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打從太陽偏西那一刻起,夏雨行的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落不到實處。吃過午飯,小睡了片刻,夏雨行便在柜臺后坐了下來,盯著太陽發(fā)呆。時節(jié)才人仲春,天氣尚未轉(zhuǎn)暖,小風(fēng)涼巴巴地穿堂而過??蓛?nèi)心焦躁的夏雨行,臉上早已爬滿一層細密的汗珠。
夏雨行的閑雅齋當(dāng)鋪坐落在縣城繁華地段,坐東向西。兩間門臉。迎門是青磚壘砌,白灰勾縫的柜臺,槐木臺面打磨得明光锃亮,木紋透著古樸凝重的暗黃色。閑雅齋雖是當(dāng)鋪,卻只收古玩玉器、陶瓷字畫,生意顯得清淡蕭條。夏雨行倒也不急不躁,把生意交給徒弟二貴,自己躲在樓上靜室,泡上一壺好茶品著,賞玩瓷玉陶器,臨摹名家字畫。累了,歪在桌旁的竹床上,靠著被垛,瀏覽野史軼事,翻翻《名瓷鑒賞圖典》,倒也自得其樂。
夏雨行的生意看似經(jīng)營慘淡,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年賺不了幾個錢??蓸I(yè)內(nèi)同行都知道,他的生意其實做得并不小。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一筆買賣做成,坐吃三年五載沒有問題。夏雨行身家究竟多少,沒人能說得清楚。
今天是那個中年男人贖當(dāng)?shù)娜兆?。按說,開當(dāng)鋪就是有當(dāng)有贖,錢不湊手,把物件當(dāng)進來,有了錢再把物件贖回去,這很正常??上挠晷幸辉虑笆债?dāng)?shù)哪莻€青瓷筆筒不是平常物件,不說價值連城,起碼是夏雨行開創(chuàng)閑雅齋以來經(jīng)手的較為貴重的物件之一。如果今天不來贖走,青瓷筆筒就成夏雨行的了。一個月前,一個衣著講究的中年人走進了閑雅齋當(dāng)鋪,抱來個青瓷筆筒,徒弟二貴伸手要接,被夏雨行喝住,說:“二貴,你怎么這樣不懂規(guī)矩?站一邊去?!弊鏊麄冞@行生意的有個講究,但凡貴重易碎的物品,交易時是不容用手交接的,來人要親手把物品放到柜臺上,放好了,放穩(wěn)了,當(dāng)鋪的伙計才能去拿,然后把看估價,開出當(dāng)票。否則,交接間失手打碎。責(zé)任算是誰的?
二貴紅著臉退到一邊,夏雨行捧起那個青瓷筆筒。雙手剛一觸到那物件,夏雨行的心就狂跳越來,熱血直往頭上沖。筆筒釉層玉潤,口沿外部和底邊上各有兩條凸弦紋。一束蘭花,葉片悠閑隨意而生,蜿蜒著從筒底斜逸而出,末梢在筒口漸淡。初看上去,筆筒并不精致,甚至說還有些粗糙,似乎帶有大清康熙年代的燒制特點和風(fēng)格。可夏雨行一眼看出來,這是一件難得的南宋寶物。
夏雨行心里雖喜,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他不經(jīng)意地放下筆筒,拍拍手,問對方要當(dāng)多少。對方說:“先生是行家,先開個價吧?!毕挠晷袚u搖頭,說:“這不合規(guī)矩,還是先生先開價才好商量?!睂Ψ姜q豫一會兒,要了200現(xiàn)大洋。一聽要價,夏雨行就知道對方不是行內(nèi)人,不懂行情價碼。于是就把筆筒貶損一番,說:“你這樣的玩藝隨處可見,先生這是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了。150塊,行了就收當(dāng),不行,可以先到別處看看?!眮砣送饬?。二貴開具當(dāng)票的時候,夏雨行說:“我把丑話說到前頭,當(dāng)金我不少你一分一毫,可我店的情況你也看到了,生意清淡,本小利薄,資金周轉(zhuǎn)難以為繼,咱們以一月為限,有錢了趕快贖走,過期不贖可就成了死當(dāng),這只青瓷筆筒也就與先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睂Ψ桨疸y元,匆匆出門而去。
退入樓上靜室,把筆筒置于案上,夏雨行的喜悅才形于顏色。這個看似大清的筆筒,其實是南宋官窯的產(chǎn)物,專供退入江南半壁江山的皇家使用。戰(zhàn)亂頻仍,燒制數(shù)量極其有限,留存于世的更如鳳毛麟角。
太陽好不容易偏到西邊,卻像被什么東西勾住,再也不肯落下一分一毫,就那么掛在半空中。夏雨行實在捱不下去了,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便和二貴沒話找話說。他問二貴:“二貴,現(xiàn)在啥時辰了?”二貴正忙著擦桌撣塵,偷眼看一下師傅,又朝西邊天上瞄了一眼,說:“師傅,才半下午?!毕挠晷姓f:“半下午?你說才半下午?”二貴說:“是半下午嘛,你老沒看,太陽還高著哩?!毕挠晷袥]好氣地說:“我又不是瞎了,豈能沒有看到?”無緣無故受了師傅一頓搶白,二貴很覺委屈,但也不好說什么,誰叫自己是徒弟,人家是師傅呢。他把夏雨行茶壺里的殘茶倒掉,捏一撮新茶放進去續(xù)上開水,送回到柜臺上。夏雨行輕輕呷了一口,說:“二貴,你說,那個人今天會來贖當(dāng)嗎?”二貴說:“我說不準,這時候還沒露面按說不會來了。凡來當(dāng)東西的都是急等錢用,用完了,一時又到哪里籌去?”夏雨行想想也是,不由就多看了二貴幾眼。二貴不但模樣周正,手腳干凈,人也特別精明勤快,除非碰上大宗生意,拿不準的生意,才請出夏雨行作主。小來小去的都是二貴獨當(dāng)一面,不用夏雨行操心掛意。去年,夏雨行邀集同行,給他這個得意弟子行了出師禮,有意讓他另起爐灶自立門戶,鋪面都給二貴選好了。二貴哭著問夏雨行:“徒弟跟師傅多年,可有啥差錯?”夏雨行說:“沒有,你怎么這樣說呢?”二貴又問:“徒弟是不是在師傅跟前沒有盡心盡意?沒有侍候好師傅?”夏雨行說:“也不是,這么多年,你我如同父子,我視你為己出,你也待我父兄一般。”二貴說:“那,師傅為啥執(zhí)意要趕徒弟走呢?”夏雨行說:“你誤會師傅了,不是師傅要趕你,拜師學(xué)徒,以求安身自立,男人行于天下,以求出人頭地。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事業(yè)。”二貴當(dāng)即跪下,給夏雨行磕了三個響頭,說:“師傅,您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未報萬一,怎能丟下師傅就走呢?我要早晚奉茶,晨昏遞水,侍候師傅一輩子?!闭f得夏雨行落下幾滴老淚,感慨道:“好一個仁義的孩子!”
師徒倆說著話,時間果然過得快了一些,終于太陽沒人西邊大山背后,店門前猛地一暗,夏雨行一顆心才算落到實處。他起身吐出一口長氣,人虛脫一般癱倒在身后的竹椅上。死當(dāng)!自此以后,閑雅齋又要多一件鎮(zhèn)店之寶了!
緩過神來,夏雨行吩咐二貴上了門板,到醉仙樓跑一趟,讓他們送幾個精致小菜過來。“對了,”夏雨行說,“再要一壇陳年杜康,咱爺倆今晚上喝個痛快?!焙芸?,醉仙樓把酒菜送來,二貴接過,搬到樓上夏雨行的靜室。菜是兩葷兩素,白切雞,紅油肚絲,新上市的新鮮竹筍,青凌凌的菠菜。師徒倆相對而坐,一邊吃喝,一邊說些天暖地涼的閑話。平時,夏雨行不喝酒,也不讓二貴喝。干他們這一行容不得半點馬虎,酒亂心智,看走眼就不是小事了,誤了生意不說,幾十年的名頭也就跟著毀了??山裉煜挠晷懈吲d,那個青瓷筆筒,那個價值連城的物件成了死當(dāng),落在了夏雨行手里,不好好喝幾杯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師徒倆的話漸漸多了起來,不知怎么就把話題扯到了另一件寶物上。二貴說:“師傅,前幾天我聽古風(fēng)樓的伙計說,紅衣觀音現(xiàn)世了,他們的掌柜張耀先還在省城看到過?!毕挠晷?/p>
就把酒杯放下了,盯住二貴:“真的?”
二貴點點頭。
紅衣觀音是稀世之寶。據(jù)傳,后唐同光年間,李存勖龍登九五,為謝神靈佑護,特命禹州官窯燒制一批佛像,置于宮廷供奉。圣旨下達以后,禹州官窯聞風(fēng)而動,從構(gòu)思、打稿、制坯、脫胎到彩繪、上釉,再到入窯燒制,歷時五個多月。但到開窯的前一天,朗朗晴空,無一絲風(fēng)雨,官窯卻轟然倒塌,十?dāng)?shù)窯佛像瞬間成為一堆碎片。督辦的地方官仰天悲嘆一聲:“天亡我也!”縱身跳入余火未盡的官窯。事后,有人在官窯的廢墟中意外挖出一尊觀音像,絲毫未損,那觀音菩薩面容慈藹,笑望著蕓蕓眾生。更為奇特的是,這尊觀音像玲瓏剔透,紅衣飄飄,裙裾衣帶飄逸灑脫。他們記得很清楚,觀音是按照通常的方法制作的,繪上去的是流行的牙白色,怎么就成了紅色呢?這太奇特了!當(dāng)時還沒有窯變一說,只道是觀音菩薩顯圣。
紅衣觀音一時轟動了京城,李存勖大喜過望,派專轎接進京城,封為鎮(zhèn)國之寶,出行隨帶,以便晨昏供奉參拜。后來,李存勖兵敗被追殺,躲進深山老林,紅衣觀音也隨之不知所終。
這是夏雨行從《名瓷鑒賞圖典》上看來的,書中對紅衣觀音的形狀、器口、內(nèi)胎、底款都有相當(dāng)詳細的記述。甚至他還知道蓮花寶座上李存勖失手磕碰的一處微小破口。那是夏雨行在一本叫做《秘聞閱微》的稗史上看到的,這本書中詳細記載了缺口位置,大小形狀。
去年,就傳出紅衣觀音現(xiàn)身省城的消息,夏雨行也有所耳聞,但他沒有在意,以為不過是人們茶余飯后演繹出來的故事而已,表達了人們對這一寶物的懷念和向往??珊髞硐⒃絺髟蕉啵L聲繪色,有鼻子有眼。今天,二貴竟說古風(fēng)樓的掌柜張耀先親眼見過,這就不由夏雨行不信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夏雨行走進了古風(fēng)樓去見張耀先。
古風(fēng)樓也是專營古玩、字畫、玉器、銅器的老字號,開辦的時間比夏雨行的閑稚齋早了接近十個年頭。夏雨行的精明之處在于,他的閑雅齋是以當(dāng)鋪的形式出現(xiàn),這就避開了和古風(fēng)樓爭搶生意的嫌疑。但生意的內(nèi)容和古風(fēng)樓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夏雨行做生意大肚大量,眼頭又尖又準,確實搶了古風(fēng)樓不少生意。同行是冤家,雖在一個縣城,兩家卻鮮有來往,更談不上交情。
但現(xiàn)在為了求證紅衣觀音現(xiàn)世一說,夏雨行還是腆著臉拜訪了古風(fēng)樓掌柜張耀先。張耀先客氣地接待了夏雨行,寒暄過后,命徒弟肖凡奉上香茶,兩人坐在桌前品茗閑聊。張耀先說:“什么風(fēng)把夏掌柜吹到了敝店,今天怎么有空出來了?”夏雨行說:“早想來拜訪張掌柜的,無奈俗務(wù)纏身,瞎忙,一直抽不出時間,還請張掌柜不要見怪才是?!眱扇擞幸淮顩]一搭地聊著,夏雨行就把話頭慢慢引到了紅衣觀音現(xiàn)世的事上。他問張耀先:“聽說張掌柜見過那尊紅衣觀音?”張耀先說:“夏掌柜不但做生意精明,消息也很靈通啊。怎么說呢,說見過吧,似乎不太恰當(dāng),說沒見過吧,又說不過去。我只是在朋友那里掃了一眼,這么貴重的東西,人家害怕咱看到眼里拔不出來呀。”
張耀先的這個朋友夏雨行知道,是省城躥紅的政界名人,在收藏界也很有些名氣,所藏古董玉器古玩,能放滿閑雅齋。
接著張耀先不厭其煩地描述那尊紅衣觀音,從外形、釉色、器口到底款都和《名瓷鑒賞圖典》的描述如出一轍。這就由不得夏雨行不信了,看來,紅衣觀音真的現(xiàn)世了!
其實,對于紅衣觀音,夏雨行并沒太大的奢望,也不是真想把這件寶物據(jù)為己有,他尚有自知之明,但作為癡迷古玩的一個行家,他也想開開眼,一睹國寶的尊容。
自那天晚上起,夏雨行和二貴每天晚上都要喝著那天喝剩的陳年杜康閑聊,今晚正喝時忽聽到店門被人拍響,“嗒嗒嗒”三下,接著又是“嗒嗒嗒”三下,小心翼翼,又極有耐心。二貴湊近門縫問:“誰,這么晚了敲門有何事?”外面的人回答:“這里說話不方便,還是請先生把門打開,借一步說話。”二貴拿眼光請示夏雨行,開還是不開?夏雨行點點頭,二貴才把店門打開。
進來的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者,面色白凈,長髯飄胸,雖風(fēng)塵仆仆,卻難掩其高雅氣質(zhì)。
進店以后,老者從棉袍里拿出個錦盒,抖開紅綢,揭去數(shù)層油紙,滿屋便紅光四射,奪去了燭光的光華。
紅衣觀音!夏雨行不由驚呼一聲,顧不得規(guī)矩,搶前一步,把紅衣觀音接在手里。吩咐二貴點亮所有燭臺上的蠟燭。夏雨行先用手掂了掂,覺得挺實沉,挺厚重,側(cè)過來看了器口,又把手指伸進底座摸索一陣,然后拿起放大鏡去看底款。不錯,夏雨行在鈞瓷特有的色如朱砂,濃艷如血的底款中看到了一筆莊重的漢隸。更讓夏雨行高興的是,他看到了那個知之者甚少的黃豆大的缺損。夏雨行看罷,心跳如鼓,嘴唇抖顫,連著喝了三口茶水,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把紅衣觀音放到桌子上。
老者和二貴都關(guān)注地看著夏雨行。
夏雨行說:“不知先生送來這物件是什么意思,可是要來當(dāng)嗎?”老者點點頭,說:“不當(dāng)我深夜到此來干什么?”夏雨行說:“縣城里搞古玩的不少,先生怎么獨獨要來閑雅齋?”老者說:“一是沖著先生的德行和名望,老不瞞少不欺:二是知道先生博學(xué)多才,慧眼識貨,不致埋沒了祖?zhèn)骷覍殻贿@三嘛,”老者說,“我沖著的恰恰是先生的當(dāng)鋪。到古玩店是賣,而你這里是當(dāng)。當(dāng),就有贖回的可能,而賣出去,可就成了別人的物件,想贖也贖不回了。”老者說著嘆了口氣,掉下淚來。老者自稱姓李,祖上在宮里混過,四品帶刀侍衛(wèi),頗有家財。大清亡后,他兄弟在京城謀了個不小的官職,一月前,得罪了上司,被押進大牢治罪。家門不幸啊!老者說著早已淚水漣漣,竟自哭倒在地。他說,他就這么一個兄弟,不能看著兄弟掉頭,就把這件祖?zhèn)骷覍毮贸鰜懋?dāng)些錢,到京城為兄弟活動。
夏雨行聽罷,命二貴為老者倒上茶水,問:“先生要當(dāng)多少?請開個價吧。”老者說:“值多值少,我心里沒底。不過聽祖上說,這是個值錢物件,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是,賣莊賣地,賣兒賣女,也要守著這尊紅衣觀音。可見這物件非同一般了。”
老者一口開出七萬五千塊現(xiàn)大洋的價碼。而且不收白銀和銀票,只要黃貨。他的理由十分得體:這是上京城活動,見的都是政要名人,黃貨好使,不顯山不露水。
夏雨行牙痛似的吸口氣,在心里默算著閑雅齋可資使用的現(xiàn)金數(shù)量,沉吟著沒有出聲。老者見狀,嘆了口氣,重新為紅衣觀音裹上油紙,包上紅綢,裝進了錦盒。夏雨行伸手攔住要出店的老者,驚問道:“先生這是何意?莫非改了主意不成?”老者說:“買賣不成仁義在,既然先生嫌我要價高,我可以拿到別處試試,人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不是?”夏
雨行說:“先生誤會了,這么大一筆錢,折合黃金十五兩,我自然要認真籌劃一番了。”說著便讓二貴收當(dāng),取出三張銀票到錢莊去兌黃金。
“慢!”老者攔住二貴說,“夏掌柜,咱丑話說到前頭,兩個月后我來贖當(dāng),你的3000大洋抽頭我一分不少。如過了兩月之期,我這件祖?zhèn)骷覍氉匀痪统赡汩e雅齋之物。如果我還款時閑雅齋交不出紅衣觀音,或者有了損傷損壞,貴店也應(yīng)該有個交代吧?”夏雨行說:“那是自然,咱們按老規(guī)矩辦,另補償你當(dāng)金的一半?!?/p>
紅衣觀音收進了閑雅齋的二樓靜室,用特制的玻璃罩罩了,外面加一層厚厚的鐵皮,上了三道連環(huán)鎖扣。夜深人靜,夏雨行打開連環(huán)鎖,請出紅衣觀音置于案上,坐著品茗欣賞。這時,得意之色禁不住溢于面容。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氣,短短一個月時間,他竟連發(fā)橫財,先是南宋的青瓷筆筒成了死當(dāng),接著便是這尊堪稱稀世珍寶的紅衣觀音送上門來。按照夏雨行的估計,這尊紅衣觀音大約也會像青瓷筆筒一樣成為死當(dāng),最終落入他的手中。李家既然把祖?zhèn)骷覍毮贸鰜懋?dāng)?shù)?,自然是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十五兩黃金拿去京城活動,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兩個月內(nèi)他又到哪里去籌這么大一宗現(xiàn)款贖當(dāng)?
閑雅齋收當(dāng)紅衣觀音的消息不脛而走,瞬間傳遍全城,業(yè)內(nèi)同仁云集閑雅齋要求開眼一見。夏雨行初時不肯,他深知懷璧其罪的道理,能瞞一時是一時。但看同仁們個個露出不滿之色,生怕把人得罪深了,以后的生意沒法做,這才把人們引進靜室,打開了鐵皮箱,讓人們隔著玻璃觀看。古風(fēng)樓掌柜張耀先是最后來的,進門先一拱手,說:“祝賀夏兄得了無價之寶啊?!毕挠晷忻φf:“哪里哪里,話不是這樣說,我開的是當(dāng)鋪,只是代人保管,順便飽飽眼福罷了,到了當(dāng)期,人家是要贖回去的。”張耀先說:“這也難說,假若有四指寬的路可走,他也不會把如此珍貴的物件拿出來當(dāng),既然當(dāng)了,十有八九是收不回去了?!?/p>
兩人說著話,夏雨行把紅衣觀音請了出來,放到桌上。對張耀先的這個例外,夏雨行就有炫耀的意思在里面。張耀先細細地品賞了半個時辰,臉上露出些許嘲笑的意味。他把紅衣觀音倒過來,小指伸進底座里面摸索了一陣,就淺淺地笑了,問夏雨行:“夏掌柜可曾問過當(dāng)主的身份和紅衣觀音的來龍去脈?”夏雨行忙問:“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張耀先把紅衣觀音放回桌上,說:“夏掌柜不妨摸摸底座的方孔里面?!毕挠晷邪咽种干爝M底座,指頭出來的時候,已是滿臉的冷汗,癱倒在太師椅上。
紅衣觀音是假的!手感告訴他,底座下那個微小的凹陷沒有表現(xiàn)出那個時代應(yīng)有的尖銳和粗糙,顯得過于細膩光滑了。而按當(dāng)時的制作條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也是高級模仿者在現(xiàn)代制作過程中所能留下的唯一缺憾。收當(dāng)時夏雨行絕沒放過這個細節(jié),也是細細摸過的呀,怎么就沒有摸出來呢?酒!那壇陳年杜康讓夏雨行頭腦發(fā)熱,也讓夏雨行的神經(jīng)末梢觸感麻木了,忽視了一個不該忽視的細節(jié),白白把十五兩黃金打了水漂。
夏雨行病了,那天,送走張耀先,夏雨行嘔出數(shù)口鮮血,栽倒于地昏迷不醒。二貴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擰了一把熱毛巾擦了臉,夏雨行才慢慢醒轉(zhuǎn)過來。二貴問師傅:“你老這是怎么了,咋就弄成這樣呢?”夏雨行一聲哀嘆,說:“師傅玩了一輩子鷹,臨了卻讓鷹叨瞎了眼睛呀!”
二貴忙著去請大夫。夏雨行躺在床上禁不住熱淚長流,打濕了半條枕巾。這是夏雨行的恥辱,終生的恥辱,不可原諒的恥辱呀!白扔了十五兩黃金,夏雨行雖也心疼,更重要的是夏雨行在圈內(nèi)的名聲和威望,一擲數(shù)萬,卻收來個假貨,夏雨行日后還怎么在業(yè)內(nèi)立足!
二貴帶著濟世堂的大夫進來的時候,夏雨行已昏迷多時,床前地上一攤鮮血。大夫為他把過脈,對二貴說:“你師傅這是急火攻心,氣淤中滯,不得發(fā)散所致。幸好他身底子不錯,無啥大礙,吃幾服湯藥,再調(diào)理一段也就沒事了。”大夫顯然也知道紅衣觀音的事,又說,“十五兩黃金哪!這事擱誰身上誰也受不了啊。”
夏雨行一病就是一個多月,起床以后,整個人脫形走樣,變得黑瘦憔悴,聳拉著腦袋,傻了一般。生意自然無心再做,大小事務(wù)全部托給二貴,整日里坐在二樓靜室,看著紅衣觀音發(fā)呆。
一日,夏雨行告訴二貴,他想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住一段時間,換換環(huán)境,散散心。夏雨行老家在城南三十里的湖橋村,一條清溪穿村而過,青山碧水,綠樹成蔭,倒也是個頤養(yǎng)心智的去處。二貴隔不久便去看師傅一趟,帶去些鄉(xiāng)下買不到的日常用品,各色點心。二貴去時,見師傅繞著小溪轉(zhuǎn)悠,來來回回,一轉(zhuǎn)就是一晌,到了吃飯時間才慢慢回家去,在侄子家湊合一頓粗茶淡飯。有時夏雨行也踅摸到侄子開的磚瓦窯上看看,看工人們和泥、托坯、進料、出磚。二貴說:“師傅,你老還是回去吧。你不在咱的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毕挠晷姓f:“出了這樣丟人現(xiàn)眼的事,師傅還有臉往人前站嗎?”二貴說:“這也不能全怪師傅,要怨也怨我,那天晚上是我鼓動師傅多喝了幾盅。再說,人一輩子哪能沒個三昏三迷的時候,去年呂順軒也讓人坑了上萬現(xiàn)大洋,生意不照樣做?”夏雨行說:“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師傅丟不起這個人哪?!蓖M?,夏雨行又說,“這幾天我老琢磨著,把閑雅齋關(guān)掉轉(zhuǎn)給別人,店里的古董字畫,玉器銅器啥的,該出手就出手吧,價錢可以稍低一些,你做主就是。”
夏雨行是在兩個月頭上回到縣城的。黃昏時分,他背著個褡褳,揀一條人稀的背街,悄悄走進閑雅齋,上了二樓的靜室。二貴要上前攙扶,他沒讓,他說:“你忙你的吧,師傅沒事?!倍F要接他肩上的褡褳,夏雨行仄歪著身子躲開了。
第二天一早,夏雨行分別寫了帖子,讓二貴分發(fā)出去,晚上要在醉仙樓遍請業(yè)內(nèi)同行,古玩玉器、字畫裝裱以及收藏業(yè)行家,一家也不漏過。
夏雨行在醉仙樓整整擺了四桌酒席,把張耀先讓到上席。人們坐定以后,夏雨行捧出錦盒放到桌子上,禁不住潸然淚下。他說:“其實,我不說大家都清楚,前不久我辦了件窩囊事、瞎眼事,收了這件假貨。賠進去十幾兩黃金。說不在乎是假,誰家的銀子都不是大風(fēng)旋來的,能不心疼?但我更在乎這件事帶給我的恥辱。人無信不立,業(yè)無信不興,名聲倒了,人和行尸走肉無異。今天把大家請來沒別的意思,我是想拿我的老臉給大家提個醒,別再犯我這樣的錯誤?!闭f著,夏雨行揭去紅綢,去了油紙,把紅衣觀音交給二貴,自張耀先始,逐一讓人觀看。待四桌同行全都看過,抱回來還給夏雨行。夏雨行接了,高高舉過頭頂,在一片驚呼聲中,將紅衣觀音摔到青磚地面上,那觀
音立即成了一堆破碎的瓷片。夏雨行接著宣布,他已沒臉再開當(dāng)鋪,從此金盆洗手,歸隱山林,到老家湖橋頤養(yǎng)天年。
人們唏噓不已,都為夏雨行惋惜。張耀先說:“夏掌柜,你這又是何苦,業(yè)界少了你還不跟塌天一樣?”夏雨行苦笑笑,說:“天是不會塌下來的,不是還有你張掌柜撐著嗎?”
第二天,夏雨行摔了紅衣觀音、金盆洗手的消息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滿縣城的人都趕到閑雅齋來看熱鬧,一時間竟把街道擠得水泄不通。閑雅齋店門洞開,摘下的招牌被撂在門口一側(cè),瓶瓶罐罐,古玩字畫,瓷器銅器,該撤架的撤架,該裝箱的裝箱,興隆一時的閑雅齋頓時顯得混亂破敗狼藉蕭條。夏雨行了無生氣地坐在一邊,看著二貴忙碌。
接近打烊時分,二貴才把店里收拾利索,正要上門板,只見當(dāng)紅衣觀音的老者匆匆走了進來,驚問二貴:“貴店發(fā)生什么事?怎么成了這般模樣?”二貴沒好氣地說:“你還有臉問?還不是讓你給害的!當(dāng)給我們個贗品,毀了我?guī)煾狄皇烂暎频盟鹋柘词?。”老者一聽急了:“你這孩子怎能這樣說話?誰說紅農(nóng)觀音是贗品?誰說的?要是贗品,我能急急從京城趕回來贖嗎?快,把掌柜請出來!”二貴說:“你贖不回去了,紅衣觀音讓我?guī)煾诞?dāng)眾摔了?!崩险咭宦牳绷?,撇開二貴,徑直上樓去找夏雨行。夏雨行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問道:“來了?”老者說:“來了?!?/p>
“你可是來贖紅衣觀音?”
“正是?!崩险哒f,“我兄弟的事其實是虛驚一場,他和上司是有點小對付,走走門路也就相安無事了,你的十五兩黃金也沒派上用場。今天是當(dāng)期的最后一天,我來把祖?zhèn)骷覍氌H回去,免得受后輩子孫唾罵?!?/p>
夏雨行說:“你的紅衣觀音怕是贖不回去了,讓我給摔了?!?/p>
老者一臉怒氣:“怎么就摔了呢?你怎能摔了呢?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夏雨行說:“當(dāng)然知道,應(yīng)該賠你七兩半黃金??晌乙蚕雴栆痪?,贖金你帶來了嗎?分量成色什么的有沒有問題?”老者從褡褳里取三個金錠和當(dāng)票一起交到夏雨行手上。夏雨行讓二貴驗了成色,稱了數(shù)量,吩咐收起來,轉(zhuǎn)身從墻上暗柜里取出一尊紅衣觀音,揭開紅綢,抖去油紙,把紅衣觀音放到桌上。說:“先生檢查一下吧,你的紅衣觀音完好無損,連油紙紅綢都是原來的,不曾少了一個邊角?!?/p>
老者愣了,二貴也愣了,明明在醉仙樓摔碎了呀,怎么
夏雨行說:“沒有想到吧?不錯,我在醉仙樓是摔碎了一個紅衣觀音,不過彼觀音非此觀音,那也是個假貨,是我讓侄子到禹州費了十天時間找高人仿制的,破費我整整二百個現(xiàn)大洋啊。至于窯變。當(dāng)然也是假的,不過我讓他們使用了銅粉,氧化在泥胎上也就成了紅色。我原以為你會拿著這十五兩黃金遠走高飛,回省城的漢風(fēng)閣當(dāng)你的二掌柜。于是,我在醉仙樓演了一場戲,目的就是要釣?zāi)愠鰜?,如果你的心太貪,還想著這七兩半的賠償金,也就會上當(dāng)了?!?/p>
夏雨行說著狂笑起來,笑出了兩眼淚水。笑罷,轉(zhuǎn)身塒二貴說:“二貴,這里面也有你一份吧?你知道我對那尊紅衣觀音入迷,張耀先拉著你和省城漢風(fēng)閣的二掌柜提前沒套,一年前就編出個紅衣觀音現(xiàn)世的傳聞,不斷在我跟前吹風(fēng),引我上當(dāng)。然后你的舅舅把青瓷筆筒當(dāng)成死當(dāng),目的就是引我喝酒。趁我酒醉神迷之際,讓省城漢風(fēng)閣的二掌柜來當(dāng)紅衣觀音。你們這樣做,就是要擠垮閑雅齋,讓古風(fēng)樓獨行縣城。二貴呀二貴,我真沒想到,為了張耀先許給你的四百塊現(xiàn)大洋,你竟干出這等欺師忘祖的勾當(dāng),把師傅給賣了!”
“師傅!”二貴撲通一聲跪在夏雨行的面前。
夏雨行說:“我還知道,在醉仙樓捧碎假紅衣觀音的當(dāng)天晚上,你先到了古風(fēng)樓,至于和張耀先說些什么,我不甚清楚,大約是商量下一步贖當(dāng)?shù)氖?。接著你出了北門,是給這位漢風(fēng)閣的二掌柜送信去的吧?”
“你都知道了?”二貴問。
“我怎么會不知道?你以為我在湖橋那段時間是白住的?那段時間,我把什么都想通了,也想透了,花了二百現(xiàn)大洋,托人把這位漢風(fēng)閣二掌柜的身份、底細以及如何和張耀先勾搭的過程摸得一清二楚?!?/p>
漢風(fēng)閣的二掌柜悻悻走了,臨走,狠狠地剜了二貴一眼,眼光像刀子一樣鋒利,似乎要在二貴臉上挖下二兩肉來。大概是怨二貴沒把消息弄準確。
夏雨行對二貴說:“二貴,從明天起,你就另謀高就吧,看在師徒一場,跟我多年的份上,平時也無大的差錯,事后又有悔恨之意,我給你二百現(xiàn)大洋作本錢,或開飯館,或開染房,或經(jīng)營日用雜貨,也足夠了。但有一條,萬不可涉足古玩、玉器、字畫、當(dāng)鋪,人心太貪是干不了這行的,否則害人害己,難有善終。這也算師傅對你臨別的贈言吧,望你謹記。”夏雨行說過,自己臉上先紅后白,說二貴貪心,自己又何嘗不貪?青瓷筆筒也好,紅衣觀音也罷,不都是由一時貪念而起?
閑雅齋的牌匾被夏雨行擦拭一新,黑底更黑,金字更亮,重又掛了上門楣。但誰也沒有想到,接替二貴的竟是張耀先手下那個叫肖凡的伙計,一個老實巴交的山里娃。就是他,實在看不慣張耀先和漢風(fēng)閣二掌柜合伙擠垮閑雅齋的圖謀,把內(nèi)情全盤告訴了夏雨行,才上演了最后精彩的一幕。
經(jīng)歷了紅衣觀音風(fēng)波,閑雅齋的生意非但沒受影響,反而日益興隆,誰家有了寶貝,都愿意拿到閑雅齋來過夏雨行的法眼。而夏雨行呢?得了好物件,大物件,也不求死當(dāng),只從中賺個抽頭。他把生意交給肖凡打理,自己躲進樓上靜室,依然臨摹字畫,賞玩玉器古玩,讀野史稗史,看《名瓷鑒賞圖典》,一派仙風(fēng)道骨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