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芳
云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
三湘愁鬢逢秋色,萬里歸心對月明。
舊業(yè)已隨征戰(zhàn)盡,更堪江上鼓顰聲。
——盧綸:《晚次鄂州》
本詩是一首七言律詩,作者是中唐著名詩人、大歷十才子之一的盧綸。他是山西蒲州即今日永濟縣人。安史之亂時,他曾逃到江西鄱陽縣避難,日后做詩自述生平時說過這段經(jīng)歷:“因浮襄江流,遠寄鄱陽城?!保ā毒]……兼寄夏侯侍御審、侯倉曹釗》)本詩原有題下注解:“至德中作”。至德,是唐肅宗年號,可見此詩正作于詩人南下流亡途中。這一特定歷史背景,是理解此詩的關(guān)鍵。
從詩題看,作此詩時,詩人正停泊在鄂州,也就是今日的湖北武昌市。此刻夜深人靜,但詩人卻輾轉(zhuǎn)難眠。因為這不是一般的遠行,而是為避戰(zhàn)亂而遠遁,這樣不僅有日益遠離家鄉(xiāng)的苦惱,更有為家園和親友安危牽腸掛肚的憂煩。尤其令人心碎的,是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大江之上,仍能聽到陣陣戰(zhàn)鼓的響聲,似乎危險仍近在身邊,這怎能叫人安枕入眠呢?
全詩述寫的都是詩人自己的感受與心理,而且既凝煉集中又起伏跌宕,感受真切,思緒宛轉(zhuǎn),感染力極強。對于詩作的層次變化,清代學者方東樹有清晰的解釋:“起句點題,次句縮轉(zhuǎn),用筆轉(zhuǎn)折有勢。三四興在象外,卓然名句。五六亦兼情景,而平淡無奇。收切鄂州,有遠想?!保ā墩衙琳惭浴罚┪覀儾环林鹁漕I(lǐng)會一番。
“云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边@一聯(lián)是交代行程,寫詩人乍到鄂州的感受。前句是說小舟在鄂州停泊,晴朗的天空沒有云彩遮擋,使人能夠遙遙望見明日計劃停泊的地點漢陽;后句是寫行客的自然心理,即每結(jié)束一天的行程,總要想到下一天的行程,這里寫的是來到鄂州后,情不自禁地想到去往漢陽還要整整航行一天。但在這簡單的行程計算中,實際包含著極為復(fù)雜的感情,既為離行旅目標越來越近而寬慰,更為離家鄉(xiāng)一天遠似一天而傷感;既為能到未曾到過的陌生地域而慶幸,更為不愿延宕逃亡生涯而焦慮。單從寫景看,此聯(lián)已頗見功力。俞陛云《詩境淺說》云:“其起句言:江天浩莽,已遠見漢陽城郭,而江闊帆遲,尚費行程竟日。情景真切,句法亦紆徐有致。”而其中蘊含的摯情,更令人心動。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的見解便較為深入:“前解寫盡急歸神理。言望見漢陽,便欲如隼疾飛,立抵漢陽,而無奈計其遠近,尚必再須一日也。三、四承之?!苯鹗@不愧是評點名家,能觸及詩人心事,堪稱異代知音。的確,如果僅僅知曉本詩紀行之妙,豈能與詩人作心靈的交流?只有善于體察前人的心境,才能真正解悟詩作的蘊含。
“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這一聯(lián)寫行旅之人的內(nèi)心感慨,也就是詩人自身的心理活動,既是一日行程中真切生動的旅途見聞,更是夜半無眠時翻涌不已的滿腔思緒。行旅景況與羈旅閑愁,在這里交融無間,景中含情,情寓于景,是歷來傳誦的名句。邢昉《唐風定》便推崇道:“初聯(lián)世所共稱,不知次聯(lián)更妙?!钡腥酥豢吹狡鋵懢爸?,胡以梅《唐詩貫珠》評析說:“三、四構(gòu)句,曲盡水程情景,氣度大方精妙?!?沈德潛《唐詩別裁》亦云:“讀三、四語,如身在江舟間矣,詩不貴景象耶!”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則點出其中所蘊之情,準確地評說道 :“三、四承之,言雖明知再須一日,而又心頭眼底,不覺忽忽欲去。于是厭他估客,胡故晝眠;喜他舟人,斗地夜語。蓋晝眠,便是不思速歸之人;夜語,便有可以速去之理也。若只作寫景讀之,則既云‘浪靜,又云‘潮生,此何等文法哉!”當代著名學者王向峰《古典抒情詩鑒賞》的分析更加透徹:“這里的主語不是‘估客和‘舟人,是被省略了的詩人自己。完全的意思乃是:白日船行江上,我看那些商賈晝眠,由于自己心事縈繞,毫無睡意,連江水的靜流都可以感知;月夜停泊江岸,我聽艙中船家閑話,更生旅夜的寂寥,這時連船隨潮起的微動都能感覺出來。……這一聯(lián)名句的獨創(chuàng)之處,主要在詩人把十分強烈的情緒,用形象隱蔽得無影無蹤,而一當你察覺到其中的意向,就感到一種強烈的寂苦不斷地向你襲來,你這時就再不能把這一聯(lián)詩句只看成是寫景了?!比绱饲廴胛⒌睦L景抒情,怎能不引人反復(fù)吟誦品味?
“三湘愁鬢逢秋色,萬里歸心對月明?!边@一聯(lián)直抒胸臆,表白自身不得不遠行避亂的愁苦,以及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殷切思念。三湘,本是湘水流域即蒸湘、瀟湘、沅湘的省稱,泛指江南地區(qū),實指行舟所停泊的鄂州。因“三湘”地區(qū)是舜帝客死之處,也是湘妃姐妹自殉之處,屈原被流放和投江自盡之處。詩人顯然聯(lián)想起這許多歷史典故,所以才用“三湘”指代自身的行程,以喻指自身的痛苦堪與前賢比照。換言之,就是說這一聯(lián)轉(zhuǎn)入對自身愁苦的直接傾訴,略謂自己既不愿繼續(xù)前行,又無法回歸故里,只好任憑命運的簸弄了?!俺铘W”與“歸心”,是句眼也是詩眼,確立了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屈復(fù)《唐詩成法》云:“中四‘衰(愁)鬢、‘歸心,人眼中耳中無限悲涼。故客眠人語,秋色月明,種種堪愁?!壁w臣瑗《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亦云:“第六句中‘歸心二字,是一篇之眼。前五句寫歸心之急,后二句寫歸心所以如此急之故?!?王向峰《古典抒情詩鑒賞》更有詳細的分析:“詩人預(yù)想前路上等待自己的將只有催衰雙鬢的秋色,而何年得以回歸又毫無指望,此時只有‘遠望可以當歸了。到此,自然準備了頸聯(lián)兩句詩的經(jīng)驗條件;而寫出‘三湘愁鬢逢秋色,萬里歸心對月明,則是隨感遇而形成的自然詠嘆?!比绱司秤觯绱顺钏?,哪能不引起千秋共鳴呢?
“舊業(yè)已隨征戰(zhàn)盡,更堪江上鼓顰聲?!边@一聯(lián)寫有家難歸的苦恨,并點明其原因在戰(zhàn)亂?!芭f業(yè)”,原意是指故里的產(chǎn)業(yè),主要指住房,這里實際包含更多的內(nèi)容,除產(chǎn)業(yè)外,更指功業(yè),也就是自己一生的理想,他畢竟對自身的才華抱有信心,總認為自己早晚會出人頭地,但是往日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夢想,都被戰(zhàn)亂粉碎了;“盡”,就是完全付之東流,什么也沒有剩下。而改變自己命運的原因何在?原來是“征戰(zhàn)”,也就是當時震動九州的安史之亂。“鼙鼓聲”指停泊地防范敵軍的鼓角聲,但也難免使人念及戰(zhàn)亂,對逃難的人來說更顯得驚心動魄。作者被迫流亡,本為求得平安,但是在鄂州停泊,依然能聽到令人不安的戰(zhàn)鼓聲,這叫他怎能無動于衷呢?“更堪”就表明他那憂煩難解的情懷??梢娊Y(jié)尾的述寫,回應(yīng)了開頭一聯(lián),說明抒情主人公急于趕路的焦急煩躁,正與時局動亂緊密相關(guān)。前賢評解此詩時,個別人將“鼙鼓聲”當作實有戰(zhàn)事,《唐律偶評》即云:“浪靜則可以兼程,潮生更宜夜發(fā),乃胡為淹此留也?發(fā)‘次字,暗呼起江上兵阻,非無眼之鋪敘?!钡Y(jié)合全詩來看,恐怕沒有“兵阻”之事;“更堪”的心境,不過是一般的感時傷亂而已。詩作的結(jié)句,不僅使得全詩首尾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嚴謹,增加了藝術(shù)感染力;更將個人的命運和動蕩的時局融為一體,使得自身的遭遇和思緒具有了深廣的社會意義。傅璇琮等《新注匯評唐詩三百首》便指出:“這首詩只截取漂泊生活中的片斷,卻反映了廣闊的社會背景。詩中流露厭戰(zhàn)、傷老、思歸之情?!蓖跸蚍濉豆诺涫闱樵婅b賞》更詳細論析了本詩結(jié)尾一聯(lián)的功力:“在最后兩句中既要收結(jié)全詩,又要加深詩意,卻是非常難的,這就是人們很少在律詩的末聯(lián)中發(fā)現(xiàn)更多名句的原因所在?!R綸這首詩中的末聯(lián)兩句,在唐詩中也是獨辟境界的名句。從其在全詩中的地位來看,這兩句把戰(zhàn)亂中孤帆漂泊的流亡者的愁苦心情做了一個有力的歸結(jié),同時又寫出了經(jīng)歷中的空前情境。”
這里需要辯白的是,有人認為本詩有“傷老”之意,還有“音書久滯縈懷妻兒的凄凄苦苦”,似不符實,因為據(jù)推測,詩人大約生于公元748年,距至德年間不過十年上下,作者尚不到成年,且幼年喪父,這時只是逃難歸依外家即母親家族而已,哪里能懷想自己的妻兒,又怎能嗟傷年老呢?詩作本是“愁鬢”,偏有人當作“衰鬢”來解,而又不斟酌用語。王向峰先生就比較謹慎,將“愁鬢”句解作:“詩人預(yù)想前路上等待自己的將只有催衰雙鬢的秋色”,并未實指詩人有老去的容顏。
本詩最主要的長處是不多借典故以炫示博學,主要用白描手法,僅平實地交代見聞、傾訴感受,讀來親切而品味雋永。陸次云《五朝詩善鳴集》就評說道:“詩有高靜之氣,故白描而絕遠于俚?!?/p>
本詩的另一個長處是中心集中而思路開闊,屈復(fù)《唐詩成法》即指出本詩:“一歸心急,二有咫尺千里意。”圍繞旅途思鄉(xiāng)的中心,詩作由眼前所見想到日后行程,又念及已經(jīng)遠別的故里,將當前的異域,未來的他鄉(xiāng),從前的故居,打破時空阻隔聯(lián)為一體,自然烘托出雜亂而有序的心緒波動。
盡管這是作者的早年作品,卻頗見功力,顯示出作者的創(chuàng)作潛力。但本詩在本集中排序靠后,也許作者晚年有所修訂,故在題下特別標明寫作的年頭。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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