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蘇
1974年春節(jié)前夕,在老家洪洞插隊的小方來信稱,為把家鄉(xiāng)早日建成“大寨縣”,大搞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過年不回家了。父母便派我回老家去看她。
啟程前一天,我到太原電報局發(fā)電報。雖然知道我妹妹跟我一樣,是個細心人,可還有些不放心,問發(fā)報員,多長時間能到。他說,電報這玩意兒,只要發(fā)出,一秒鐘就到。
于是,大年初一上午我上了火車,全車廂僅有三個人,比之空無一人,還多了不自在。由于人少,這趟車派上了當時最差的車廂。座位為木條椅,窗子為豎形木框,封閉很差,車廂里飄滿從車頭滲入的煤灰。
大年初一羈旅于途,情緒都很灰敗。所以,雖然座位硬,車內(nèi)臟,另兩個乘客還是躺了下來。由于不見他們的頭尾,前幾站我還以為只剩我一人了。無聊中去廁所,才看到他倆都橫著。把大衣鋪一半蓋一半,還蒙著腦袋,臉上戴著口罩,聽到我走近,全都抬起頭,把口罩遮蓋的鼻孔處兩圈黑沖著我,像兩只南極冰蓋上的海豹。
車窗外一律是冬日的田野,偶然吸引眼球的,便是破窯洞口的紅對聯(lián),還有站在石峁上朝下甩小炮的孩子。
我到廁所去,多數(shù)為的是關(guān)門。最后確認,刺鼻的味道非我所能控制,于是便也躺下來歇著。偶有列車員開門,便大叫:呀!這節(jié)車廂一個人也沒有!這時,我們?nèi)w海豹腦袋便忽地冒出,列車員噢了一聲,便又不知去向了。從太原到洪洞的車票是四塊多,這趟車頂多能賣二三十張票,為這點子人,犯不上為人民服務(wù)。到洪洞要走六小時,沿途每站必停,站臺上空寂無人,沒有絲毫意思,就躺在硬木凳上,唯盼快到。
下午四點半,正點到洪洞,接近站臺時,我就拉起木邊框的窄窗,在車頭冒出的黑煙中,先是伸出腦袋,之后探出半個身體,尋找前來接站的小方和叔叔。可站臺上基本無人。我有些失望,但想到老家離縣城還有四十里山路,對他們未能趕到也能理解。
我背著小包下得車來,站在月臺上,不敢走開。忽聽得有人叫我,心中大喜,以為是接我的,循聲看,原來聲音來自車上,就在我后面一節(jié)車廂,坐著老郭夫婦。他們對我此時出現(xiàn)在洪洞的站臺上大感奇怪,以為自己的感知出了毛病。老郭趴在車窗上說:“果然是你!怎么回事?我們是沒辦法,在醫(yī)院值班,不到初一請不了假,這時候才往侯馬老丈人家趕,可你這是?”我說完原委,老郭說:“早知道還不如坐一起呢,一路上說說話。有人接吧?”我說:“有。”
剛剛來得及相互問好,車就開起來。我看著車尾巴順著鐵軌滑向遠方,他倆于我就像救命稻草般無可挽回地離去了,但我仍然不敢離開月臺,因為據(jù)我的等人經(jīng)驗:雙方尋找時,一方最好不動,否則誰也找不著誰。
在北緯35度~40度地區(qū),冬天下午4點多最能麻痹人,天會像舞臺上大幕“急落”那樣,如熄燈般地黑下來,在你還做不出反應(yīng)時就進入黑夜。小站臺上的燈一亮,便引領(lǐng)著夜晚降臨,我的投影已經(jīng)游移在站臺上,可仍然沒人來接。四壁皆黃的候車室里,由于沒人,燈都沒開。耳聽得縣城里零星的鞭炮聲,愈發(fā)的心如滾油,不知如何是好。有個值班的人,過來問:
“老停(站)著做甚呢?”聽我說了原因問:“你妹子在哪一村?”我說:“樊村?!蹦侨擞謫枺骸澳膫€樊村?”
我按照既往之所知答道:“羅印樊村?!?/p>
只有老一點的人才曉得這個偏遠的村子,它在與蒲縣相鄰的西山里。年輕人知道的則是這個縣的另一個樊村。其實我們的樊村先前很厲害,據(jù)說是樊噲故里。但滄海桑田,天道世道變化無常,雖有良田沃野,盛產(chǎn)糧棉,自古不愁衣食;怎奈地處高垣,官道變更,現(xiàn)已成為拖全縣后腿的窮村。
那人聽我說出了“羅印樊村”,這種堂奧級別的話,立時將我引為長老級老鄉(xiāng),他把嘴噘出一個圓:“喔!羅印樊村!遠的遠的遠著哩!你妹子天亮也不得來啦!走,回家里喝口熱的。噢——不短時候啦,這天氣冰人凍地,走!”
我便與他一同來到一間值班的小屋。連這小屋都貼了窄窄的紅對聯(lián),門中間卻寫著“閑人免進”。見我躊躇,他捅捅我,大聲說:“走——吧!”
老家人說這兩個字的腔調(diào),常常包含著某種不耐煩和嘲笑的意思,內(nèi)涵是別拿“閑人免進”當回事,趕緊進去吧!你這過年還漂泊在外的老鄉(xiāng)!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小,卻也是最暖和的屋子。小到只夠放一個大鐵爐,而果真就放了個大鐵爐,一只大水壺高踞于上,騰著白花花的熱氣。
那人放下小旗,摘下大棉手套,倒了一大搪瓷缸水。先喝了一口,之后遞給我:“大葉,喝得慣么?”
我擦去小窗上的水汽,朝黑黢黢的外邊望,只看到鐵軌上藍色的反光。
那人說:“沒票車了,喝口兒!”
喝了口熱水,我說:“太苦?!?/p>
那人說:“你們外邊人喝小葉。不知道的人還把咱這大葉當成中藥哩!”
聽我叔叔說過,老家人只知道茶分兩種,好的,貴的,公家產(chǎn)的一律叫“小葉”,老農(nóng)民喝的糙茶叫“大葉”。
那人說:“茶苦也不如命苦?!庇掷m(xù)了一大茶缸,接著說:“大年初一,還得值班。不過,”他又把大搪瓷缸子向我遞過來,說,“你更命苦,年下啦還尋不著居舍(家)?!?/p>
接著,他告訴我街上有家旅館,如何走,便送我出來了。
臨走我感謝他,那人說:“說什么呢,人不親土親嘛!”
天徹底黑了。我走出車站,按照那人指的方向,往縣城走去。
洪洞雖是老家,但確切說就是祖籍。如果漢舞陽侯樊噲活過來,現(xiàn)在跟我榮歸故里,我倆對這里的陌生程度也沒什么不同。此前,我僅來過一次,那是幾年前武斗時,哥哥和我都在易受感染的年齡段,父母擔心,便由叔叔接了我倆一同回老家躲避。我們在樊村待了40多天,任務(wù)是躲避,沒到過縣城。所以,這個被稱為“老家”的縣城,對我來說,純屬初來乍到。
很快,我就到了黑而窄的街道。不時有小孩子互相扔小炮。街上的行人唯我一個,成為他們意外的活靶子。小街兩側(cè)的店鋪全上著黑色門板,我身上有40塊錢,在當時不是小數(shù),卻沒有能用的地方。
轉(zhuǎn)過一個彎,看見那家旅館。我近前去掀開寬厚沉重的棉門簾,熱氣撲面而來。亮光中,一個光頭老漢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大鐵爐旁邊問:做甚?我說:住店。老漢頗覺意外,沒好氣地問:有工作證嗎?我說:沒有。老漢松了口氣,冷冷道:沒工作證住不了。見我還不肯就走,老漢干脆過來掀起厚重的棉門簾把我推了出來,還補了一句:“是公安局的規(guī)定!”
我面對的是一座徹底休眠的縣城,已經(jīng)根本不具“城”的功能,“城”成了一大片別人的家,這時候,他們都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安寧。
總不能露宿街頭吧!我找到縣委招待所。那里有個所長是父親的朋友,以前,但來太原必來家訪,是個戴著銅架磨石墨鏡的老人,我記得他姓楊。
招待所里正有五六個小伙子在打牌,吆喝著,好半天才察覺到門口不斷詢問的我。
從我進城,見到我的人都像見了怪物,我不僅奇怪而且可疑。小伙子們厲聲告我,現(xiàn)在過年,招待所已經(jīng)貼封條了!我說找楊所長。他們說楊所長回家了。
見我還不離開,小伙子們便采取回避法,不
再理我,繼續(xù)打牌。
我認請了形勢,知道僵持解決不了問題。便折出門來,正想著是不是干脆到火車站投奔那位“人不親土親”的工人時,經(jīng)過縣劇院,看到些演出海報,忽地想起一位本地“名伶”來。
1960年代初,父親曾經(jīng)扶持過洪洞一個小劇種“道情戲”。還帶了哥哥到這個小劇團住過一個暑假,哥哥回來給我講過不少劇團的故事,令我非常神往。為避武斗那次回老家,我和哥哥又與這個戲班子偶遇,在父親已被打倒的情況下,他們依舊對我們很好,留我們在班子里住過兩晚。
我在電影院門口隨便問一位與我擦肩而過的老太太:“知道帖兒嗎?”
大過年的,老太太滿高興,說:“知道。她那嗓子比這街燈還亮哩!”
“她家在哪兒?”我問。
老太太這才覺得我有些怪,但畢竟用手指著一扇門說:“那邊。有個黑鐵門。哎喲!這娃要咋呢?”我不管老太太再說什么,徑奔小黑鐵門而去。
像外星人打聽到同類似的,我棄禮法于不顧,使勁敲門,還喊著:“帖兒!開門!”有如逃命逃到了家。
帖兒開了門問:“誰呢?”我?guī)缀鯊乃碜拥紫裸@進門去。好半天,帖兒才把我認出來,不由大驚失色。她丈夫是個空軍,正在炕上搟餃子皮,見到我這不速之客,一下就把搟面杖豎起來了。
我簡單說明來意,請她帶我到縣委招待所做個證,讓我住下,明天,小方一準來接。帖兒說:“怎么也吃口餃子再說?”但空軍的目光比較復(fù)雜,于是帖兒撂下碗便帶我出來,朝招待所走去。
有了帖兒的介紹,值班的不再懷疑,同意啟封一個房間讓我住下。于是帖兒送我進了二門后院。后院門洞又有間傳達室,是幾個女孩子在值班,大年初一見帖兒親臨,像見了活菩薩。驚異之極,立時歡泛起來。帖兒把我介紹給她們。我一個勁說:“添麻煩了!實在打擾,只住一夜,天亮就走?!币彩亲杂讻]這么嘴甜過。
帖兒把我交給她們,臨走時說:“明兒個來家吃餃子?!?/p>
我認定明天小方必來,便說:“不了,白天就回到家了,你趕緊回去過年。”
帖兒頂著寒風(fēng)回去了,她出來時連外套都沒穿。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再沒見過好心的帖兒。
那幾個女孩兒點了蠟,把我領(lǐng)到后院盡深處,黑糊糊的。到跟前才看見一座二層樓,整個院子和樓里一盞燈都沒有,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她們帶我繞到樓后,有條直上直下的階梯。女孩們把我夾在中間,上到二樓,打開最靠邊的一間,說:“電也拉了,火也撤了,你就湊合一夜吧。”
比起流浪,已是有住處的人了,我感到非常滿意。慢慢看清屋里有四張床,隨便揀一張坐下,像主人般請她們也“隨便坐”。女孩們坐了會兒,覺得很不過意,索性把她們的半根蠟燭也給我留下了。我說你們怎么辦,她們說:“我們道熟,好說。”便拉著手摸黑走了。
我便什么也不想,拉開潮潮的棉被,衣服也沒脫,緊緊掖住脖頸,吹熄了蠟躺下了。
第二天醒來的主題是餓。起床到二門傳達室,那幾個女孩正散著頭發(fā)玩塑料繩,見我出來趕緊攏頭發(fā),其中一個問我肚里饑么?另外的女孩則說饑也沒用,年下了哪里還開門呢?之后她們自己就嚷成一片,我基本上聽懂,是在討論哪兒能買得著東西,誰肯這時候賣東西。最后,一個女孩說,她認識一個老漢,自家開小店。“說說好話,也許能買盒餅干。”我趕緊掏出五毛錢,說:“那就麻煩了?!?/p>
我怕小方到了車站找不到我,于是不等餅干買回,又去了火車站。上午9點那趟車過去了,沒人接,再有從太原來的車,就是下午4點半了。只好又回招待所。女孩把餅干交給我,還給我倒了杯水,這才認真分析起來。一個女孩忽然說:“我看,你的電報根本就沒送到!”
我這才考慮到問題之嚴重,那可就不是等一天兩天的事了。其他女孩也紛紛附和說:送不到,就是送不到。這里不是你們大城市,年下了就什么都不干了。于是她們開始搖動屋里的手搖電話,口中對接線局喊著:“雙昌!雙昌!”
雙昌是我們村的公社所在地,樊村當時連手搖電話也沒有。但即使是雙昌,也山高路遠,皇帝老兒也管不著。根本沒人值班。那幾個女孩便輪流在電話上呼喚著雙昌。下午5點我從火車站回來,她們還在呼叫著。
此后一連三天,我天天到火車站兩趟,她們天天搖著電話呼叫“雙昌”。但是,沒有任何音訊。三天中,我沒再買第二包餅干。
看到我發(fā)愁的樣子,女孩們說:“不怕,不是還跟我們過了個年么?你踏實住著。過了‘破五,雙昌就有人值班了吧?”語氣中也透出沒把握的意思。
恰在初四晚上,一位中年漢子進了我的房間,沒說什么,也是隨便揀了張床就睡了。打了會兒呼嚕,半夜醒來才精神了,開始和我說話,我的遭遇還沒說到一半,他就忽地坐起,說:你妹子是小方吧?這娃表現(xiàn)太好了,干活肯吃苦,一日三餐,吃在田間地頭,手和耳朵都凍裂了,也不回家,哪像個城里娃呀?我是王緒村的書記,與你叔叔很熟。唉!他們根本不可能接到電報。叫你憋屈在這兒了。這下你別愁啦,幸虧我今天進城辦事,太晚,回不去了,在這兒停上一宿,不想就碰上了你。
王緒是我們鄰村,與我們同屬一個公社。
他問:“公社武書記你認識嗎?”
我說認識。
他跌足長嘆,說:這招待所墻后邊就是武書記家嘛!睡吧,明兒個去他家把這幾天的飯全補上。
武書記是雙昌公社的書記,小方能到老家插隊,還是他幫忙辦的手續(xù)。不過那時候,公社書記遠不是有車的品級,頂多有公家配給的自行車。
第二天早上,中年漢子起得很早,讓我接著睡,他去報告武書記。我趕緊起床,沒一會兒,中年漢子就陪著武書記來了。
武書記拉我和中年漢子到他家吃“破五”餃子。出門時,那幾個女孩都出來送我,我實足像熬出頭的落難人。她們說,不是跟你說嗎?過了“破五”就好了!送我從二道門出了招待所大門,她們止步,還說,有空來呀!也算有緣分哩!武書記說,知道啥是緣分呢?她們說:呀!整整三天,一起過了個年,不叫緣分叫啥哩?
一轉(zhuǎn)彎,墻后邊就是武書記家。從此我再也沒見過這幾個好心的老家女孩。她們的模樣也全忘了。
武書記家煮好了餃子。讓我和中年漢子吃,他本人則坐炕沿上發(fā)指示,對中年漢子說:你今天負責送他回樊村。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小方,讓她就別過來了。你回公社問問,誰值班?怎么連電話也不管?
餃子吃完,我便坐上中年漢子的自行車后座,踏上回樊村的路。那天艷陽高照,天藍地新。
自行車嗖嗖地出城。剛上了“四清橋”,中年漢子就一抬腿從前梁上下了車,說:你看!他們好快呀!
我于是看到叔叔和小方,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自對面過來。小方已經(jīng)變得面目黧黑,瘦瘦的,土土的。不過半年,已完全像農(nóng)村姑娘的模樣了,以致我第一眼都沒認出來。叔叔跟中年漢子寒暄一番,我便換坐叔叔的自行車,與中年漢子就此別過。
從此我再沒有見過這個直接救我出苦海的熱心人,并且連他的名字也忘記了。
回到樊村,大家感嘆一番,都道我受苦了。所有的人都夸小方,祖母更是心疼得不得了,把點
兒好吃的從窩藏的地方取出來,要小方趕緊吃,她還得用身體擋住小方,以防叔叔的兒女們搶去。好吃的無非是白面饃,過年炸的散子、糕等等。小方的耳朵的確長了凍瘡,手背更是不忍看,皴皺的皮上張開道道血口,凝固的血痂遇熱就疼。天天家門口圍十幾個姑娘,而且都號稱“鐵姑娘”,她們奉小方為鐵中之鐵,與她一同上地。我則每天躺在陽光充足的窯洞窗口休息,聽祖母講小方的種種事跡。
小方的英雄事跡在祖母的述說中,全部化為心疼和淚水。我當時已經(jīng)對國人的英雄情結(jié)有了懷疑,所以佩服歸佩服,更多的還是想救小方出苦海,這一目標與祖母完全相同。
于是施加了我的影響力,言傳身教,不知用了多少拐彎抹角的言論,來阻止小方的獻身精神。幸好正月十五快到了,農(nóng)村的中心工作為頑固的民俗所轉(zhuǎn)移,領(lǐng)導(dǎo)只好以占領(lǐng)陣地為名,屈服于“鬧紅火”。
小方和鐵姑娘們就也從田野轉(zhuǎn)移到村里小學(xué)校,天天排練文娛節(jié)目。不知什么人給她們編了小戲、三句半之類,宣傳計劃生育。小方是演出隊的紅星,是整臺演出的報幕,報完了回去,馬上又出來演,不僅唱小戲,也演三句半,幾乎所有節(jié)目都有她。盡管已經(jīng)被風(fēng)刀霜劍改變了模樣,但在戲臺上,仍然強過地道的“柴禾妞”,加上當?shù)責o人可比的普通話,小方在戲臺上的風(fēng)頭比在地里更要強得多。我早幾年就因為無聊而醉心于樂器,來在村里稱得上超一流高手,于是被小方拉著跟她們一起排練,成了他們的業(yè)余指導(dǎo)。
誰曉得還有個陣地,她們竟也要占領(lǐng)——那便是“威風(fēng)鑼鼓”。
那本是男子項目,即使今天有了女子足球和女子舉重,我還是認為,威風(fēng)鑼鼓完全不屬于女子,這個陣地是屬于完全的男性。自古皆然,因為耍得是威風(fēng),狂熱,甚至是暴烈??墒?,如果她們不去占領(lǐng),資產(chǎn)階級就要占領(lǐng)。于是破天荒有了女子威風(fēng)鑼鼓隊。這我就插不上手了,因為以我的手勁,根本就扛不動那面沉重的銅鑼。
看洪洞漢子們的鑼鼓,方知其他地方的鑼鼓只該叫鼓鑼,晉中一帶的敲鑼打鼓,鼓是主角,其次是鐃鈸銅镲,再次才是鑼。以一面大鼓為中心,大家圍著打。聽到的隆隆聲主要是木槌擊打鼓面聲。洪洞的威風(fēng)鑼鼓則完全不然,在許多地方居于從屬地位的鑼,成為真正的主角,一群幾十個大漢組成方陣,個個將大鑼扛在肩上,手執(zhí)鑼槌,鑼槌兩端系紅穗。擊打時小槌在手上瘋狂旋轉(zhuǎn),玩成了花,扛在肩上的大鑼打到狂處,也被大漢們有力的臂膀向外伸舉,以便閃射金光,到高潮處,漢子們突然怒而擊之,一律站成弓箭步,舉鑼而打,忘乎所以,那是完全的金石之音!真正是鏗鏘之律動,如天塌地陷,雷霆震怒。相比之下,以鼓聲為中心的樂隊,其音雖響,畢竟是木擊獸皮,或許有蕩氣回腸之美,但絕沒有這般鳴金擊石之霸。在威風(fēng)鑼鼓隊里,鼓退居次要位置,橫在鑼的方陣之后,鼓也不大,無須鼓架,只是鼓手本人用大紅綢拴系于頸后,悶聲敲著。在整個鑼鼓隊中,它的聲音不過為鑼聲墊底而已。威風(fēng)鑼鼓隊中沒有絲毫柔性的聲音,純?nèi)皇钦嬲闹亟饘佟C棵骅尪加薪怀叩闹睆?,由于敲打的瘋狂,每面鑼上都坑洼不平,幸虧要的就是?jié)奏,音準并不重要。
威風(fēng)鑼鼓似與中國傳統(tǒng)完全不合,它幾無節(jié)制,要的就是過分,其音以憤怒為魂靈,如老子所說“令人耳聾”,是下里巴人發(fā)泄的藝術(shù),與東非黑人藝術(shù)相仿。我的老家是尚武之地,火爆脾氣居多,自古為爭水而打架,至今年節(jié)社戲的高潮也總是為爭誰唱的好而打架,人人不怕打,總有為大打出手而尋釁的人。當眾會喊:某某好!之后招來:某某不好的回應(yīng),直鬧到打的地步,才見得出高潮。不鬧出高潮就過不去,就等于男性的委頓。足證“惟樂不可以偽”的古訓(xùn)。所以,威風(fēng)鑼鼓其實是火爆脾氣的藝術(shù)。一群壯漢在土地上瘋狂敲打,攪得黃塵漫天,從體力上說,是接近于美式橄欖球般劇烈的運動。可這樣的陣地,女子也要占領(lǐng)。
她們當然舉不動鑼,只好以肩為倚,輕敲慢打,難為她們學(xué)會了耍鑼槌花,雖美,但不威風(fēng)。她們只能中規(guī)中矩地敲。狀如低眉信手絮絮彈,能敲出些銀屏乍破的感覺就很不錯了!我不記得小方在女子鑼鼓隊中干什么,是否也像在戲臺上那樣重要?
正月十五前一天,我就住到了雙昌的二姑姑家。次日天一亮,二姑姑就為我搶占了一個靠近廣場的房頂,整整一天,從頭到尾看了各村輪番上演的紅火大賽。包括女子鑼鼓隊在內(nèi)的全部表演,在我記憶里經(jīng)久不忘,震撼至今。
在整天的狂歡中,我看到平素仿佛很蔫的中國農(nóng)民真有發(fā)癲狂的時候!
正月十五的激情發(fā)泄盡竟,鄉(xiāng)村就進入了疲憊的不應(yīng)期。過年時蓄積的肉吃光了,油炸的散子和年糕也吃完了,就連煤炭也快燒光了。只有舍不得吃用,也吃不下的五保戶老人那份還珍惜地放在碗里,但都變質(zhì)變味長出了綠毛。從年三十積蓄的能量在正月十五釋放一光,生命的力量在高潮中消耗殆盡,理性重又回來。非理性的激動沒有了,快樂也沒了,情緒重陷于低落,村支部只能貼些標語口號虛應(yīng)上邊,老百姓說下啥也不動彈,回到家里的熱炕頭躲避料峭的春寒。
我該走了,并執(zhí)意將小方帶走,就算回城休息幾天也算。
臨離開的前兩天,突然來了兩個操異鄉(xiāng)口音的鄉(xiāng)下漢子,身背褡褳,疑疑惑惑站在門口不走,用一種古怪的方言,與圍觀的人交談不已,祖母出去觀望良久,猛然有所醒悟,大聲呼喚了兩個乳名,兩條漢子立時跪下,涕泗不已。原來,這兩個漢子竟是我大姑的兒子。
我隱約知道有個大姑,遠嫁他鄉(xiāng)后早夭了。我小時候,祖母到太原來,曾悄悄問我,是否知道有個叫杏花嶺的街道,要我?guī)ヵ锦?,由于很近,我?guī)チ?,而且不止一次。是一條荒僻少人的小街,以有座同名體育場在當?shù)芈杂形⒚?。我很奇怪祖母何以對這條街情有獨鐘。祖母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還未開口就流下淚來。她說:“你大姑姑以前就住在這條街上?!彼龑χ值郎弦粋€個院門抽泣著,“可我不知道她在哪個門里……”
祖母告訴我,我大姑姑是遠近方圓最好的姑娘,模樣好,心更好。由于年齡與我父親接近,也是我父親離家前最親近的妹妹。正由于出眾,被國軍一個年輕軍官相中娶走了。部隊轉(zhuǎn)移后,祖母收到一封信,知道大姑姑住在太原的杏花嶺。凡人問起大姑姑,祖母總說,在太原杏花嶺哩!久之,杏花嶺三個字被祖母叫熟了,杏花嶺與祖母眼中的大姑姑十分貼切,仿佛有大姑姑杏花般潔白而嬌美無華的影子。
解放后大姑姑隨夫被發(fā)配回夫家原籍,成了歷史反革命家屬,怕連累我們,素不與我們往來。不久,大姑姑就丟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去世了,時年不滿四十。
祖母在杏花嶺大放悲聲,那時大姑姑已經(jīng)客死異鄉(xiāng),祖母只知道那地方山高路遠,名叫梨城。每次從杏花嶺回家前,多心的祖母總會囑咐我,不要讓我父親知道,省得他心里煩。祖母邊走邊回頭,喃喃道:杏花嶺根本沒杏花,梨城多半也沒梨花。
眼前這兩個壯漢就是祖母從未見過的外孫。祖母拉著他們的手見了我和小方,他倆怯生生不說話。
次日下午,兩條大漢鄭重地與我協(xié)商,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