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兵
咪虎跑沒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這二十多天,王老師簡直快急瘋了。開始的那幾天,他還能吃口飯,喝杯水,這兩天,他是一點心思都沒了。周老師給他端過飯,他聞都不聞一下,就說拿開拿開,“拿開拿開!拿開拿開!”王老師別著頭,手像蒼蠅拍子探出老長。周老師邊把盤碗再撤下去,邊抱怨,“我丟了也不見得你會這么急,不就是一只野貓?丟了魂兒似的。不吃,不吃餓死算了!我看你到底能不能餓死!”周老師說罷,解下圍裙,打算到教室去待一會兒,她實在不想再多看一眼王老師那副死相。
“你再說一句野貓?”王老師跳下地攔在她前面。
“可不就是一只野貓!”周老師冷笑著。
“你再說一句!”王老師舉起手。
“野貓!野貓!野貓!”周老師大叫著,又把手握起來,卷成一個喇叭,向四周喊:
“就是一只——野貓野貓野貓!”
王老師的手一折,上前抱住了她的嘴:
“你能不能不叫?!”
周老師掙扎著,用指甲摳開了王老師的手,狠命地喘了一陣:
“你真想捂死我呀王士宙?!”
王老師站在那兒,呆呆的,渾身鼓起的氣一下泄沒了。他們還從沒打過架,但是,他真想和周菊花打一架。
周老師一走,王老師又軟軟地摔在床上了,他背著頭,一口一口地哈氣,他實在想不通,都三年了,為什么周老師還是死咬不放說那是一只野貓?怎么她心里就總?cè)莶幌乱恢回?它都跑沒了。都二十多天,一個面影兒也不見。咪虎要是再不回來,那可讓他怎么好啊?
王老師看看表,把周老師端下去的飯拿出來,扒拉了幾口,他也要上教室去了。再怎么,課都不能耽誤。學校的好多老師學生都知道他丟了貓,也幫他找過,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他們知道丟了貓自己會有那么軟弱,而且因為這個,他還差點兒和周老師動了粗。這么想,他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周老師,有些想立刻見到她。
教學樓就在他們的房背后。他們在的這個中學原來是一排又一排的平房,成為重點學校后,區(qū)里為改善辦學條件,拆了五排平房,蓋起了兩幢教學樓,兩幢樓就像裝粉筆似的,一下就把原來平房里的幾千人統(tǒng)統(tǒng)都裝了進去;這就騰出好幾排房子,新的投資沒下來前,這些房子也不急于拆。校領(lǐng)導(dǎo)商量了一下,說不如把房先分給單身教職工們當宿舍,實際,單身教師男男女女加起來也住不滿一排,剩下的房子,又不夠全體教職工每家一套,但是既然分開了口子,也不好就此收住,論資排輩那一套顯然難以服眾,怎么辦,老辦法,抓鬮。王老師家是周老師抓的,周老師的手氣就有那么好,房子就像魚缸里的綠毛龜,給她那只手輕輕一撈,就連湯帶水撈了上來。那些天,周老師可真是揚眉吐氣!周老師說王老師幸好不是你那只臭手,你那只手也就是個爪子,我這只,才是個抓子。王老師的手除了在黑板上寫粉筆字,沒少用來抓彩票,每抓必空。抓進去多少錢,周老師先開始還給他記著一本賬,到后來,連他自己都懶得計算了。即便零敲碎打他也不敢再填這個無底洞了,再填,就是讓自己縱身跳進去了。
他們本來是計劃另買一套房的,苦于錢一直不湊手,王老師偷偷抓彩票也就是奔著這個目的,現(xiàn)在是,忽然白分到一套房子,要不說王老師忍得周老師的揚眉吐氣。他們在附近那個小區(qū),是有一套單元樓的,帶著兩間小平房,因為離學校近,好多陪讀的家長都租住在那里,一時間,小區(qū)的房子洛陽紙貴。好多人寧愿到偏遠一點的地方再租房子,也要想方設(shè)法把自己小區(qū)的房子租出去。王老師和周老師都帶三個班,住遠了,來回跑,怕身體跑出毛病來,眼瞅著學校外邊的一排平房,心想能把那房再買一套就好了。在學校分了房子,這個計劃就可以無限期推遠。
小區(qū)呢,也就是我們常見的那種,雜七雜八,又沒有專門的物業(yè)服務(wù),樓體的涂料斑駁陸離,配套的平房上都堆滿了柴禾和木頭,但樓道里都是清清爽爽的。門挨得近,只要有一家肯出來掃掃,就顯得干凈了。王老師的房子在五樓,怕趕不上潮流,一直都保持了簡裝。就是簡單,周老師也不愿它粗糙,總是這兒那兒買一些小零碎同來,裝點得頗有氛圍。周老師還要王老師每天不管多累,必須洗了澡睡覺,不能把身體的異味大范圍擴散。還要他少帶喝酒的人回來,要他立即把那只貓送回去。
貓是那天王老師下班在校外的樹下?lián)斓降?。王老師本來胳肢窩下夾著教科書,筆直地往家走,忽然聽到身后有“喵嗚喵嗚”的貓叫傳來,于是忍不住折了個身,看到了樹下的那只小貓:
“你是叫我?”他蹲下來,摸著它的腦袋,心想這貓怎么不怕生人。
他一摸,貓又喵嗚喵嗚叫起來,好像直怕他丟下它再走了,叫得王老師心都碎了。
王老師知道這貓餓了,也顧不得找找它的主人,抱著就回了家。
回家才看到,小貓是走不了才一直在那兒,它的一條腿上有血跡,大概是從樹上跳下來摔著了。王老師趕緊找紗布給它包扎,又跑下樓買了一袋奶粉,小貓看起來真是餓壞了,粉紅的舌頭像一縷小火苗,迅速而干練地在乳白的碗里收縮。王老師看著它,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把貓還回去了。
“你看我給你抱回來一只貓?!敝芾蠋熁貋砗螅趵蠋熣f。
“不要不要。”周老師問都不多問一句,就擺起了手。
“咱們家就缺一只貓?!蓖趵蠋煹男τ行擂?,他知道周老師一直拒養(yǎng)寵物就是怕把家弄臟。
“就缺一只貓嗎,咱們家?”周老師好像一下抓住了王老師的小辮,笑眼審視他。
“也不用你養(yǎng),不用你動一指頭?!蓖趵蠋煹目跉庥行┣蟆?/p>
“你還嫌這家不夠亂?”
“我來天天打掃家?!?/p>
“誰打掃它還不在這屋里?”
“它是一只流浪貓,是沒娘的孩子?!蓖趵蠋煆妷褐浩鸬幕饸狻?/p>
“那也不要。不要不要!你不把它拿出去,可別怪我把它拿出去!”
“你想把它往哪兒拿?”
“我隨便扔到大街上?!?/p>
“你敢?”
“看我敢不敢!”
王老師舉起手,又落下來。他抱著貓,一邊輕輕拍著它的小腦袋,一邊往樓下走。小貓好像在他的懷抱里要睡著了,偶爾發(fā)出一聲低淺的喵嗚,又不放心似的抬眼看一下他,喉嚨里呼嚕呼嚕打起了鼾。它像一團毛線盤縮在他胳膊上,把王老師的胳膊捂起一片毛茸茸的暖。王老師不由一陣心酸。他站在樓下想,把貓送人?或者再放到那棵樹下?
不可能!他聽到自己在心里憤怒地吶喊。
“不可能!”王老師又大聲地叫出來,好像對面就站著周老師。
他想起可以把貓養(yǎng)在樓下的平房里。那兩間房平常放自行車,放一些不用的家具,他迅速打掃出一間,又找了一個箱子,上面鋪了一層沙子,告訴貓那兒就是它的衛(wèi)生間,然后把它放下,指著四周說,咪虎,這就是你的家了,在家里你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想怎么就怎么,別人她誰都管不著。
為了表明自己的憤怒切實擲地有聲,那天王老師沒上樓,和小貓睡在平房里。周老師對此表示無聲的輕蔑。她雖不再干涉王老師養(yǎng)貓,貓這件事上,卻也從來與己無關(guān),都是王老師每天下去送吃送喝。
半年后,王老師的父親病逝,已七十多的母親被他接進城來。母親真是老了,好像是一下就
老了。原來,王老師數(shù)過,她嘴里是有八顆上牙的,父親不在了,她的上牙一下只剩下三顆了。好像那五顆都長了翅膀,翩翩著去追父親了。父親在世的時候,都是父親做飯,父親這一走,好像是母親的牙先感到不安,一顆一顆,一顆一顆往下掉。她的下牙也只有四顆了,上邊的三顆和下邊的四顆又不是整整齊齊對在一起,母親吃起飯來,仿佛兩把鈍鋸子,左右來回地錯著,那哪還是在吃飯,分明是要把另外七顆牙也都一一錯下去。王老師常想,要是那七顆牙都掉了也好,都掉了他就給母親裝一副新牙,一副假牙。那幾顆牙卻說什么都不肯再掉一顆下來,好像它們也覺得自己掉夠了。母親吃飯,就總是那副樣子:錯著,錯著,錯著,錯著,磨飯一樣,這邊磨著,那邊已經(jīng)有飯汁從嘴角流出來。
“真惡心!”周老師端著飯碗躲到廚房里去一個人吃。婆婆剛進門的時候,她還能忍受,覺得說不準她還能幫上什么忙,自己這個家,實在是亂,處處看著都亂,她就是能幫著打掃打掃家,或者洗洗衣服那也算幫大忙了?,F(xiàn)在看來,不但沒有這種可能,還總是讓她不舒服,看著不舒服,想著也不舒服。
“那是我媽,也就是你媽?!蓖趵蠋熞捕酥脬@進廚房,向周老師賠著笑臉,“你忘了我娶你那天,拜堂那天,你還親嘴叫了她好幾聲‘媽?”
“她就是你媽!我媽才不是那樣!”周老師說我那天叫是沒辦法,我不叫就會讓人們笑話我這個媳婦,我叫還因為,“那是你王老師的媽。你的親媽?!?/p>
周老師想起那天鬧哄哄的場面,眼不覺瞇了起來,表情一絲甜蜜游蕩:那些人,他們怎么會想出那么多餿主意,讓他們互舔口腔“糊窗戶”,讓他們互咬臉蛋“吃蘋果”,還讓他到她身上找“大白兔”,一定找出兩只;就是他們出的一個“吃麻糖”的題目,讓她真真切切接連叫了婆婆幾聲“媽,吃糖”,“媽,吃糖”。
這些卻一下就遠了。那些熱鬧鬧的場面還在,那些人也還在,是他們一下遠了,一下給從那些場面中,從十幾年前鳥一樣彈飛到了十幾年后。
“你媽怎么會一下變成這樣?那時看見她多精神利落。你還記不記得她給我們生頭灶火,給我們倒尿盆?你還沒起……你怎么就那么無窮無盡,一回又一回,一回又一回?”周老師放了碗,很害羞地低聲喃喃。她的手緊緊抓著,她覺得身體暗處有一股熱流在涌起來。
“歲月唄,歲月?!蓖趵蠋熣f,王老師癡迷地看著周老師,他好像從她那兒看到了她看到的,然后,他也一下就在那熱鬧鬧的歲月中了。
陽臺上的陽光充沛而熱烈,把他們的臉照得通紅透明。他把手從下伸進妻子那只空空抓著的手中,就像塞進去一把殷實的柴火。騰!他們同時覺得自己給一種默契點燃了。
他們手拉著手往衛(wèi)生間里去。他們現(xiàn)在只能到衛(wèi)生間里去。母親還一個人在客廳磨著飯。王老師把門一推,就去脫周老師的衣服,周老師的兩只“大白兔”剛一掉出來,他就再也忍不住把頭埋了上去。周老師“啊啊”地叫著,王老師也“啊啊”地叫著,都聲音低低的,王老師一邊“啊啊”地叫,一邊又去褪周老師的褲子。他們還沒在衛(wèi)生間做過愛,沒在白天做過愛,一想起現(xiàn)在既是白天,又在衛(wèi)生間,他們覺得簡直就像又給投了一把火在火里。
衛(wèi)生間的門就是這時給推開了。王老師的母親吃完了飯,進來取衛(wèi)生紙擦嘴。他們都忘了母親總是一吃完飯就到衛(wèi)生間取衛(wèi)生紙。母親還嘟囔說都哪兒去了,吃個飯也不好好吃?
母親的眼神,按說不會看到他們的情景——他們又那么迅速,母親一進來,就齊刷刷把衣服再套回去,但周老師總覺得自己給看到了,不但看到了她的“大白兔”,還看到了自己把手抓在她兒子的脊背上,看到了自己火辣辣通紅通紅的臉。王老師甚至也開始痛恨母親,神不知鬼不覺就躥了進來,讓他熾烈起來的陽剛倏一下就遁沒了。那種突來突去的疼痛像一縷刀光把他斬得好長時間都抬不起頭來。
所以,當周老師哭哭啼啼說“你要再不把你媽弄出去我就出去”,王老師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他意志很明確:母親是該到樓下的平房里去了。
母親就被安排進貓的那間房子里。和貓在一起,她也有個伴兒。“媽,咪虎以后就是您的半個兒了?!蓖趵蠋煱涯赣H攙上床,又把行李給她鋪開,“您也不用疊被子,不用出去,您困了就趕緊躺下來。有精神了,就陪貓說說話,您不知這咪虎能聽懂人話呢。是不是,咪虎?”
咪虎很溫柔地喵嗚了一聲。它顯然看著母親灰白雜亂的頭發(fā)有些陌生,看著她筋脈盤結(jié)的手也有些陌生,看著她的眼睛,和歪歪扭扭的衣襟——那衣襟簡直就是一塊天然上好的沙灘,貓一個蹦躍,直接就跳上去,打了個滾兒,又臥下來,喉嚨里嗚嚨嗚嚨的,眼睛細瞇,好像滿“沙灘”都是陽光。
是第三天上,貓跑丟了。
貓跑丟是因為母親開了一次門?!澳趺淳烷_門了呢,不是給您在房里安了便盆,尿桶,您怎么就能開門?”王老師很生氣地站住看一眼母親,又在地上踱幾個來回。
“我想出去見見真風?!蹦赣H說。
“您為什么就不能乖乖坐著,這屋子缺風還是缺氧氣?就您那樣的胳膊腿,您發(fā)什么癲?出去走走?您能走到哪兒去?”王老師越說越覺得生氣,咪虎跑丟后一夜沒回來了。
“您要是也走丟了怎么辦?您要我上哪兒找您去?這能是村里!”王老師說。
“我坐不住……”母親委屈地,頭低下來,好像終于看出了兒子是不高興的,是生了氣。
“我讓您和貓住一起您好像很委屈,非得要出去走走?”王老師好像也忽然覺出一股委屈之氣,“您知道您和我們住一起,有多影響……生活?”他本來想說情調(diào),但是“情調(diào)”,母親怎么懂。
“您怎么連一只貓都看不好?”王老師說,鼻腔發(fā)酸,他只好掉過身去。咪虎居然給看丟了,又是這樣一位母親,他能怎么說她?他說多少又有什么用,咪虎已經(jīng)給看丟了。
那次王老師沒用怎么找,貓就自己回來了,是兩天后。咪虎一回來,王老師就打定主意再不能依靠母親看住它了。萬一以后僥幸沒丟,那也只是萬一。
王老師把隔壁那間房的東西往起堆堆,騰出一片地方,放了咪虎的“床”,又放了咪虎的“衛(wèi)生間”,又在靠墻的地方盤出一塊空間,把從體育老師那兒要來的一打乒乓球放進去,覺得乒乓球也不夠它盡興,又偷偷把周老師的一個毛線團拿下來,掛在高處的釘子上。咪虎要是能把它撕下來,它就真的太神勇了。
每天,王老師都會按時下去送飯,一份給母親,一份給咪虎。母親的飯是周老師做的,咪虎的也是,但王老師覺得總給咪虎吃饅頭喝稀飯實在怠慢它,他打聽出自己的一個學生家長在菜市場賣魚,就讓他每周來的時候提一些他爸爸剝剩下的魚內(nèi)臟過來。第一次,王老師就發(fā)現(xiàn)學生給他的袋子里根本不是魚內(nèi)臟,是兩條完完整整的大鯉魚,他的火一下上來了:
“我叫你給我拿魚了?你給我背背,我當時是讓你拿魚還是拿魚內(nèi)臟?”
“那些破東西您能吃?”學生撓著頭,很委屈,也很不解。
“是給貓吃。給貓!”王老師說。
“貓也不吃那些破東西呀,我們家老黃就連魚骨頭都不啃。要是魚放時間稍長一點,它連聞
都不聞一下?!崩宵S是他們家的貓。
“你們那是貓嗎?那就是一個貓老爺?!蓖趵蠋熜χ?,他想貓也是有品位的,養(yǎng)貓也能分出格調(diào),他不說出來是怕傷了學生的自尊。
王老師平常在家攢起的火沒處發(fā),就找這些刺頭學生發(fā)一通,然后再和風細雨安撫他們一頓,因為那時火已經(jīng)熄滅了,王老師很容易就能做到和風細雨。周老師也動輒向?qū)W生發(fā)火,他們兩人都和風細雨的時候,很是交流過關(guān)于“火”的話題,都覺得人怎么會有那么多火,這時一簇簇,那時一簇簇,燒不盡,吹又生。
他們都真動起火來,又誰都不管不顧。尤其是在貓這件事上,周老師常說她每天不是做兩口人的飯,是四口,一個老沒用的,一個小牲口。她每天一做飯,不由自主要多撒兩把面,買饅頭也得注意多買兩個。還得考慮菜,考慮湯,而這些多做出來的要么給一張磨盤似的嘴嚼了又嚼,要么給一條貓腥貓腥的舌頭攪來攪去,一想起這些,她就心煩得慌,就想和王老師吵。
“你以后再說我媽老沒用,我就掐斷你的舌頭!”王老師說。
“老沒用的老沒用的!”周老師嚷說不是老沒用是什么,“有用你讓她過來和我說句慰心的話?我把她兒子養(yǎng)得這么白白胖胖她和我說過一句慰心的話?”
“我是你養(yǎng)的?”王老師說,“你公道說,我這么樣都是你養(yǎng)出來的?”
“就是我養(yǎng)的就是我!我不但養(yǎng)你這個懶人,還養(yǎng)那個老沒用的,還養(yǎng)那小牲口!”
“你再說我就掐斷你的舌頭!”王老師舉著手。
“老沒用老沒用!小牲口小牲口!”周老師示威似的嘴一次次伸向王老師的手,她要看看王老師到底敢不敢把那只手打下來。
“你再說一句!”
“老沒用!”
“你再說一句!”
“小牲口!”
王老師的手狠狠擊了下去,擊在自己的胸口上。
他心煩意亂地出了門,出門又沒有好去處,就鉆進了母親的房。母親好像一點都看不出兒子臉上的變化,兀自坐在那兒搖著晃著,搖著晃著,昏昏欲睡。王老師真是失望了,母親連關(guān)心兒子的能力都沒有了,母親真是老得用不上了。
他又到咪虎那邊,咪虎一見他就眼睛發(fā)亮,三跳兩跳進了他的懷,喵嗚喵嗚地喊著,喵嗚喵嗚地說著。王老師拿額蹭蹭它的額,它的喵嗚喵嗚就一聲聲低下去,好似骨子里的溫柔給他的親熱一點點化開了,一點點散播出來,把他一肚子的戾氣揮發(fā)掉了。
只有咪虎才永遠疼人呵。王老師想。
三年,咪虎長得就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其實三年哪是說的那么容易,別人不知道,王老師自己是清楚的,這三年就是一天一天過來的。一天一點柔情,一天一點心血地把他分光了。沒有了咪虎,他王老師的魂兒還往哪兒附去?
王老師上班里看了看。課堂上有幾個男生頭頂頭扎在女生們后邊,不知又在密謀什么,王老師遠遠拿眼一瞪,他們嬉皮笑臉散開了。還沒到上課時間,王老師去三樓初一年級找周老師。周老師也是班主任,班主任要比其他任課老師在補助上稍有體現(xiàn),但要經(jīng)過一個競爭的環(huán)節(jié)。王老師記得周老師為了當這個班主任,沒少在家里下工夫,背誦各地名校的教學大綱。有一回,竟至背著背著,頭一靠他的肩就睡著了。
三樓一樣鴉雀無聲,卻分明又有一股盛大的氣息,向著四堵墻膨脹。每一塊閃過的門玻璃后,都能看到齊刷刷的腦袋向前向下栽著,偶爾有一眼望出來,也立即警惕地收回。
王老師在周老師班的后門,斜著往里看去,沒看到周老師,又跑到前門,講臺上也沒她,到她們教研組問,都說來了,上班去了。王老師心想她沒在班也許是上廁所了,沒再上去,往初三教研組進去坐一會兒。
幾個老師都問他貓還是沒下落?又說起貓奸狗忠的話題,“沒良心的,丟就丟了它,值不得為這么個小東西傷筋動骨。”一下讓王老師聯(lián)想到周老師罵咪虎的話一一小牲口,心說你們懂什么,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臨上課前,他們約好了下課后到外邊的小館子喝酒,王老師本來打算下課再去找找咪虎,他們強硬,也就不好推辭。
他們經(jīng)常一起喝喝酒,喝喝酒也就是為說說話。學校遠離市中心,所有的熱鬧似乎也都遠離著他們。他們能說的又有限,除了工資就是職稱,除了學生就是學生,說過了這些,才想起王老師家跑沒了的貓,說都二十多天沒回家了,怕是讓人給逮住了。
“你說他們逮住,會不會,吃了它?”王老師端著一杯酒,誰都沒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微微抖。他想起那年人們吃果子貍引發(fā)“非典”的事,他一看到果子貍的照片就想到貓。
“貓肉是酸的。天下最不好吃的肉大概就是貓肉?!币粋€老師說他吃過貓肉,是他一個賣菜的親戚,貓吃了死耗子給藥死了又不舍得扔。
“他怎么會吃貓肉?他怎么下得了這口?!”王老師說,他不經(jīng)人勸,就把酒咽進了肚子。他實在不明白,那么可愛的貓,居然有人吃飽了撐的會吃它。越這么想,他越覺得咪虎是給人逮住了,逮住,又吃了。逮住的人哪兒能是他?
王老師又大口大口地吞起酒來。
“吃老鼠的人都有。”另一個老師說。
“你們知不知道蚊子炒一盤那可是上等的佳肴美味?”前一個老師說。
“你們知道那年我在北京一個農(nóng)莊看見什么?看見人們在那兒涮孔雀。”
“怎么人們什么都吃?”王老師給他們簡直說暈了。
“人們是不敢吃老虎肉。”
“人就差嘗嘗自己是酸的是咸的?!?/p>
這么著說夠了,他們又說到王老師家的貓,“說不準它就是給你圈怕了,出去溜達溜達。貓奸是奸,就是不想讓永遠困在一個地方,這一點倒是像人。”
“可我要是不圈住,它就會跑出去,跑別人那兒?!蓖趵蠋熣f,他也覺得總是把咪虎圈起來不對,他應(yīng)該領(lǐng)著它常出去遛遛,就像遛狗那樣。可他哪還有這樣的機會,二十多天,咪虎怕是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想到這兒,他又有些悲傷起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奢望讓咪虎再像頭一次那么回來了,他只求它能給一個善良一點的人逮住,只是養(yǎng)著它,養(yǎng)著它,養(yǎng)到咪虎自然死。
“它也許就是一個人浪跡天涯去了?!彼麄儼参客趵蠋熣f。
“天下多少老鼠,你也不用發(fā)愁它沒吃的?!彼麄冇终f。
“你們說,”一個老師湊過來,笑著,“它會不會一路播愛,像乾隆下江南那樣,等它老了,連自己有多少后代都數(shù)不清?”
“那可說不準,碰上貓這情種?!彼麄兌寄樇t騰騰地笑起來。
王老師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又怎么出的小館子,怎么回的家,又怎么一睜眼看到了周老師,他是一點也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憨憨地笑著,攀在周老師的膀子上,是周老師給他擦了又擦滿臉的汗。她開始還罵他,不理他,到后來,就見她去給他打水,然后把他放在懷里,像給孩子似的,給他一把一把擦起臉來。擦著,擦著,他把她抱緊了。
后半夜,王老師醒來了。他還把周老師搖了醒來,他問周老師晚上躲哪兒了,沒在班也沒在教研組,“你是不是有相好了?”他嬉笑著。
“你才有相好的呢。”周老師擰住他的鼻子,說她哪兒都沒去,就在班里,在學生們中間坐著,靜靜的,坐了一個自習。
“我有相好?我有相好也是咪虎。”王老師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