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散文）

胡萍球

第一次關(guān)注你的背影，記得是插隊的第三年，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們幾個人在田里彎著腰薅草，我緊跟在你的背后。薅著薅著，偶然間當(dāng)你抬起胳膊時，你的上衣翻起，驀地，你那圓圓的鼓鼓的白白的紅紅的，顫動著的……天真無邪地完全顯露著跳入了我的眼簾。啊！是那么的真切。我打懂事起就沒見過的。我的心跳加速了，我的臉紅了，望著望著，我聞到了一種醉人的芳香。

那個年代山區(qū)的女人，夏天都只穿一件衣服，沒有穿內(nèi)衣文胸之類，走起路來胸前一跳一抖的，不停地晃蕩，就像掛著兩袋水。

從這天起，我對你有了一種異樣的情感，心里癢癢的，很想接近你，時常偷偷地注視著你的背影，這種強烈的欲望癱瘓了我的思維。這種情感是那么突如其來，這種欲望是那么來勢洶洶，好像有一樣什么東西鉤住我的靈魂，卷不去，拂還來。

有一個晚上，月光星光全都給云兒遮住了。但是，并沒有妨礙你到我的住處來，不記得因了什么事。我們聊著，笑著。后來，我終于忍不住了，紅著臉鼓起勇氣，把那一天看到的那一幕告訴了你。你的臉漲得緋紅，用手羞了羞我，調(diào)皮地朝我扮了個鬼臉，跑了。

你這一瞬間的表情，忽然讓我對你生出好感。你清純得像出水的芙蓉，你善良得像潔白的羔羊。從此，你多穿了一件貼身背心。而從這個晚上以后，你看見我時總像喝了酒似的微紅著臉，你的眼睛遇到我的眼光時總會垂下去。漸漸地，我們的感情升華了，你常是有話無話有事無事地來找我，和我聊天。后來常常偷偷地幫我洗衣洗被。再后來常常是手與手的緊握和深情的注視。我常常能感覺到你對我懷著的真誠的柔情，這種柔情我能在你濕潤的眼眶中尋找到；我常常能感覺到我們相處時的那種醉意，心靈的感動越來越強烈。

你啊，有著一種純樸的美，這種美有擋不住的魅力。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季節(jié)，一輪璧圓的月亮高掛天空的夜晚，一片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的皎潔的月光，小山村整個兒都沉浸在溫柔的清輝里；村邊小溪的流水歡暢地歌唱著，就像情人的喁喁私語，平靜的水面蕩漾著溫情的漣漪，那漾漾的柔波是那樣的恬謐。夜色寧靜迷人。黑暗和光明的背景下彌漫著夜曲般的清雅和纏綿，無邊的愜意從這無限詩意的天空降落下來。你哼著曲兒款步來到我的住處，披散著剛洗過的長發(fā)，飄逸，淡雅。你來之后，我的屋子頓時有了生氣，連昏暗的小煤油燈也輝煌起來。滿天星光，滿屋月光。我們?nèi)匀涣闹χ瑥男牡纳钐幇l(fā)出來的愉快的笑。笑聲中，兩顆心的情弦撥動了。

我凝視著你的面孔：圓潤微黑線條細(xì)膩的臉龐，柔軟的烏黑的秀發(fā)，劉海細(xì)細(xì)齊齊地垂在前額的正中，像一綹黑色的絲帶；端正的五官，兩只清澈流動的眼睛，兩道柳葉的秀眉，兩點可愛的笑窩，兩片薄薄的小嘴唇，笑起來總是露著整齊潔白的牙齒，略高且挺的鼻梁。簡直就是一朵嬌嫩的小花。迷人的俏麗的如雕如塑的。凝視著你，就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

聽著你的親熱溫婉的低語，就像沉醉在春風(fēng)里。這些絮絮的低語，經(jīng)了秋夜煦風(fēng)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耳邊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柔和的音樂，成了醉人的梵音。聊著聊著，忘記了聊到什么事情，你輕輕嘆了口氣，是從心坎中自然流出的，深情地望著我，又逗出一個迷人的微笑，而后半羞半怯，閉上眼睛，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像含著無限的鼓舞。這紅著的臉，這閉著的眼睛，這一起一伏的胸脯，都似乎在告訴我什么。此刻的神情映在我的眼里，比平日愈覺嬌柔可愛。一種耐人尋味的神情，一種惹人憐愛的神情，一種攝人心魄的神情。這神情，嫵媚動人，蕩漾著青春詩意。頃刻間，我已經(jīng)從這神情中讀出了無數(shù)的文字。

燈光也好，月光也好，全都黯然失色。這時，在我的眼睛里，沒有了燈光，沒有了月光，只有你那張討人喜歡的臉和那對噴射出磁力的淺淺的笑窩。這時，我感覺到你的身上有一種電波放射出來，直撲我的眼睛；有一種女性特有的幽香散發(fā)出來，直奔我的鼻孔，充滿了性感，把我逼得喘不過氣來。一種濃濃的電波，一種淡淡的香味。這電波，使我的靈魂震顫；這香味，使我的肉體膨脹。我血管里的血流動的速度加快了，心頭像有萬千螞蟻蠕動。一股暖融融的感覺游遍了我的全身，一股甜絲絲的感受流入了我的心田。一種從未品嘗過的柔情滋味，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青春激情。這柔情這激情使我神魂顛倒。我的心醉了。忽然間好像有一股強大的熱流把我推向你。我無法抗拒，不能自持。

藍(lán)的天，明的月，黑的山，成就了一個神圣的初戀之夜，構(gòu)成了月夜下人世間詩情畫意的一部分。這美不勝收的月光，這美倫美奐的夜色，好像是專門為我們安排的背景。如果我們的沖動有過分的話，那是因為我們的相愛已不注意小節(jié)了。以后，我們墜入了情感之河，夜晚我常常在住處門口目送你的背影。這些背影散發(fā)出無比美妙的柔情和蜜意。

山區(qū)的勞動常常讓我肉體上極度的疲乏，但現(xiàn)在精神上竟是空前的充實。

不知不覺間已過了這年的春節(jié)。命運此時露出險惡的一面來。春雨瀟瀟的一天，慘淡的月光使深山密林中的小山坳愈加恐怖。連連的陰雨和沉沉的烏云，正醞釀著一場狂風(fēng)暴雨。我剛吃過晚飯，你像喪魂掉魄滿面悲戚地跑來告訴我，你的父親把你當(dāng)作搖錢樹，要把你嫁到外鄉(xiāng)去，離村較遠(yuǎn)，聘禮要六百六。你問我怎么辦。天哪，這可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我既沒工資，也不知何時調(diào)回城，家庭經(jīng)濟狀況又十分惡劣。怎么辦??？霎時間，月光全隱沒了，白天那綿綿細(xì)雨變成了瓢潑大雨。溪水在翻騰，在跳躍，在竊竊私語，不知疲倦，不停奔流。雨濕透了我的衣裳，也傷透了我的心靈。心神不安的憂慮情緒頓時像雨水般向我襲來，全身的血液如溪里的波濤，撞擊著心房。我覺得村莊在搖晃，頭頂?shù)奶煲部煲聛砹恕?/p>

我束手無策。這幾分鐘，仿佛比幾個世紀(jì)還要漫長。我的心碎了。那個時代如鯽如蟻的知青，面對著大山一般的沉重艱難，連生存都還是個問題，能有什么辦法呢？！你也無法抗拒你父親的意志和家庭的壓力，你那生來懦弱的性格。雖然你極不情愿嫁給他。你的面容已表明了你的極不情愿：你那憔悴的眼皮流露出的沮喪神情，你那布滿陰云的臉色。還有那不停的嘆息，以及那流不盡的淚水。這一切，蘊涵著一部完整的悲劇。丘比特的箭啊，既然瞄準(zhǔn)了我們，怎么又射向別處？上天既然恩賜了我，怎么又要打擊我？難道那些夜晚你那嬌媚的笑聲，就是你走向婚禮的進(jìn)行曲嗎？難道我們的愛情注定只有熱而沒有光嗎？難道不經(jīng)歷這一苦痛，我的一生就不夠完整？驚恐不安和無法無奈的同時，胸中涌出了無數(shù)個的問號，在這無數(shù)個的難道中飄蕩。

深冬，你出嫁了。

出嫁的前一天，你那漂亮的小臉蛋全變了，顯得無法名狀的陰郁?？鄲罁p毀了你的額頭，你的額頭已經(jīng)有了好幾條細(xì)細(xì)的皺紋。眼睛呆呆地望著我不動，眼珠子里的光澤都變黯了，變遲滯了。這是無光又無熱的眼神。受盡痛苦折磨的眉宇間仍含著溫柔的目光，目光中蘊藏著深沉的愛情。你撲在我的懷里，抽泣得厲害，渾身抖個不停。你哭得很久，那凄切的聲音足以感動任何人，后來就像一個人傷透了心的時候一樣，沒有聲音，光流眼淚。我深深感動。透過悲戚的表情，你的哀愁此時甚至比你的笑窩具有更深的魅力。離別在即，我悲痛欲絕。我嘴上喊著你的名字，胸中裝著你的心。我的心只因你而跳動，只為你而跳動；我永遠(yuǎn)深愛著你，你說。你會忘記我嗎？你問。忘記和記得，又有何區(qū)別？又有何意義呢？我早已經(jīng)把你緊鎖在我的記憶里了，一直到生命的末日。

那一天，溪里的水呆滯了，溪面上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凍得耳朵和鼻子像針扎似的。帶著病容的陽光慘白地抑郁地痛楚地撒在山間的小路上，撒在寒風(fēng)瑟瑟中的枯樹枝上。冷風(fēng)拂人如潑水，一陣又一陣極冷的風(fēng)，殘葉蕭蕭哭泣，只剩光棍的斷枝，伴著枯黃的葉子迎風(fēng)搖擺。一種衰頹的情調(diào)重重地籠罩著。大自然在顫抖，在訴說，在傳播悲傷。我不禁凄然起來。我覺得自己突然衰老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你隨著迎親隊伍走的時候，我扶著樓梯欄桿吃力地一步一步地挪動著雙腿，拖著蹣跚的步履捱到倉庫樓上的曬谷坪，雙手壓住胸口，默默地忍受著撕心裂肺的煎熬，默默地目送著你一步三回首趔趔趄趄的卻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消失在荒野里。別了，你的善良美麗和聰明。別了，你的笑容，你的笑聲。一切都從此完結(jié)。我的希望和你的安慰全都變成了絕望。唉，我多么不幸，親近過你的人，又親見了你的今天。花兒謝了依然會開，人兒走了不再回來。忽然間，我感到你的背影竟全是悲哀，宛若背負(fù)著全世界的凄涼。天哪，怎么你竟像去參加葬禮，而不是去參加婚禮？忽然間，我的五臟六腑都抽搐起來，一種難以描述的悲痛。那迤邐綿延的溪水，也蔓延著悲痛。荒野無際，仿佛苦難無涯。我感到血液凍結(jié)了，我感到生命枯竭了。

那一刻，我?guī)缀鯖]有了思想：過去的，我不愿想；將來的，我不敢想?？仗摰那榫w盤踞了我的心頭，空虛的悲哀包圍了我的全身。四周是一種空曠的充滿凄清氣息的沉寂，我覺得茫茫天地間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個?？諝饽塘怂频摹Ｓ|目都是催人淚下的景象。我的淚水奔涌而出。我要用這淚水來澆熄心中的痛苦，我要用這淚水來向你表達(dá)深沉的愛意。宗教般虔誠地獻(xiàn)上我的淚水，這淚水便成了我獻(xiàn)給你的最貴重的禮物?？蓱z的那個年代啊，我這個知青，就像叫化子，窮得連祝福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能求上蒼祝福你，祝福你幸福平安。

那一幕，就像電影定格一樣。那流年的碎影，那含情的倩影，那沉重的背影，又栩栩如生地浮現(xiàn)在面前。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三十多年過去了，依然那么清晰，依舊能夠讓我感到寒風(fēng)掠過我的臉頰時那種清冽那種凄愴悲涼的感覺。如在昨天，如在眼前。

后來聽說你生了四個女孩，因此為你的婆婆所不容。山區(qū)的人最希望家中男丁興旺。雖然你辛辛苦苦地拉扯哺育著，雖然你已人比黃花瘦。衰老與新生就是這樣相伴相隨，共同組成了生命的輪回。誰能逃避得了生命的輪回呢？難道以后你的疾病而導(dǎo)致你的隕落，也是生命的輪回，也是命運的必然？難道所有的一切，不是命運便是神意？

歲月消釋了一切，記憶里所有你的背影都涌上了心頭，心頭漾著那淡淡的幽香?；貞洔剀暗呐f情，它重新喚起了那溫那柔那滑的感覺，那甜蜜的聲音那音樂的聲音又盤旋在我的心野，固執(zhí)地長久地，醉醺醺地回味著你那淡淡的香味，一種麻醉感覺的香味。就是這香味，溫馨了一生；就是這背影，給我以堅強。年輕時忙于生計，你的背影已漸漸地離我遠(yuǎn)去……我多想有些安靜的時間，多想想你，多想想你的背影。盡管回憶時，半顆心是快樂的，另半顆心是悲傷的。

山野冷寂，浮云無語。歲月倥傯，花開花落。只愿死者如生，生者無愧。

我們都是那個時代的歷史記錄者。我們認(rèn)為重要的事情，并不為我們的后代所理解，而且已經(jīng)被許多人遺忘了，甚至包括我們自己。在那已經(jīng)飄去的年代里，那一個偏僻的小山坳埋葬著我們的愛情，埋藏著我們知青無法忘懷的磨難，彌散著無限的惆悵和哀傷。我不知有過多少痛苦的呻吟。在那里使精神得到慰藉使心靈感到充實的事情并不多。我們的戀愛就像布滿荊棘的路上綻放的一束絢麗多彩的鮮花，為那個年代平淡的生活，留下了一抹亮色。固然很快地謝了，但畢竟曾經(jīng)綻放過，而且是那么的鮮艷。那圓潤的臉龐露出的燦爛笑容，曾經(jīng)給我的心靈帶來多少的歡樂；那溫柔的嗓音發(fā)出的悅耳樂章，曾經(jīng)喚起我多少的靈感。你已經(jīng)讓我體驗到了殘酷歲月中精神深處的喜悅與滿足。這種喜悅與滿足是永遠(yuǎn)無法磨滅的，無論歲月怎么流逝都無法沖淡，因為那是世界上最動人最深沉的情感。

現(xiàn)在我的臉已像佛手瓜，既多又深的皺紋雕刻著歲月的滄桑，生活和心境都沒有那么忙碌了。但我現(xiàn)在又沒有閑了，因為我常常思念你，時時憶起你的背影。你的背影成了我記憶中的一道重影一種殤懷一曲絕唱。這背影，是那樣的廣闊深邃，是那樣的豐富多彩。

什么時候再能見到你的背影呢？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