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成長

天　樂

一

這個男人已經(jīng)50多歲，有一張黑黝黝泛著油光的面孔，指甲縫里那從故鄉(xiāng)帶來的塵土清晰可見。他是我的爸爸，這輩子第一次到深圳。

打我上小學(xué)起，爸爸就以我的“優(yōu)秀”為榮，而爸爸的前半生，是黯淡無光的。先是因為固執(zhí)，得罪領(lǐng)導(dǎo)丟掉了工作；隨后又得罪了一起跑長途的搭檔，不得不一個人開車上路；幾經(jīng)拼搏，稍有收益，又愛上了打牌，我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他就輸?shù)袅怂蛬寢尩酿B(yǎng)老金；我結(jié)婚時，他的臉更變成了“苦瓜”，因為他連我的嫁妝都輸?shù)袅恕?/p>

我是獨生女，這意味著爸爸的老卡車徹底報廢后，我是他們惟一的依靠。

火車站人來人往。望著手足無措的父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跟我回家?！?/p>

二

我靠著自己的奮斗在寸土寸金的深圳圓了買房夢，在照顧老人這件事上，我對自己也同樣有信心。

先是為他們訂了生活計劃：每天兩杯牛奶，吃三種水果，早上練太極，晚上看電視，白天出去逛逛。然而沒過幾天，爸爸就神情“駭然”地拿我當敗家子：“你怎么天天吃魚？得花多少錢？”我哭笑不得：“您就別操心了，我生活是有計劃的，不會去乞討過日子?！笨伤虉?zhí)地拒絕，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每次吃飯，筷子都小心翼翼地繞過紅燒魚和小炒肉，奔著土豆茄子之類的蔬菜而去。

4樓住著一位博士后，拿著高薪，開著寶馬，博士后的母親愛來我家聊天，談話間必然提及兒女多么出色。漸漸的，爸爸受了刺激，一天竟著了急，對我說：“你也考個高學(xué)歷，以后咱也買輛車！”

“深圳交通這么差，開車還不如坐地鐵快捷方便，也不如打車省心舒適。”我反駁道。

“是呀，實際用處好像不大?！卑职滞?，卻依然憤憤不平：“我就是看不得別人那么神氣的樣子！”

“不用看別人怎么神氣，自己過得舒服就好?！蔽议_導(dǎo)他。

如果說我對爸爸的觀念還能容忍，而老公已是“忍無可忍”了。也難怪，爸爸的許多觀念著實不合時宜。前兩年我和老公領(lǐng)過結(jié)婚證后好長一段時間，爸爸都禁止我們住在一起，理由是：還沒有辦酒席，就等于沒有結(jié)婚，未婚就住在一起，叫同居，傳出去不好聽，有損顏面。

一天，“小火山”輕微爆發(fā)。洗衣機的進水管壞了，老公要買個新的，而爸爸說修一修就能用，兩人誰也不能說服誰?；鸨獾睦瞎滩蛔×耍骸鞍郑覀兊氖履鷦e管，我就要買個新的。”

剎那間，爸爸呆住了，像泄了氣的皮球，看著讓他有些無法理解的女婿。小小的干戈被平息后，爸爸的后遺癥是看到女婿就有點兒“怕”。老公一回來，爸爸趕緊起身去開門；老公說什么，他立起耳朵聽……我心緒難平，要做個孝順女兒，不外乎兩個選擇：要么退回從前，做爸媽的乖寶寶，什么事情都依他們，這樣爸媽會很高興，但我們將犧牲掉年輕人最珍視的自我與自由；要么讓他們回老家，每月寄錢回去，這等于對他們說：我會盡贍養(yǎng)的責(zé)任，但我對你們的觀念嗤之以鼻……不不不，這些都不符合我對幸福生活的定義，我覺得一個家應(yīng)該有老有小，有對話有交流，有自由有尊重。

難道就沒有其他解決方案？從小到大，對“父母辛苦撫育我成長”的話再熟悉不過了，能不能反過來讓父母隨我一起成長，一起感受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一起體會人生的酸甜苦辣？

三

“爸爸，你出去找份工作怎么樣？”有一天吃飯時，我隨口說道。

“你爸都快60歲了，干嗎讓他出去受那份兒罪？”媽媽反駁。

工作等于受罪？我皺了皺眉。倒是爸爸對我的建議表示贊同。接下來，他打了一個星期的電話，咨詢的職位有出租車司機、汽車修理工、餐廳服務(wù)員等等。他的普通話夾雜著湖南口音，很難懂，招聘單位好不容易弄明白意思之后，不耐煩地說：“我們只要50歲以下的人，你這把年紀做不來?！?/p>

看爸爸無奈的樣子，媽媽開始數(shù)落我：“他年紀那么大，還要出去受人奚落，你這做女兒的就不心疼嗎？”我想，年紀其實不是“受罪”的理由。我來深圳時才19歲，也是一次又一次向?qū)W校申請，才得到一個“電話通知”的工作。那時候，寢室和樓道里都沒有電話，宿舍樓的管理員負責(zé)接聽來電，我負責(zé)跑上跑下地喊，某某，有電話，下來接！那辛苦程度，可不是出去被別人拒絕那樣輕松。

聽我講完當年的經(jīng)歷，媽媽良久不語。

一個多星期后，爸爸開始學(xué)說普通話。一個月后，他找到了一份工作。當天晚上，他問我從羅湖區(qū)到寶安區(qū)怎么走。“需要坐30多分鐘的車吧。”我說。媽媽又心疼起來：“太遠了，30多分鐘足夠走完景港全鎮(zhèn)。”

“可是，母親大人，這是深圳，‘遼闊得很。你女婿每天上班，單程都要一個半小時，別提雙程了。不知道多少人為30分鐘的車程深感幸福?！?/p>

聽完我老公的行車路線，媽媽又良久不語。只是，此后媽媽買魚買肉犒勞女婿的頻率明顯提高，“來，吃這個，嘗嘗那個……”

一個星期后，爸爸開始體會深圳的“博大”。

爸爸工作不累，負責(zé)看守大門，陌生人來了登記，熟人來了點頭。爸爸的憨厚和善良，讓他很快與公司同事熟絡(luò)起來，沒事就一起嘮家常。爸爸終于知道了身邊許多人比博士后還“?！保衬车呐畠鹤≈鴦e墅，開著奔馳；也有人比她女兒差得多，大學(xué)畢業(yè)若干年后還吃住在父母家。

“和別人比吧，有時你會恨不得藏到洞里去，有時候又會覺得自己好像活在天上。管別人干什么？自己過得滿意就夠了。”爸爸感慨道。

一個月后，爸爸拿到了工資。才800塊錢，但他神氣十足，給媽媽買了水果，給我買了條裙子，還給我老公買了一雙皮鞋。他自豪地讓女婿試鞋，那眉飛色舞的表情，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老爸真牛！”我由衷地贊嘆。

四

人老了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衣食無憂的安全感？是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是頤指氣使對兒女耳提面命？還是一呼百應(yīng)讓兒女莫敢不從？

我知道爸爸需要的不是這些。他失意多年，需要一份工作重新找回自信；他是“鄉(xiāng)下人”，對深圳充滿好奇卻苦于沒有“進來”的途徑；他需要男人的權(quán)威，但沒有收入讓他的尊嚴多少受到損傷——一份工作解決了爸爸心中所有的困惑。

最讓我們受益的是，我和老公不再被看作是“敗家子”、“嬌氣包”、“奇形怪狀”的年輕人。在與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一直想營造一個兩代人都滿意的環(huán)境。很幸運，我做到了，父母也做到了。

“他總算了解我們是正經(jīng)人了。”老公感慨地對我說。

是啊，子女對父母的愛有許多種表達方式，當你帶上父母與你一同成長，與你新鮮的脈搏同步，和你一起體味人生百味時，就為“愛”字找到了最好的答案。

（位尊權(quán)摘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