別是在我寂寞、無助的日子里，她幾乎成為我的密友，我的知己。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幾十年前，生活在東北邊城的女孩子的命運會這樣長久地沖撞著我，讓我常常為她嘆息、落淚。她是蕭紅。起初，我是在《小城三月》、《生死場》、《呼蘭河傳》、《后花園》中認(rèn)識她的，后來我又從她的姐妹，同是東北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女作家季紅真為蕭紅所記的傳書上更多地、更深地了解了她。

一本《蕭紅小說》、一本《蕭紅傳》，一直放在我的床頭，陪伴我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

有時候，我會覺得，蕭紅正穿著一身素白的旗袍穿過呼蘭河在空曠的原野上獨行，她的臉色是蒼白的，她的胃是痙攣的，肚子是疼的，特別是她的一顆承受了許多苦難的心是破碎的。

蕭紅是柔軟而頑強的蕭紅，在短短的二十一年里，她飽嘗了一個女人所有的心酸、寂寞、哀傷、男權(quán)下的掙扎和失去愛人的痛苦。她在不斷地同自己的命運抗?fàn)幍耐瑫r，還用她溫柔的同情心和充滿詩意的語言寫下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獨具分量的文學(xué)作品，她筆下的翠姨、王亞明、團圓媳婦、金枝都是在她身邊生活著的可憐的女人們，她愿意傾注自己的心血，去表現(xiàn)她們、關(guān)注她們，并呼喚她們的靈魂。她認(rèn)為，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所以她的寫作更注重人類普遍存在的問題，生存與死亡，命運與抗?fàn)?，愚昧與覺醒。

也許蕭紅承受的苦難，讓她不能夠脫開民眾的苦難，所以她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具備了深刻的主題。

蕭紅的一生是在逃亡中度過的，這個柔軟而勇敢的女人，因為受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十六歲時就已經(jīng)不愿意接受叫人擺布的命運，靠自己的爭取到哈爾濱上了中學(xué)，二十剛過，便為了反抗父親的囚禁，掙脫舊時的婚姻，徹底離開了老家，走上了逃亡之路。

為了追求個性的獨立和富有藝術(shù)魅力的人生，她終生都在逃亡，即使孤身一人東渡日本，實際上也是為了逃避與蕭軍的感情危機。蕭紅一生都向往精神的獨立，但無奈中卻一次又一次陷落于男權(quán)的陷阱之中。

她的作品是她逃亡經(jīng)歷中思想的精髓，是她通過自己的命運洞察人生的心得，表達了她內(nèi)心深遠(yuǎn)亙古的憂愁，和對生命原始的悲哀。她的創(chuàng)作超越了時代，穿透了漫長的人生，我們可以從那些自然的鄉(xiāng)土人生的尋常故事里窺見人性的本意。

蕭紅是最美的女人，她的美力透紙背，她的美包含了女人內(nèi)在美的所有含義。

我無法忘記，蕭軍第一次見到蕭紅時的情景：“半長的頭發(fā)散散地披掛在肩頭前后，一張近于圓形的蒼白的臉嵌在頭發(fā)的中間，有一雙特大的閃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視著蕭軍……”

當(dāng)時，蕭紅貧病交加，困在東興旅館，蕭軍是受報館之托去看望蕭紅的，無意間蕭軍看見了蕭紅放在床頭的兩首詩：

這邊樹葉綠了。

那邊清溪唱著……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京，

正是吃青杏的時候：

今年我的命運，

比青杏還酸!

這兩首詩，頓時引起了蕭軍對這個散開著頭發(fā)，并且明顯有了白發(fā)，還懷著身孕的女人的無限愛憐。蕭軍在霎時似乎感覺到世界變了，季節(jié)變了，人變了。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她認(rèn)識過的女人中最美麗的人了!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后來，盡管蕭軍和蕭紅的愛情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我一直被蕭軍當(dāng)時的行動感動著。一個平常的男子是不會為蕭紅那時的樣子動情的，當(dāng)然，也說明了蕭紅不同尋常的魅力。苦難的蕭紅，一生中唯有這一次獲得的愛是最可珍惜的，也是最值得欣慰的，我在每一次想到蕭紅的時候，都為蕭軍對蕭紅的這一份愛，癡癡地寬慰著自己，寬慰著早已安息的蕭紅。

蕭紅常說，無論什么樣的人，他總是有痛苦的，只要他有靈魂。為著蕭紅這個特別的靈魂，我再一次地陷入憂郁中。假如一個人沒有了忍耐和頑強的意志，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呢?年復(fù)一年看似很平靜的生活會讓每一個靈魂深受傷害、折磨，最終絕望地死去。幸?？偸且粍x那的事情，人們不應(yīng)該奢求更多，但是人總是為著那短促的幸福受更多的苦，這是人一生的追求啊。蕭紅短暫的生命一直懷著生的執(zhí)著，本能地抗拒著死的誘惑。她眼睜睜地看著冷酷的世界，糟蹋著別人，糟蹋著自己，卻無力改變一切，只能用自己的心和身體為我們寫下含著淚水和血水的文字，讓我們這些后人，特別是后來的女人們，不要忘記逝去的翠姨、金枝和那些葬身于奴役命運的人們，不要忘記爭取自己的幸福，不要忘記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

三月的陽光是溫暖的，帶著一絲潮濕的甜意，陽光下的蕭紅梳著齊眉的劉海兒，系著一條白色的圍巾，安安靜靜地望著我，不像是隔了一個世紀(jì)。

不知道她能否聽得見來自另一個靈魂的聲音，仿佛是姐妹之間的喃喃私語。蕭紅，我愿你在另一個世界里，過得不要那么辛苦，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是你離開人世的日子，在這么多二的好日子里脫開人生的苦海，你不應(yīng)該再悲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