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毒

聶志紅

時值三伏，天熱得像個蒸籠。邱保成正坐在自家大門前乘涼，突然看見從遠(yuǎn)處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孩子，氣喘吁吁地朝他喊道：“保成伯，不、不好啦，天、天柱他……給毒蛇咬了……”

這孩子和邱保成的兒子天柱在村小學(xué)同一個班里上學(xué)。猛一聽到兒子被蛇咬的消息，邱保成“刷”地彈了起來：“啥?在學(xué)校里讀書讀得好好的，咋就叫蛇咬了?天柱他現(xiàn)在咋樣?快給大伯講清楚些!”邱保成一邊拉著孩子往村小學(xué)方向跑去，一邊焦急地打聽著情況。

孩子說，他們今天上午沒上課，在幫班主任胡老師家割麥子，誰知割著割著，突然從麥地里竄出一條大花蛇，一下就把天柱給咬了，現(xiàn)在天柱被胡老師他們背到村里的蛇醫(yī)田瘸子家去了。

“又是這個胡老師!”邱保成一聽就來氣了，前兩天，他看到天柱放學(xué)后黑黝黝地從學(xué)?；貋恚銌柼熘?，在學(xué)校干啥了，為何曬成這樣?天柱說是胡老師組織他們學(xué)雷鋒，幫人家下地割麥子去了。邱保成心疼兒子，便對天柱說要他以后別再跟著去遭這份罪了。要知道，他邱保成到40歲才得了唯一的這么個兒子，一貫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金貴，真是捏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家里都從不舍得叫他干半點活兒的；兒子在外頭跟小伙伴吵架若是吃了點小虧，邱保成也非帶著兒子打上門去討回便宜不可。現(xiàn)在一聽說小祖宗竟然叫毒蛇給咬了，他能不急瘋嗎?

邱保成一陣風(fēng)似的跑到田瘸子家，見天柱躺在堂屋的地板上，雙眼緊閉，旁邊圍著好些人，田瘸子正在往他一條腿上敷藥。邱保成帶著哭腔，大喊了一聲“柱伢子啊！”便沖了進(jìn)去。

“保成叔，您來了!”從天柱身邊站起一個人，一邊招呼著一邊迎了上來。邱保成一看，不正是天柱的班主任胡老師嗎?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抬起巴掌，“啪”的一聲，一記響亮有力的耳光把胡老師打倒在一邊，還指著他訓(xùn)斥道：“你天天打著學(xué)雷鋒的幌子，就是這樣把學(xué)生當(dāng)不要錢的長工使嗎?咱天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話，非拿你抵命不可!”

邱保成說完撲到兒子面前，一邊察看傷口一邊焦急地問田瘸子：“瘸子哥，咱家天柱傷得咋樣啊?他可千萬不能有事呀!你也知道，老弟我崽女養(yǎng)了一窩，可帶把兒的就這么一個，邱家的香火全指望他了……”

田瘸子是捕蛇世家，在捕蛇及治蛇傷方面有絕活。此刻，他安慰邱保成道：“情況還好，雖然是叫五步蛇咬的，但毒液量少，滲透輕微，用了我的草藥后，應(yīng)該很快就沒事的！”

邱保成舒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后面?zhèn)鱽怼皳渫ā币宦晲烅?，回頭一瞧，卻見胡老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臉色灰白，嘴唇發(fā)黑……

邱保成見了，不屑地說：“喲，胡老師，你別裝死相來嚇唬人，我就不信一個巴掌能把你打沒了?！?/p>

可胡老師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只是嘴唇不停地哆嗦著。

“不好啦，胡老師肯定也中了蛇毒！”幾個學(xué)生娃一齊驚呼道，“剛才在麥地時，胡老師使勁地幫天柱吮吸傷口呢……”

“啊!難怪，嗨，你們呀，怎么不早說……”田瘸子說著趕緊拿藥去搶救胡老師。

大家正手忙腳亂之際，又有一個人叫著天柱的名字顫巍巍地從大門走進(jìn)來。邱保成抬頭一瞧，原來是他的老娘。敢情她也聽到了孫子被蛇咬的消息，所以急著趕過來看了。

天柱也在此時漸漸睜開了眼睛。老人見孫子安然無恙，總算放了心，可回頭卻看見胡老師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一問才知道胡老師是為了救天柱而中了蛇毒。她突然哀號一聲，撲到胡老師面前，老淚縱橫地喊道：“胡老師啊，我說了麥子不用你們幫我割，我自己能行的，毒蛇要咬也叫它咬我這個快入土的老婆子呀，你這么好的人……”

邱保成聽著有些糊涂了，今天到底是幫誰家割麥子呀?那幾個學(xué)生娃都說，胡老師確實是叫他們給他自己家割麥子。

“不是的，爹，”天柱開口道，“今天我們其實是在給奶奶割麥子，胡老師說，奶奶太可憐了……”

一聽到這話，邱保成的臉不自在了。還是從幾年前起，邱保成就只要兒子不管老娘了，把老娘撂在一間老房子里不聞不問，快70歲的人了還得自己種地才有飯吃……

昨天，老人—個人在地里割麥子，因天氣太熱而中暑昏倒在麥地，恰好胡老師從那兒經(jīng)過，連忙把老人背回家，一番救治后老人才醒過來。胡老師問明老人的情況后，不禁唏噓慨嘆又深為同情，便決定次日帶學(xué)生一起幫老人把麥子收割完。因為以往“學(xué)雷鋒，送溫暖”的幫助對象都是村里那些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而邱老太太不是，胡老師擔(dān)心有的學(xué)生家長知道后會有意見，所以他干脆說是給自己家割麥子，還要天柱對同學(xué)們保密；其實，他自己家的麥子一直是妻子一個人在割……

邱保成明白這一切后，終于慚愧得無地自容，想起剛才自己的粗暴行為，他真想跪在胡老師面前，讓胡老師狠狠抽他一百個耳光呀?？墒牵蠋焻s一直沒有醒來。田瘸子搖搖頭，嘆息著說，胡老師已惡毒攻心，并蔓延至全身，恐怕回天無術(shù)了。

年輕的胡老師就這樣永遠(yuǎn)地離去了。出殯那天，在長長的送葬隊伍中，有個披麻戴孝的中年漢子哭得最為悲慟，他就是邱保成。

第二天，邱保成恭恭敬敬地把老娘接回家中，從此盡心盡意地贍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