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睿
郁達夫寫過兩篇歷史小說,一篇是寫黃仲則的《采石磯》,一篇是寫厲鶚的《碧浪湖的秋夜》。兩文所本,均為乾嘉時代的詩人。黃仲則,熟悉郁達夫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在達夫各類作品以及時人對達夫的評論之中,二者有剪不斷的關聯(lián)。兩位詩人頗為相似的經歷,那種困頓而命運多蹇的孤傲與清高,還有少孤多病卻舉世罕匹的才華,都讓后來的評論者反復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有時甚而產生達夫即仲則的錯覺。當時文壇諸大家如郭沫若、易君左、曹聚仁等都把郁達夫視為“現(xiàn)代的黃景仁”。
在《采石磯》中,明眼的讀者很容易看出達夫的“夫子自道”,郁達夫借黃仲則的經歷寫出自己時下的各種困境,而達夫是想在古人伶袍下行一貫的自我暴露呢,也許還想通過他鐘愛的黃仲則傳達更多?
黃仲則(1749-1783),名景仁,字漢鏞,又字仲則,江蘇武進(今常州)人。四歲喪父,與母屠氏相依為命。十六歲應郡試,在三千考生中“冠其軍”,后連試“江寧鄉(xiāng)試”一再落榜。依人作幕糊口。后為債家所逼,在出京往陜西途中病卒,年僅三十四歲。
一篇寫黃仲則的小說,何以命名為“采石磯”?采石磯為傳說中的李白落水處,自古成為騷人墨客借以追懷李白的題材,而深解傳統(tǒng)文化的郁達夫不會不知道其中的特定文化指向。而此處,恰是郁達夫構思小說結構和開掘小說深味的借力。
其一,借以勾勒黃仲則的性格。小說中的黃仲則性格怪異兀傲,旁人難以親近,唯有洪稚存可以在他情緒平復時與他“爭誦些《離騷》或批評些韓昌黎李太白的雜詩”①。李太白的詩可以作為黃仲則沉默心靈的敲門石,成為他與人溝通的渠道,黃仲則那種清高得只容得下屈原李白等同調的性格則躍然紙上。而似乎也在暗示黃的古怪是否與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性格相通?那些“狷狂”者確乎有些古今同一的靈犀?
其二,借以開掘主題。《采石磯》寫黃仲則的懷才不遇和潦倒,這是共見的主題。但小說如果止于對黃仲則的同情,那充其量只是一篇好的“行狀”,而不會是一篇好的歷史小說。
小說寫黃仲則帶著對戴東原的一肚子氣和對府衙生活的不快走到郊外?!芭e頭卻見了前面一帶秋山”,想起一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這正是李白的《獨坐敬亭山》中的名句。黃仲則因而動了去訪謝公山上李白墳的念頭?!霸L山”這一段寫得格外詳細:所遇見的呆呆跑開的小孩;不知道青山就是謝公山的老農婦——因為謝公山是讀書人的叫法而非民間的;不能確定而指給他一堆白石頭墳的牧童。之后他看到“一個雜草生滿的荒冢”。黃仲則在幽幽擴大的山間沉默中跪坐了很久,只哭出一句“啊啊,李太白,李太白”。手法類似《紅樓夢》中黛玉臨終那一句“寶玉啊寶玉”,千言萬語卻只能長歌當哭。
所有人的寂寞似乎都在這哭聲里了。對于黃仲則,無緣功名,為制度不容;思想不合時宜,為當路大儒如戴震之流不容;生性孤介,為幕府同僚不容;而那些純樸的村婦小童,雖善良卻與黃仲則是兩個精神世界的人,也不能容;而唯一可以相通的李白,卻夜臺重泉,又怎能相互溫暖呢?而李白千載盛名,卻仍然不免身后的荒涼寂寞,何況千年后的自己呢?
郁達夫在用一只冷酷的筆揭開所有詩人生前身后的寂寞與悲哀。李白的現(xiàn)在,可能是黃仲則的未來,又何嘗不是郁達夫的未來?歷史小說的時空感被解構,所有人忘記了這是在講“古人”,特別是那些“心有戚戚”的讀者,會自然地引動當下思考,對自己命運的隱憂。所以“夫子自道”固然不錯,但是,“夫子”并不是孤立的“這一個”,在綿亙的歷史長河中,在郁達夫生活的時代,就有太多的“黃仲則”。
三人的時空聯(lián)系,似乎除了“不遇”的悲劇感的聯(lián)系外,還建構了一種精神關聯(lián)。李白成其為李白,黃仲則成其為黃仲則,都因了身上不屈的文人傲骨。郁達夫似乎有意要在黃仲則身上回溯這種有氣節(jié)的文人一脈而來的東西。尋找“固窮”的君子之道?!啊墩撜Z》里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仲則詩學李白,有點狂,但他也有狷的一面。寂寞之感來自他的落落寡合的性格。如果不是有所不為,他就不至于這樣潦倒,這樣凄苦了?!雹谔茝|的話正好指出這些人“凄苦”、“怪異”的共同原因,便是“狷狂”。這也是文人不與世沉浮的獨傲處。這也是郁達夫的堅持。所以,郁達夫也成其為郁達夫。
其三,借以架構情節(jié)。李白,黃仲則,還有那些過去,現(xiàn)在,未來,所有的不遇于時卻才可敵國的士人,包括郁達夫自己,有什么可以用來抵御寂寞的刻骨傷感?
這是郁達夫的思考,也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助力。
眾所周知,郁達夫的小說并不以情節(jié)勝,但是,他小說有著情節(jié)發(fā)展的自在邏輯。小說借黃仲則題寫李白詩而繼續(xù)發(fā)展,其中黃仲則的才華,黃仲則命運的些許亮色都得到集中的表現(xiàn)。
小說提到黃仲則寫李白的詩歌有兩首,其一是訪李白墳回去后寫的《太白墓》,其二是在朱筠大宴群賓的宴會上寫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小說中全錄兩詩,均為七古,這也是李白最擅長的詩體。實際上這兩首正堪稱黃仲則的代表作。其中便有后人艷稱的“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抔土,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長作人間魂?!碧讖蜕?,恐也當如黃鶴樓見崔灝詩而擱筆吧。
李白名垂千古正因其詩歌之不朽。詩人“立言”,才能讓自己生命能量得到釋放,抗擊那種寂寞的刻骨傷感。小說中多次提到黃仲則的才名恐懼。當他聽說戴東原說他“華而不實”的話時,難以忍受對自己聲名的誣蔑;病中關注著“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么樣”;在朱笥河宴上以病重之身卻要強著寫出詩來,他是渴望著自己的才名被人知,不被人誤解。而“不多幾日,這一首太白樓會宴的名詩,就喧傳在長江兩岸的士女的口上了”,這正是黃仲則悲劇中的亮色,也是小說的理想收束。
一個坎坷而淹蹇的詩人,有什么比獲得詩名,獲得天下的贊譽更值得欣喜?能以“立言”而不朽,這正是士子們的夢寐追求。這作為小說的結尾,我們似乎也在看完“美好的東西的毀滅”之后,明白總有一些東西是毀而不滅的。
在逆境中“立言”,郁達夫似乎在深味黃仲則的命運,思考出路和一個光彩的結局之后,也在小說的結尾自己給自己啟示和鼓勵。立言不朽,李白做到了,黃仲則做到了,而郁達夫呢,的確也做到了!
另外,郁達夫在立言之外,仍然呼喚著“知己”來消解寂寞。立言,前提是要知音在詩歌中讀到其人生的委婉心曲。洪稚存是黃仲則的知音,黃仲則是李白的知音,寫洪稚存的友誼,寫黃仲則的哭墳,郁達夫似乎在尋求一種沒有時空界限的士人之間的聲氣相通。
其實文章開頭已經傳達了這樣的意思。小說以杜甫的“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為引子,這也是全文中除黃仲則和李白的詩歌之外引用的唯一一句第三者的詩句。這句話本是《天末懷李白》中的話,是杜甫概括李白命運的千古知音之論。杜甫與李白的友誼是值得“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③的千古佳話,李白與杜甫惺惺惜惺惺,生死惦念,正是不為世容之外的溫暖。我們也讀到“瘋子”、“怪人”不近人情之下卻是怎樣的渴望與人親近,渴望知己的回應。也許也是郁達夫自己的一種潛在的期待吧,有人會為他灑淚,有人會為他寫下動情的詩篇。他在小說中說“我們的真價,百年后總有知者”,將目光投向了異代的知音。
郁達夫在小說中借黃仲則的口罵那些“大言欺世,排斥異己”,“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罵現(xiàn)世“盲人多,明眼人少,他們只有耳朵,沒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只信名氣大的人”。這正是他對胡適一肚子氣的發(fā)泄。這涉及當時胡適和郁達夫的一段公案。
1922年8月,《創(chuàng)造季刊》第1卷2期發(fā)表了郁達夫《夕陽樓日記》。該文針對一本轉譯《人生之意義與價值》中的誤譯,進而批評當時新聞出版界亂譯濫譯外文書籍的錯誤傾向。這本無可厚非,然而文中一段議論則引來軒然大波:“我們中國的新聞雜志界的人物,都同清水糞坑里的蛆蟲一樣,身體雖然肥胖得很,胸中卻一點兒學問也沒有。有幾個人將外國書坊的書目弄來,謄寫幾張,譯來對去的瞎說一場,便算博學了。有幾個人,跟了外國的新人物,跑來跑去的跑幾次,把他們幾個外國的粗淺的演說,糊糊涂涂的翻譯翻譯,便算新思想家了?!雹?/p>
郁達夫是指責余家菊的誤譯,而胡適在1922年9月20日的《努力周報》上刊發(fā)的《罵人》編后記中說:“拿錯誤的譯書來出版,和‘初出學堂的學生拿淺薄無聊的創(chuàng)作來出版,同是一種不自覺的誤人子弟!”該文無疑是對《夕陽樓日記》的回應。其中“淺薄無聊的創(chuàng)作”則是指郁達夫1921年10月出版的《沉淪》。其中的性描寫和頹廢的情緒正是當時文壇的大爭議。“胡適幫忙誤譯者對于我們放了一次冷箭。當時我們對胡適倒并沒有什么惡感,我們是‘ 異軍蒼頭突起,對于當時舊社會毫不妥協(xié),而對于新起的‘不負責任的人們也不惜嚴厲的批評。我們沒有想到以‘開路先鋒自命的胡適竟然出以最不公平的態(tài)度而向我們側擊……但經他這一激刺,倒也值得感謝,使達夫產生了一篇名貴一時的歷史小說,即以黃仲則為題材的《采石磯》。這篇東西的出現(xiàn),使得那位輕敵的‘開路先鋒也確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冒昧了?!雹莨舻闹v述道出當時的寫作狀況,頗為真切。
以胡適當時的文壇地位,確是“名頭大”的戴東原,而郁達夫彼時是位卑聲弱的黃仲則;郁達夫把胡適《罵人》當作一種強弱勢力的不平等而倔強地對抗,加以小說化的表現(xiàn)。這正是郁達夫在《歷史小說論》中所謂的,小說家于生活中有所感觸,卻不便將心聲直接吐露,此時“向歷史上去找出與此相像的事實來,使它可以如實地表現(xiàn)出這一個實感,同時又可免掉種種現(xiàn)實的不便”⑥。這是閱讀小說不能不了解的事實。故而小說中的“夫子自道”,不失為郁達夫當時心態(tài)一種翔實的“自我暴露”了。
對于郁達夫,從《沉淪》開始就沒有停止過爭議,對于《采石磯》也沒有停止過爭議。當時蘇雪林就說“《采石磯》把黃仲則寫得那樣不堪,我不知替那死了的名士叫了多少苦!”并認為郁達夫是假裝的名士。“中國名士談吐之蘊藉風流高華俊逸,郁氏固不及。即笑謔時之輕倩幽默使受之者哭笑不得;或使酒罵座時那種滿腹骯臟目空一切的磊落可愛態(tài)度又豈能在郁氏身上找出?他的說大話,毫無風致,只覺粗鄙可憎;他的發(fā)牢騷,也不過是些可笑的孩子氣和女人氣。他何嘗夠得上中國名士的資格,只不過是名士糟粕之糟粕而已!”⑦
對于郁達夫固然各有看法,他那極端的自我暴露本已決定他不會得到所有人的熱愛。但是郁達夫堅持自己,正如黃仲則,言我所欲言罷了。而郁達夫也確實帶著一個名士的心情在體味曾經的名士黃仲則,但是時移世異,醇酒婦人山水園林的名士時代已經不復返,使酒罵座只能招來更多的白眼。讀他的歷史小說,還有他那些游記,感覺到他浸在古典的傳統(tǒng)里太深。還有他的小說,那些缺乏情節(jié)卻濃重地自我抒情的手法,這是一種詩話的小說創(chuàng)作意識。他是一位“并不缺乏時代感,但是他缺乏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意識”⑧。
從郁達夫到黃仲則,可以看到一位新名士對舊名士的道路體味得多么細致而又疏離。郁達夫不是黃仲則,“五四”的時代也不是乾嘉時代。說郁達夫之于黃仲則是“我比前賢路已寬”⑨,而當郁達夫還沒有擺脫貧窮失業(yè)和事業(yè)以及愛情的困境時,比起黃仲則,路又寬在哪里呢?而后來郁達夫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卻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于南洋,正是用血證明其新名士之路,畢竟不是在制度下困厄的黃仲則,而是“深愛著祖國”的郁達夫。比之李白,黃仲則等前賢,這位新名士何愧之有!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2007級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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