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尋夢的日子（二）

鄉(xiāng)巴佬

我是獅子座，經(jīng)常仰望那個雄渾偉岸的閃爍星座，憧憬著未來和做著美好的幻夢。突然它化作一片流星雨，仿佛湮滅在浩瀚的黑色宇宙里。

——北漂者的札記

我為他人做嫁衣

我家在河北農(nóng)村。河北離北京最近，可是這兒的人特土。我的鄉(xiāng)音還是使勁矯正好多日子才改變了些，盡量不露出怯像，讓城里人瞧不起。這也是沒辦法，入鄉(xiāng)隨俗嘛。我媽有個表哥在北京，但我沒見過，因為我們一直很少來往。人都說，“一表千里”，表親純屬扯淡，有時候還不如朋友呢！要想讓他們幫忙，難！

我是同鄰村的二哥來北京的。所謂二哥也是瞎論的，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他在北京混了不少時間，好像混出個模樣來了?；丶业教幷掖蚬さ?，我們曾經(jīng)是一個學(xué)校的同學(xué)，比我大兩屆。我上完高中畢業(yè)，他卻中途退學(xué)了。他湊不夠人手，就想起我來了。他告訴我，跟他到城里是搞裝修，管吃管住，每月八百塊錢；如果干熟練了，成了有技術(shù)的大工，最高可以拿到兩千。我住在山區(qū)，沒出過遠(yuǎn)門，聽他有這么誘人的事，就跟他來了。

父母在我臨走時告誡我：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給人打工，心眼靈活著點兒，眼里要有活兒，別讓人辭了，那可就沒面子了。

二哥帶出七八個老鄉(xiāng)，都跟我這么大，差不多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的。在長途汽車上，他笑著對我們說：你們都是靠得住的親戚朋友，跟我好好干干，到年底就能賺足錢回家娶媳婦了。他的話讓大家興奮起來，誰都相信他會給我們帶來好運。到了北京，我算開了眼了。沒想到城里這么繁華，眼睛都不夠使了?？龋艺f到城里的人都不想回去呢，原來這兒像天堂一樣美，誰還想回那個窮山溝溝啊！我感覺著，這里車多、人多、大樓多，馬路特平，穿得也干凈鮮亮。特別是那些年輕女的，穿著露著胸脯大腿的衣裙，讓人看得眼跳耳熱，身上的血液加速……

下了長途汽車，我們又轉(zhuǎn)了幾次公交車，到了一家叫什么家園的樓區(qū)。我是初來乍到，看什么都新鮮，看什么都暈，記不了那么多。這個樓區(qū)里的樓都屬于半新不舊的，二哥說工地就在這兒。樓下聚集著不少老頭兒和老太太，還有帶著小孩子的年輕女人，年紀(jì)跟我差不多。后來我才知道，她們是保姆，大多數(shù)也是外地來的。這些人都目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感覺著并不那么友好。

我們上了一座樓的五層。二哥打開一扇門說，你們進(jìn)去吧。屋里又臟又亂，像個豬圈。我在那里愣了半天，疑惑的問他：這是……?什么地方？二哥說。噢，這是工地，是干活兒的地方。你們也在這兒休息睡覺。??？我覺得頭發(fā)涼，心往下沉，這就是我們干活兒和睡覺的地方？怎么比我家條件還差呀？二哥看出大家不滿，沉著臉說：我們的活兒就是這樣的性質(zhì)，比較臟累，可是我們掙的就是這份錢。如果大家覺得不滿意，現(xiàn)在就可以回家；如果愿意留下來呢，就放下鋪蓋收拾場地。大家呆了半天，雖然不情愿，但也無可奈何地放下東西，拿起掃帚清理房間……

二哥晚上不跟我們在一起住，而是自己到外邊租房。后來我們才知道，他還找了外地女人同居，據(jù)說挺年輕漂亮的，其實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這一宿我們就在鋪著紙板的地上睡覺。我躺在冰涼棒硬的水泥地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里特別的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直到天亮才迷糊過去了……

干裝修不同于干莊稼活兒，什么都得重新學(xué)。這活兒并不比干莊稼活兒輕省，甚至更累。最累的活兒就是買建材和往樓上搬運，還有傾倒垃圾。我們是新來的，什么技術(shù)也沒有，這些活兒當(dāng)然就是我們干了。二哥包了兩個單元房，我們分成兩撥，由兩三個有技術(shù)的大工帶著。

建材城離這里有十幾里遠(yuǎn)，我們得蹬著平板車去。不管刮風(fēng)下雪，還是日曬雨淋，只要是工地需要的，我們就得去采購，一點兒不能耽誤。不去采購時，給大工們打下手。二哥還教導(dǎo)我們說：你們要好好跟師傅們學(xué)手藝，將來你們就頂替他們，錢也能多掙了。

其實要說起來，干裝修沒什么太高的技術(shù)，但也不是是個人拿起來就能干的。現(xiàn)在我就能把所有的活兒全拿下來了，可是當(dāng)初不行。我們看著大工們干活兒，直犯暈，想干都不知道怎么下手。那些大工們也是外地人，但對我們沒有同病相憐的關(guān)照，到感覺到同行是冤家的排擠。他們完全清楚二哥的企圖：讓我們學(xué)會技術(shù)，將來頂替他們，因為他們的工資高。所有包工頭都喜歡用自己的人，特別是我們這些新手，因為工資低，但我們還沒頂上用時，還得讓他們帶出徒。

干裝修跟干莊稼活兒完全不一樣。在大田干活兒，空氣清新，四周是綠油油的莊稼?？稍谶@里邊干活兒，眼睛看的是亂七八糟的各種建材，耳朵聽的噪音污染，鼻子吸的是熏得人頭暈的化學(xué)氣味兒，腳踩的是垃圾贓物……一天下來，渾身像散了架，耳鳴心跳，頭暈眼花，胃里亂翻直想干嘔。

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經(jīng)常想家；雖然家里窮，但要比這里自由、舒心哪！這兒人和人的關(guān)系特別復(fù)雜，我這個剛剛涉世的人，這么跟他們這些走南闖北的人斗心眼兒呢？想到父母我更是淚流不止?？墒撬麄儗ξ冶в袩o限期待，希望我能夠賺大錢回去，為自己找個媳婦，早早抱上孫子呢！我如果現(xiàn)在回去，讓他們寒心，也讓村里人笑話呀，唉！

房子的主人每天必到監(jiān)工，他們對所有我們干的活兒，沒有一件滿意的。特別是那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更是指指戳戳，雞蛋里挑骨頭，而且態(tài)度總是兇巴巴的，好像我們都是她家長工似的?？此谴┲虬纾幌駴]有文化的樣子，可說出的話來特難聽。我沒見過地主婆是什么樣兒，但看她那德行，估計差不多。她處處表現(xiàn)出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骨子里就特瞧不起我們外地人。她的兒子好像也在這個樓區(qū)里住，離這兒挺近。早晨七點多鐘就來叫床，晚上鄰居不因為噪音騷擾找她吵架，她不讓收工。每天都是她給我們送飯，做的不是白菜幫子，就是爛菜葉子，從來沒見過肉，米飯饅頭也是在外邊小攤販上買的。這她還嫌我們吃得多，干活兒慢，故意拖延工期。她從來不給我們做開水，我們渴了就對著自來水龍頭喝一通。

二哥表現(xiàn)得還比較忍耐，生意人嘛，和氣生財。有次，我夜里沒休息好，有些感冒，頭昏沉沉的，干活兒不小心把一桶油漆踢倒了，那個女人立刻跳過來，指著我的腦門子，使勁嚷嚷：你眼睛往哪兒看呢？一桶油漆多少錢，知道嗎？這樣糟蹋東西，我得花多少錢吶！我被嚇壞了，站在那兒發(fā)呆。二哥忙跑過來，聲色俱厲的訓(xùn)斥我一番，讓我扛著一麻袋垃圾趕快下樓去。到了一樓，我還聽見她不依不饒的怨恨聲呢！

不過，二哥也有忍不住的時候：那是接連下了幾天大雨，建材不多了，陰天也不出活兒，大家干得慢了點兒。那個女人就跟二哥吵起來，說我們有意消極怠工，磨蹭時間。工程不順利，二哥心情本來就不好，就氣呼呼地頂她說：你這是包工，我們多干一天就少賺一天錢，我們比你虧！你要是覺得不合算，你給我們結(jié)賬走人。大家都受夠了那個娘兒們的腌臜氣，也都停下手里的活兒，用陰沉沉的眼睛看著她。看見大家對她仇視的目光，可能有些心虛吧，邊往門口退邊說：你們要是誤了工期，我就扣你們的工錢。

這個娘兒們在結(jié)賬時，跟我們找了挺大的麻煩，說這干得不行，那做得不好，整個工程質(zhì)量不達(dá)標(biāo)，要扣工程款。幸虧二哥是老江湖了，早就有所準(zhǔn)備，掏出一個小本子，指著上面的記錄說：開工之前，所有的原材料都是她選定的——這是沒錯的。我曾經(jīng)蹬著平板車?yán)投?，一塊兒到建材城挑選，她親自認(rèn)可的——工程款按市場定價給她打了兩折。他還理直氣壯地說，你每天都來監(jiān)工，你指出不滿意的地方，我們都按你的要求改了，如果有質(zhì)量問題，也是你的事情，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啊？別說，二哥這招兒把那個娘兒們噎得夠戧，翻了半天白眼，沒說出話來。不過，那個娘兒們還是扣我們10%的工程款，說是行規(guī)，等一年保修期過了才給呢！二哥也無可奈何。像這樣的刺兒頭房主挺多，好的少。他們都認(rèn)為我花錢了，你們就得聽我的，讓你咋樣干就得咋樣干。我不滿意你們就得返工，出了事你們擔(dān)責(zé)任，我們管不著。天下有這么不說理的嗎？

裝修完了的房子，確實富麗堂皇，在我的眼里就像宮殿，什么時候農(nóng)村也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呢？我想，我這輩子是沒希望了。

接下一個工程時，大工們都給結(jié)了賬。我們這些跟二哥出來的，只給了一百塊錢的“生活費”，說是讓我們買日用品，還請我們上館子大吃一頓。二哥告訴我們：不給我們現(xiàn)金一是怕丟了，因為我們吃住在工地，沒地方存錢；二呢，怕我們剛來城里，見什么都新鮮亂花錢，把錢造盡了；三呢，我們家里都不富裕，肯定都缺錢，他打算到年底一塊兒結(jié)賬，交給我們父母。我們心里雖然不太舒坦，但也說不出什么來：人家二哥為我們好嘛！再說了，要不是他帶我們出來，我們到哪兒掙錢去呢？

現(xiàn)在北京建了好多高樓大廈，城里人裝修房子的活兒特多，我們都忙不過來。二哥經(jīng)常關(guān)照大工們：讓他們手腳利索著點兒，加緊干，因為下個活兒已經(jīng)交定金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了四個工地了。我們這些跟他來的小工，也分到各個裝修屋去，給大工們打下手。大工也是經(jīng)常換，完一個工程就走幾個，然后又來幾個新的。有個姓夏的師傅一直沒走，好像跟二哥關(guān)系也不錯，聽說他拿錢也比別人多。夏師傅技術(shù)挺高的，什么活兒都拿得起來，什么泥瓦工、木工和電工全能干，有了他缺什么技工都不發(fā)愁，所以二哥用高薪聘他。

我一直跟著夏師傅干活兒。我牢記著父母的話，干活兒時要勤快，要機靈點兒，開始我還比較傻，干什么得聽大工們吆喝。時間長了，就懂得怎么討大工們的喜歡，學(xué)點兒技術(shù)。夏師傅愛喝茶，每天都提著個大玻璃瓶沏茶。我就把沏茶的任務(wù)接管了，為他洗涮大玻璃瓶，放茶葉，做開水。他忘了帶茶葉了，我就給他買去。他愛吸云南產(chǎn)的煙，沒煙了也讓我?guī)退I。有時候他給錢，有時候忘了就不給，我也不跟他要，以后我就經(jīng)常主動給他買。人都是有感情的，我們的關(guān)系逐漸融洽了。他先教我干簡單的技術(shù)，然后再讓我接觸復(fù)雜的。一年下來，我也成了半拉子大工了。

到年底了，二哥最忙。所有的工程必須在春節(jié)前完工，材料款、工程款和有關(guān)錢款都得結(jié)算完了。他每天都到工地來監(jiān)督，催促大家趕快在臘月二十三小年之前，必須完工。大家又不敢隨便加班加點，因為工地的鄰居們不允許。大伙兒只好加大干活兒速度，一天下來，累得拾不起個兒了。夜里睡覺醒不了，都尿了褲子（我們因為是躺在鋪著紙板的水泥地上，全穿著衣服睡覺）。

一進(jìn)臘月，我們農(nóng)村來的人過春節(jié)的心氣越來越濃，大家都自覺地加緊干活兒，為的是能及早完事回家。二哥催得更緊了，看他那樣子好像比我們還急……

臘月二十二，我們這個工地的活兒完了。大家開始做掃尾工作。二哥匆匆來看看，就急急地走了。二哥這回包了五個工程，已經(jīng)完了三個，還有兩個要晚兩天。夏師傅當(dāng)著我的面問二哥，什么時候發(fā)工錢。二哥顯得有些心浮氣躁，皺著眉毛說：活兒還沒完呢，著什么急呀！夏師傅挺不高興地說，說話就到春節(jié)了，我們還得準(zhǔn)備準(zhǔn)備，買些東西回家呢！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工們都有地方住。我們完活兒了就得走，讓戶主搬進(jìn)去。戶主早急了，因為快到春節(jié)了，他們搬進(jìn)去好布置新房過節(jié)呀！二哥讓我搬到還沒完事的工地，幫助他們干活兒，晚上在那兒睡覺。剩下兩個工地的活兒，在我們的支援下，臘月二十四全部搶完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心情別提多高興了。可是就在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找不著二哥了！大工們最著急，用手機同他聯(lián)系，他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傻眼了。

我們這些人里，只有夏師傅知道二哥的住處。他打出租車到二哥住的地方，已經(jīng)是人去房空，他和那個外地女人一塊兒消失了……事后我們才知道，二哥早有預(yù)謀：他把我們所有的人的工錢十幾萬塊，全部卷走了。聽租二哥房的房東說，那個女人懷孕了。他們好像回女人的家鄉(xiāng)了，地址卻沒留下。

這可把我們坑慘了。大工們月月能拿錢，手頭兒有積蓄，而我們這些跟二哥來的人，從沒發(fā)過錢，有的人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我來到這兒，從來沒去過大街，沒逛過商店，沒看過電影。二哥給我們一個月一百塊錢，除了給夏師傅買煙茶，我還剩下些錢。我們一塊兒來的老鄉(xiāng)，來到花花世界，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把那點兒錢早就花光了。我看大伙兒回不了家，就把我余下的錢給他們買車票了……

夏師傅對我給大伙兒買車票的事挺贊賞的，說我像個爺兒們。他說，過春節(jié)后他還回北京，而且自己要挑攤兒單干；如果我愿意跟著他，就來找他，還給我留下他的手機號碼……

我們這些跟著二哥打工的人，干了一年，什么也沒落著，還自己貼錢買車票回來了。大伙兒都特別氣憤，跑到二哥家里去鬧。這些人春節(jié)全到二哥家吃飯，折騰得他們家正月里都沒過好。二哥老婆聽說他在外邊有“二奶”了，也氣得回了娘家，再也沒回來。我沒去。我覺得這樣鬧也解決不了什么，他們家人未必知道二哥的事。二哥父母年齡那么大，還得為他擔(dān)風(fēng)險，換個個兒想想，真是有些于心不忍。

我父母知道這事，只是唉聲嘆氣地嘮叨著：唉，沒想到老二干這種缺德事，咱們怎么沒看出來呢！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就不讓你去受罪，還一分錢沒掙下了。我心里也特覺得憋屈，可能怎么辦呢！現(xiàn)在的社會這樣的事情多了，誰叫我們是農(nóng)民工、弱勢群體呀！

過完春節(jié)我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再去北京。我父母十分驚訝地說：你怎么還去呀？回頭再受人騙，那不是更糟心嘛！我說，吃一塹長一智，哪兒能老受騙？再說，沒錢怎么娶媳婦，怎么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啊！我父母看我態(tài)度挺堅決，也攔不住我，只好同意了。

有首歌詞唱得好：外面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在家里何嘗不是這樣呢？而且無奈多，精彩更少。我已經(jīng)琢磨透了，我還是到外邊闖一闖，將來能夠像夏師傅似的自己也挑攤兒單干，沒準(zhǔn)還能找個城里的女人做媳婦呢！

路嘛，得靠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