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guī)X的冬天

何懿文

他們是標準的“北漂一族”，卻有一個更新鮮的社會學稱謂——“新失業(yè)群體”；他們曾是父老鄉(xiāng)親們眼里的天之驕子，跳出了農(nóng)門，踏進了京城，然而他們的才華，卻被社會遺忘；他們已經(jīng)畢業(yè)，卻不愿離開京城；他們已經(jīng)不再需要家庭負擔學習費用，但他們卻更需要錢來生存；他們留守京城的選擇，也被人誤解……在北京，“新失業(yè)群體”的隊伍越來越龐大，并且在北京周邊地區(qū)，逐漸形成了一個個群落。唐家?guī)X、昌平、通州……那些遠離市區(qū)，卻又跟市區(qū)保持聯(lián)系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成了他們的容身之所。沒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們的生活和夢想，猶如冬季午后的唐家?guī)X，看到的是小街的悠閑，聽到的是小販的吆喝。你幾乎無法想象，在這平靜的背后，每天有多少煩憂的青春面容，匆匆出現(xiàn)在這座小鎮(zhèn)的街道上，被冬日的風沙侵蝕。

龐大的北漂部落

如果不是因為北漂一族們的到來，唐家?guī)X絕對不會進入人們的視野。

這是一個位于海淀區(qū)西北角的村子，屬海淀區(qū)西北旺鎮(zhèn)管轄。2003年以前，這里只是北京市一個普通的地方，村民大約為3 000人。2004年以后，隨著上地軟件園的建成，上地附近的房租不斷上漲，原來在東北旺租住的北漂群體，大量地向更邊遠、更靠近昌平的西北旺遷移。

這些北漂一族大部分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近年來，高校擴招帶來的就業(yè)壓力逐漸顯露。2007年，北京市高校畢業(yè)生已經(jīng)達到18萬人，2008年預計還會增加2萬人，北京的就業(yè)市場越來越難以吸納這個龐大的高知識群體。

除此之外，更多的外地高校畢業(yè)生源源不斷涌入北京尋找工作?！氨本┑母咝ｋm然很多，但畢竟北京屬于大城市，就業(yè)機會比二三線城市多。在我們那邊，企業(yè)招聘大學生的機會都很少。在北京至少能夠碰碰運氣?！币晃粊碜院幽系拇髮W生告訴記者。

北漂一族當中，更多人的想法是一邊在北京找工作，一邊準備報考北京高校的研究生。來自湖南的女孩劉悅便是抱著這樣的想法。2007年9月份，劉悅告別父母來到北京，在海淀區(qū)學院路附近租了一個床位，準備報考中央財大的研究生。

“在北京讀大學，能使自己的視野更開闊，畢業(yè)以后就業(yè)也比較容易。”劉悅對記者說。與她一起到北京準備考研的還有兩位同學，他們都住在昌平。

目前，北漂一族大部分聚居在北京五環(huán)之外的唐家?guī)X、昌平和通州等地。

唐家?guī)X是北漂一族遷移的典型例子。這個偏僻的村子，如今已經(jīng)達到四五萬人的規(guī)模，而本村村民的比例僅為7％左右，具有高學歷的北漂一族占了唐家?guī)X人口的絕大部分。

走進唐家?guī)X

與北京三環(huán)之內(nèi)擁堵的交通相比，從北京海淀最熱鬧的中關(guān)村，坐公交車到唐家?guī)X并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大約40分鐘便能到達。但遇到上下班高峰期，車上卻是擁擠不堪。

從中關(guān)村坐365路公交車到唐家?guī)X，只需要1元，如果打公交卡，只需要4毛錢。沿途經(jīng)過清華大學、圓明園，便是中國的軟件基地——上地軟件園。國家軟件進出口基地、生產(chǎn)基地和聯(lián)想基地都落戶在這里。整潔的園林、炫目的大廈，令人感覺到有一種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興奮。

上地再往北，便是東北旺，這里明顯比上地蕭條，馬路旁邊的汽車修理店一家挨著一家，空氣中散發(fā)著難聞的油污怪味。這里曾經(jīng)是北漂一族聚居的地方，由于上地軟件園不斷向北擴張，生活拮據(jù)的北漂們只得再向北遷移。

位于西北旺的唐家?guī)X便是北漂們遷移的第一個驛站。

唐家?guī)X似乎是一個與繁華的北京城隔離的地方，這里僅有一條雙車道的公路與北京市區(qū)相連。參天的白楊生長在公路兩旁，路邊枯黃的野草積著厚厚的灰塵，到處鋪滿了廢棄的紙屑、塑料袋。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有農(nóng)戶養(yǎng)的幾只羊在路邊。

沿途一片荒蕪，直到公交車開進唐家?guī)X，才能看到一溜洗車修車之類的平房。路邊雜亂的廣告牌上寫著“唐家?guī)X”幾個字，提醒你這就是目的地，否則，你會以為自己走錯到了哪個鄉(xiāng)下的小鎮(zhèn)。

唐家?guī)X面積并不大，貫穿南北的主要街道，走個來回也就十來分鐘，東西方向較長一些，但步行，一個來回半小時也就足夠了。

本以為到這里能見到許多年輕的面孔，然而映入記者眼簾的，除了雜亂的建筑，便是在街道兩邊賣水果、零食的小販。見到范文彬之后，我才從他那里知道，這里白天都比較悠閑，但太陽一西沉，市區(qū)的上班族們一回來，大街上便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群。

臟亂是唐家?guī)X給人的第一印象。街道兩旁立著許多電線桿，一抬頭，灰蒙蒙的天空被電線切成好幾塊。由于人口擴張，唐家?guī)X的用電設(shè)施在不斷增加。

住房需求也隨之增加，電線桿和廣告欄上密密麻麻地張貼著租房廣告。街上隨處可見正在施工的房屋建筑。在唐家?guī)X開經(jīng)銷店的一位老板告訴記者，這里的房租價格在100到600元左右，張貼在她店面上的租房信息，上邊提到的房子需要向北再坐三個站的公交車才能到達。可見，唐家?guī)X的住房，也開始出現(xiàn)供不應求的狀況。

沒有戶籍的北漂族

記者和范文彬約好在公交車站臺見面。這是一個來自湖南農(nóng)村的男孩，2006年6月底從北京一所高校的法學院畢業(yè)，本來計劃一邊準備考研，一邊找工作，但最終兩者都落空了。畢業(yè)后在一個老鄉(xiāng)那里寄宿了兩個月。時間久了，覺得不好意思總是在人家那里白住。剛好他在考研輔導班認識的好友吳筠，在海淀圖書城找了一份工作，經(jīng)別人介紹打算到唐家?guī)X租房子，于是范文彬便選擇和吳筠一起在唐家?guī)X合租了一間房子，暫時安頓下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了。

范文彬是一個有些內(nèi)斂的人。在陪記者回他住處的路上，他說的話很少，只是大致給記者介紹了一下唐家?guī)X的情況。他說自己剛到這里的時候，也很不習慣。他非常反感這里烤肉串刺鼻的膻味和建筑工地施工時發(fā)出的噪音，他曾經(jīng)一個人待在房子里，把全部門窗都關(guān)死，這樣連續(xù)待了兩天。

范文彬告訴記者過幾天自己就得回老家一趟?，F(xiàn)在回一趟家都覺得非常為難，家里的親戚都以為他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在北京有了工作。如果春節(jié)回去，作為在京城工作的他，無論如何都是應該給小孩子紅包的。但由于手頭實在拮據(jù)，這個春節(jié)他是不想回家過了。

這次回家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戶口的問題。這也令正在找工作和準備考研的范文彬煩惱不已。

上個月從海淀圖書城回來的路上錢包被偷了，里面雖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但卻有最重要的身份證?！耙郧斑€能拿北京的身份證辦點事情，做個假北京人，現(xiàn)在就是做假北京人的資格都沒有了?！狈段谋蛐χ鴮τ浾哒f。

為了辦身份證，范文彬前幾天去了一趟學校，但學校戶籍科的老師告訴他已經(jīng)找不到他的戶籍了，戶籍應該是已經(jīng)打回了老家?？墒欠段谋蛟诤侠霞掖蚵牭慕Y(jié)果卻是老家那里也沒有自己的戶籍。

“我現(xiàn)在是黑戶?！狈段谋驀@息了一聲。他告訴記者，他的檔案已打回了老家的人事部門，現(xiàn)在自己還沒有去問過，畢業(yè)以來，他實在沒有心情去想這些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他這次回去，準備多待一段時間，需要到老家的公安部門補辦戶籍手續(xù)。這樣也可以避免春節(jié)待在家里見到親朋好友的尷尬。一入春，考研也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就可以待在北京一門心思地找工作。

一路上，范文彬和記者訴說著沒能解決北京戶口的苦衷。從公交車站往西，沿著坑坑洼洼的路面走了大約200米，就能看到前面一棟水泥粉刷的四層樓房，范文彬告訴記者，他和吳筠便住在的四樓的一間屋子里。

做臨時工的日子

與大部分北漂相比，范文彬住的房子算是中上等級了。這是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里面放著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床墊。床墊是范文彬睡覺的地方，他說這樣省事，如果來的朋友比較多，他就可以直接把床墊收起來。

唐家?guī)X很多出租房，都需要走過鋼板樓梯。房子也是鐵皮搭起來的。范文彬他們租的房間相對來說好一些，因此房價也比較高，一個月400塊，兩個人平均分攤。

本來位于村子中間的房子價格便宜一些，但范文彬覺得村子里面道路狹窄，晚上回家不太安全，因此就選擇了這間靠近大路旁的房間?！懊馈敝胁蛔阒?，是旁邊一棟房子正在施工，施工的聲音經(jīng)常一大早就把他吵醒?！拔医?jīng)常給別人做些翻譯的活，經(jīng)常做到深夜，由于早上太吵鬧，經(jīng)常睡眠不好?！狈段谋蛘f。

畢業(y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范文彬都是依靠為別人翻譯書本和寫一些材料維持生活。這還是讀大學的時候，他認識的一位博士師兄幫的忙，否則，他很難找到這樣的事情來做。

“我經(jīng)常給別人寫東西，為了掙錢糊口，還做過幾次‘槍手，給在讀的本科生寫畢業(yè)論文?！狈段谋蛴行┎缓靡馑嫉馗嬖V記者。

“但做這些臨時活太不穩(wěn)定了。做完之后也未必能很快拿到錢，我去年寫的一個東西，前段時間才收到人家的付款。”范文彬說。

范文彬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2007年2月份，他在海淀區(qū)一家保險公司找到了一份做保險業(yè)務(wù)員的工作。然而比較內(nèi)向的性格，加上對北京社區(qū)的不熟悉，使得他在兩個月的時間，業(yè)務(wù)沒有絲毫進展。不久之后，他便離開了公司。

對范文彬來說，決定放棄一份工作是非常痛苦的。他為此連續(xù)兩天都泡在電腦游戲里，然而，他也明白離職是必然的結(jié)果，即便他不提出來，公司也會把他辭退。

現(xiàn)在，即使是對很好的朋友，范文彬也不愿提起自己做保險業(yè)務(wù)的這段經(jīng)歷，這是他人生當中痛苦的一頁。他永遠都無法忘記，自己離開公司的時候，業(yè)務(wù)主管那冷漠甚至是不屑的神情。

這之后，范文彬又開始了做臨時工的生活，唯一的慰藉，便是希望今年考研能夠成功?！敖衲昕隙〞罂家粋€有把握的學校和專業(yè)，我再也浪費不起時間了?！狈段谋蛘f。

和范文彬一樣，在他認識的北漂一族里面，很多人都依靠做臨時工作維持生計。像來自吉林的李蕾，便是依靠每星期到東北五環(huán)，給即將參加高考的藝術(shù)考生補習文化課維持生活。

無人作伴的青春

這種難以見到希望的生活，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獨。大學畢業(yè)不久，范文彬便和自己的女友分了手。生活的苦悶，范文彬更愿意自己去承受，他很少和其他北漂一族交往。即便是同住一個房間的吳筠，兩個人之間的交流也不多。吳筠幾乎每天都得到海淀圖書城去，晚上一般九點左右才能回來，房間里，經(jīng)常就留下范文彬一個人。

范文彬走出校園不久便染上煙癮，房間的紙簍里扔滿了煙頭。他說自己沒有別的愛好，只是喜歡足球，特別喜歡AC米蘭的卡卡，可是房間里沒有電視，一到周末，他便泡在網(wǎng)吧看足球。這里網(wǎng)吧的收費非常便宜，通常上網(wǎng)一個小時只要1元錢。

傍晚，范文彬領(lǐng)著記者到菜市場買菜。房東在走廊上擺放了廚具，他和隔壁房間的六個哥們有時候會輪流做飯。

走到菜市場大概需要十分鐘，小販們在一個不足三米的道路兩旁做著買賣。范文彬拐到最里面的一家買了兩條鯽魚，問記者是否會紅燒，他可是從沒有做過魚。

回來的時候，范文彬在一家小賣鋪買了一包藍白沙，他一般很少抽這么貴的煙，很多劣質(zhì)的煙酒在唐家?guī)X成為了奢侈品。記者打算買兩瓶紅酒，他把記者攔住，執(zhí)意要自己掏錢。后來見推辭不過，于是他對記者說：“如果這樣，不如就買一瓶蒙古王吧，喝紅酒有點浪費?！?/p>

做晚飯之前，范文彬洗廚具就花費了不少時間，他說自己和其他幾個哥們很長時間沒有自己做飯了，中午一般吃方便面，晚上買點熟食或煮點面條，就能應付過去。

吃晚飯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吳筠打電話過來，說自己還沒下班。范文彬喝了不少酒。他談起自己的大學生活，說很后悔讀大學的時候只知道把書念好，缺少社會工作經(jīng)驗。

“我們班上很多人，雖然成績不好，經(jīng)常曠課，但從大一開始便在一些單位實習，找工作的時候，用人單位很看重這些經(jīng)歷，他們反倒找到了好工作。”范文彬向記者抱怨說。

范文彬覺得自己成為了傳統(tǒng)教育的犧牲品，但他又無法擺脫，留在他前面的路，除了讀研，便沒有任何選擇。

然而，讀完碩士之后，他又有什么選擇呢？“也許會利用讀研的三年時間，好好地規(guī)劃自己，改變自己；也許讀完之后，又是像現(xiàn)在這樣；也許沒有任何選擇，只能不斷讀下去，讀完博士，然后到一所不知名的高校去……”面對記者的提問，范文彬?qū)ψ约簩淼呐袛啵粩嘤谩耙苍S”兩個字做修飾，難道這是青春年華應有的迷茫和沮喪？

他們的未來只是夢？

對于北漂一族的境遇，有人認為這不能由社會承擔太多責任，很大程度是學生的選擇和社會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偏差。

中國的教育“讓受教育者產(chǎn)生了對生活的更多憧憬和追求，卻沒能賦予他們相應的知識技能，這種教育便是典型的‘眼高手低”?！斑@與當前普遍不盡成熟、不夠耐心的‘成功觀有關(guān)。在濫俗的‘勵志文化的影響下，許多年輕人已經(jīng)失去了‘嚼菜根的毅力和精神，一夜之間便成為‘白骨精(白領(lǐng)、骨干、精英)是普遍的追求?！庇芯W(wǎng)友這樣認為。

范文彬?qū)@類說辭不屑一顧，他認為說這番話的人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從中國農(nóng)村到中國城市之間的生活，沒有經(jīng)歷過“畢業(yè)即失業(yè)”的困頓?！皼]有哪個自小生長在城市的學生，畢業(yè)之后愿意到農(nóng)村去，為什么從農(nóng)村來的就必須到農(nóng)村去，否則就屬于缺乏‘嚼菜根的毅力和精神？”范文彬反問記者。

范文彬告訴記者，他并不是沒想過回到家鄉(xiāng)。然而，一旦回到家鄉(xiāng)，他的心情會非常矛盾。從小，他的父親便讓他好好讀書，走出大山，走出農(nóng)村，到遙遠的城市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飛出去的他，還能找到什么理由再回去？

即使回去，像他這樣學法學的人，又能到哪個單位去？去年他家鄉(xiāng)的中學招聘老師，每位錄用的師范畢業(yè)生必須交納兩萬元的入編費，而他這種專業(yè)并不受中學歡迎。要進入政府部門，那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范文彬覺得待在北京，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目前，他也只能作出這樣的選擇。他計劃今年再加把勁，考上研究生。如果考研失敗，他打算回到南方，例如廣州或者深圳，他覺得那里的機會應該多于北京。

“我討厭這個城市，但我無法逃離這個城市?！背橹莩薜乃{白沙，借著朦朧的醉意，范文彬苦笑著說。

而窗戶外邊，建筑工人還在照明燈強烈的光線下忙著施工，不久之后，更多像范文彬這樣的年輕人將成為寄居在這些房子里的匆匆過客。

采訪后記

從范文彬的宿舍出來，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路邊清冷的燈光，給這北方的冬夜增加了幾分寒意。唐家?guī)X的街道依舊處在喧嘩中，從發(fā)廊和美容院的窗戶上透出旖旎的亮光，灑在臟亂的街道上。

回城的末班車上，只有寥寥幾位乘客。公交車路過上地軟件園，進入北京繁華的市區(qū)。由于沒有多少人上下車，公交車似乎感覺出難得的愜意，一路飛馳。

夜色中的唐家?guī)X遠去了。繁華市區(qū)輝煌的燈火開始在車窗外出現(xiàn)。生活在繼續(xù)，北京奧運即將舉辦，北京無比美好……許多一晃而過的廣告牌上宣傳著這樣的內(nèi)容，在變幻莫測的燈影中令人迷失。然而，一切美好的影像，都在眼前匆匆閃過，留下的，只是一片深邃的夜空。

（責任編輯：陳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