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遭遇騙子

李惠泉

根是一名職業(yè)騙子。每年出門兩次，每次一個月，多則二十萬，少則十萬，從未失過手，被圈里人戲稱為“大師”。你要看見根這個人，或者跟他接觸，完全想象不出他是一個職業(yè)“騙子”。他三十剛出點(diǎn)頭，一副忠厚敦樸的相貌，沒有半點(diǎn)狡詐的樣子，甚至有些木訥。他在家里也沒有嫖賭的惡習(xí)，連酒都不喝，就喜歡抽一口煙，精品金圣，北京賣三十七塊錢一盒。每當(dāng)他掏出煙時，不認(rèn)識的人都以為他勒緊褲帶充闊佬呢，農(nóng)村里的人，哪有花三十多塊錢抽一盒煙的，村長也只抽七塊錢一盒的“海鳥”。一盒煙值半垅菜，誰舍得花這樣的錢？但根就是這個老毛病，離開了金圣，別的煙從來不沾。他有這個經(jīng)濟(jì)能力，多年來金圣煙從未斷過。

要說根的家鄉(xiāng)也不算太窮，有吃有喝，有房住有衣穿，但就是沒有人去種田。只要你到村上轉(zhuǎn)一圈，那房子最破的，肯定是在家里種田的。大家覺得種田太不合算，一年辛辛苦苦下來不要說賺不到錢，各種費(fèi)用加起來，有時還得往里貼錢，你說這田還怎么種？所以，行騙之風(fēng)成為一種時尚，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很多年輕人結(jié)伴出去，總能撈他幾萬銀子回來，何樂而不為？做三次，成功一次就值，盡管有不少人被判刑，有的家破人亡，但這股風(fēng)仍然沒有停止，還有愈演愈烈之勢，根也就被村里人崇拜成為“神”了，時勢造英雄嘛。

這一年春節(jié)很熱鬧，村子里賭博之風(fēng)達(dá)到高潮，整夜整夜叫喊聲不斷，輸贏都在幾萬元之巨，連站在桌邊看賭的人，每夜都能從地下?lián)靷€百十來塊錢。有心計的人知道根不愛賭，就趁過年之際，提了年貨來問候，實(shí)是探探他的口氣，看看他過完年后有什么樣的計劃。有的人也想讓他傳授一些行騙的“絕活”。根心里明鏡一樣，不吐露半點(diǎn)風(fēng)聲，弄得人們都在背后咒他：“嘿，他這樣的人，吃獨(dú)食，早晚得栽了！”“可不，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打架親兄弟，上陣還父子兵呢。他獨(dú)來獨(dú)往，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老婆也勸他，下次出去帶上幾個人做幫手，他瞪了老婆一眼，她就不敢吱聲了，根是家里的“神”，他供家里糧油柴米，你說，還有誰敢招惹他。

元宵一過，人們就三五成群上路了，有的去了云南，有的去了黑龍江。但大多數(shù)人都在等著根，看他的行走路線。根把一些必備的行騙工具都準(zhǔn)備好了，有假元寶假金條假美元假證件，反正一切都是假的。根跟別人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他沒有明確的計劃，一切依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而定，走到哪，騙到哪。他總是在想，計劃趕不上變化，只有根據(jù)具體情況采取具體辦法，才能取得成功，這就是根多年的秘訣。

事情也就這么巧，剛想上路，父親得急病住院了。根這個行騙高手，是個有名的孝子，床前床后侍候老爺子，這一拖一忙，村里做這個“行當(dāng)”的人都走了，就留下根一個人。父親病好，老婆問，還走嗎?根沒好氣，不走吃什么?老婆吱吱唔唔說，我不是怕你錯過了機(jī)會不好做嘛。根鼻子哼了一聲，婦人之見，遍地都是黃金，就看你會撿不會撿了。

根終于登上了北去的火車。

火車上亂哄哄的，根躺在鋪上睡了，他做事的原則是走到哪做到哪，從不挑什么地方。一覺醒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就從鋪上下來了，洗了把臉，收拾一下就往餐車走，路過硬座車廂，順手買了一張《文摘報》，坐在餐車上，一邊吃飯一邊看報。突然，一則短報道跳入他的眼簾，“廣西X縣XX在十萬大山發(fā)現(xiàn)白崇禧留下的寶藏”。根腦子飛快地高速運(yùn)轉(zhuǎn)，眼睛眨了又眨，問女乘務(wù)員火車到了什么地方，對方告訴他前面一站是蒙陰，從這里下車不遠(yuǎn)，就是孟良崮。知道孟良崮嗎?當(dāng)年，粟裕大將就是在這里把蔣介石五大主力之一七十四師全部殲滅，張靈甫就死在這里。小姑娘可能是本地人，對解放戰(zhàn)爭的歷史如數(shù)家珍。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個完整的行騙計劃在根的腦海里形成了。他趕回臥鋪車廂，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在蒙陰下車。

當(dāng)晚，他住進(jìn)了蒙陰縣一家旅館。

安頓好，根就出來轉(zhuǎn)悠，他以獵人的目光在尋找助手，他計劃中的一顆重要棋子。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古玩店門口，看見幾個壯漢正在抽打一個瘦弱大學(xué)生模樣的男青年，根走過去一看，才知道這幾個壯漢強(qiáng)迫男青年將一把祖?zhèn)髁刻斐哔u給他，出價五萬，男青年抱著量天尺死活不松手，被那幾個人打得縮成一團(tuán)。根一看量天尺，眼睛放亮，遂上前又是勸又亮出幾招少林擒拿手，那幾個人一看根的兇相和架式，知道碰上了會家子，這才收了根五張大鈔，罵罵咧咧走了。

“謝謝大哥?！蹦莻€男青年感恩涕泣，“不是大哥，我今天恐怕要死在這里?！薄安挥弥x了，看你手頭挺緊的，祖宗的東西都拿出來賣?！备眠^量天尺左看右看，此尺似鐵非鐵，似木非木，尺尾有康熙年間制造字樣，根闖蕩江湖多年，知道這玩藝值錢，有想買的意思，男青年搖了搖頭，說我想好了，再窮也不能把祖宗的東西賣了。根也沒有勉強(qiáng)，遂像一個伯樂把這個叫偉的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反復(fù)盤問了他半天，確信他能勝任自己戲里的角色，這才說，愿意跟我發(fā)財嗎?偉虔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根這才帶他吃飯洗澡換衣。

晚上，偉問，“大哥，我們準(zhǔn)備做什么?”

根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不管做什么，我保證你幾天之內(nèi)賺到你一年的錢?！眰ミ珠_嘴笑了：“只要不殺人放火，干什么都行?！钡诙煲淮笤?，兩人直奔縣圖書館，看了縣志才知道，解放戰(zhàn)爭時期，為阻止國民黨的進(jìn)攻，解放軍和蔣軍在龜蒙山下一個叫卞橋的地方進(jìn)行過一場激戰(zhàn)，國民黨一個叫李成志的中將司令官就戰(zhàn)死在這里，縣志上有當(dāng)時戰(zhàn)況的詳細(xì)記載和地形圖。根高興萬分，讓偉把地形圖臨摹下來了。根帶著偉來到一家古玩店，要老板按圖臨摹一份，要和解放前的一模一樣。老板眼睛溜轉(zhuǎn)，明白是怎么回事，笑著說，不要說解放前的，你就是要秦代的我也有辦法。下午根來取貨，一看，果然十分逼真，大喜，遂拉著偉直奔卞橋。

卞橋是個地名，在龜蒙山下，十戶一群，五戶一梁，稀稀散落在龜蒙山角下。根帶著偉登高遠(yuǎn)望，看見一戶人家青磚明瓦，高大而氣派，院子就有一個籃球場大，遂鎖定了目標(biāo)，這才把帶來的假元寶假金條等埋下，等到太陽偏西才往山下走。

“咚、咚……”

偉敲開了那家農(nóng)戶的家門，一位姓田的六十歲左右的老漢打開了門，他一看兩人風(fēng)塵仆仆樣，就瞪著一對迷惑的眼睛看著他們，偉操著本地的口音說，這位是從臺灣來的客人，來龜蒙山辦事，晚了趕不回去，想借住一宿，不知方便否。田身體很強(qiáng)壯也很和善，一聽偉是本地口音，就痛快地答應(yīng)了，還讓兒媳燒菜做飯，熱情地招待他們。

閑聊中得知，田有五個兒子，都在外承包企業(yè)，開店辦廠，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帶著兒媳過日子，這正合根的意。吃完晚飯，根嚷著很累，就要休息，一進(jìn)屋，就把門頂?shù)盟浪赖?，故意打開窗戶，也不開燈，打著手電，和偉在窗戶邊上竊竊私語。田一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疑心頓起，走到窗戶邊偷聽，不聽猶可，一聽就心里癢癢的，心猿意馬，被根編的那個玫瑰色的夢震驚了。但他又轉(zhuǎn)而一想，現(xiàn)在騙子太多，說不準(zhǔn)這兩個家伙在演雙簧，先弄清楚再說。田心生一計，把兒媳婦叫到面前，耳語了一番，兒媳婦懼怕公公的威嚴(yán)，怯生生地開了門，倚在門邊軟軟的。偉知趣，走出了門。根一看女人靦腆樣，站在那里半天不開口，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到了心底。他看著站在那里端莊干凈的女人，有一股野性的迷人韻味，散發(fā)出泥土的清香，心里想，這次我要財也要色。

“你……你找東西不要人嗎?我公公對這一帶可熟呢?！迸擞行┾钼酰f完就把頭扭在一邊。根看看左右，實(shí)在有些管不住自己，一把把她擁進(jìn)了懷抱，女人推開他，說你要答應(yīng)了讓我公公參加，晚上就到我房里來，我等你。根故意一遲疑，嘆了一口氣，做心疼狀，一跺腳一點(diǎn)頭，同意了。女人這才走出了門，把田叫了進(jìn)來。

根先發(fā)制人，未等田開口就說，“知恩不報非君子，你老哥既然如此待我，我再要隱瞞就不是人。實(shí)話告訴你吧，我就是李成志將軍的孫子，他在卞橋戰(zhàn)死前，和他的副官把自己多年積蓄下來的金銀細(xì)軟和部隊(duì)的軍費(fèi)黃金埋了下來，可憐我爺爺為了履行軍人的使命戰(zhàn)死沙場，副官沖出重圍，帶著藏寶圖回到了臺灣?！闭f完，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臨摹下來的地圖打開讓田看。

田戴上老花鏡，看得十分仔細(xì)，看得呼吸急促，脈搏加快。他比誰都清楚，龜蒙山經(jīng)過幾十年的變遷，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的模樣，而這張地圖標(biāo)明的路線，正與四十多年前的一模一樣，不要說是外地人，就是他的幾個兒子，也沒有一個清楚的，他一個三十多歲的外地人，又如何畫得出這樣的地圖。他又看了看這張黃黃的紙，十分粗糙，根本不像現(xiàn)在的東西，心里那點(diǎn)疑慮也打消了。田抬起頭，露出農(nóng)民那種特有的狡黠，自信地說，“這山我熟，明天一早我們就上山?！彼褕D交給了根，心里很得意，想著臺灣人真是沒出息，跟女人睡一晚就把這么大的秘密告訴別人，太不合算了。錢用一分少一分，女人用了可什么都不少，東西就得用，放在那里不用不是太糟蹋了嗎？這就是田的邏輯。

第二天一早，三個人天蒙蒙亮就上了山。

爬了一坡又一坡，三個人弄得筋疲力盡，也沒有找到藏寶的地方。根把田的心態(tài)摸了個透，就是要吊吊他的胃口，讓他著火心跳，坐臥不安。果不其然，田顯得比他們倆還著急，回到家吃完飯就躲在屋里研究地圖，對根摟著他兒媳躲在屋里做好事也裝著沒看見。田的心思早被那黃燦燦白花花的東西勾走了。

第三天一早，三個人又風(fēng)塵仆仆上了山。

根故意七拐八彎，一直到太陽下山時，這才帶著田到他埋假元寶假金條的地方，演戲般歡呼雀躍，從地底下挖出了一大堆東西，又趁著夜色回到了田家。元寶金條堆了一大堆，足有一籮筐，不但田眼睛放光，連他幾個兒媳婦，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多元寶金條。

“這……怎么辦?”

根搓著手，故意裝著害怕別人來搶似的，“這么多東西，如何運(yùn)走，看樣子我們只好去雇車了?！薄斑@不好吧?！眰サ芍壅f，“我們一走，誰又能證明這東西是我們的，上面又沒有寫我們的名字?！碧镆宦?，好像受了委曲一般，“你們不相信我，我一輩子見到過的東西多著呢，不是自己的，縱然是金山，我也不會要?！备锨?，遞給他一支煙，“田大哥，我不是不放心你，是這個世界太復(fù)雜了，我人地生疏，你真的要一變臉，我哭都找不到北?！碧锬橆D時變色，“你太小看人了，這樣吧，我屋里還有三萬塊錢，你拿走，車來了再給我，這你總放心了吧?！备室庵崃税胩?，說這些東西最少也值三十萬，這點(diǎn)錢……也罷，我就相信你老哥。田從屋里拿出錢交到根的手里，又拿出兩籃子山珍野味，把根和偉一直送出門。根千叮囑萬交待，一步三回頭離開了田家。

走出卞橋，兩人都笑了，根拿出五千給偉，拍了拍他的肩就往外走，走出幾步，根回頭，“你那把量天尺還賣嗎?”偉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大哥知遇之恩，沒齒難忘，你真的想要，三萬你拿走，你也看見了，那幾個人把我打得半死，出五萬我也沒賣?！备胫本┯袀€潘家園舊貨市場，這樣的東西貴得嚇人，要是碰上了洋鬼子，說不準(zhǔn)還能換回美元，一跺腳，答應(yīng)了，“也好，就算這趟買賣沒有做。”偉瞪眼，“大哥要這樣說，我就不賣了，好像我騙你似的?！备牧伺乃募纾八愀缯f錯了，我們朋友一場，我想你也不會騙我?！?/p>

錢物交換，兩人各奔東西。

根買好了從蒙陰去北京的火車票，等火車時，看見站邊有個古玩店，遂走了進(jìn)去，笑嘻嘻地拿出了量天尺，讓老板鑒定，老板看了看東西，又上下打量了根半天，把量天尺交到他手里，“這是我做的，五十塊錢，你還想做一個嗎？”根懵了，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老板笑了，“唉!想不到如此簡單的把戲也有人上當(dāng)。”根連尺也不要了，跌跌撞撞出了門，仰天長嘆：想不到我獵鷹多年，竟然讓一只雛鷹啄了眼睛。報應(yīng)，報應(yīng)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