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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爆米花

    2008-07-04 21:28:34
    小說月報 2008年4期

    喬 葉

    1

    一看到那個爆米花的老頭把攤子扎在了自己的窗口邊,老常就把眉頭擰成了三根刺。在老常眼里,他這個窗口可不是普通的窗口,是馬六甲海峽,是英吉利海峽,是白令海峽,是直布羅陀海峽。是自家連接外界的一個黃金通道?,F(xiàn)在,這個臟兮兮的老頭把爆米花的攤子扎在自己的黃金通道邊兒,雖說還隔著幾米遠(yuǎn),卻也是明擺著會妨礙到自己的生意。

    不過老常沒有即時發(fā)言。說到底這個巷子口又不是他的地。他得看看情況再定。

    巷子口是喇叭形的,左口敞得更寬些。老常家這棟樓的左側(cè)就是巷子,退休了之后沒事做,他就在左邊那間小臥室的左墻上打了個窗戶,裝了個塑鋼推拉玻璃窗,開了一個小賣部。也沒有什么大貨物,無非是油鹽醬醋,香煙糖果,再裝部公用電話。原想著風(fēng)不吹雨不淋又省了房租,無論掙多掙少,只要能用這個來打發(fā)打發(fā)日子,也讓日子打發(fā)打發(fā)自己,也就是了。沒想到算下賬來,從黎明到黃昏,一日里居然能寬寬松松地賺個二三十塊。很可觀。果真是財從細(xì)來呢。

    老頭把三輪車上的東西一一取下,放在了老常的眼皮底下:一個炭爐子,一個風(fēng)箱,一個大號的塑料水杯,一大一小兩個紅色的塑料盆,一個小馬扎,一個中間鼓兩頭尖的戴著手柄的黑轉(zhuǎn)鍋,一個上邊是黑鐵桶下邊是黑麻袋的物事,外加一個銀光閃閃的大方白鐵盒……琳瑯滿目。后幾樣?xùn)|西初看起來都是有些怪異的,不過老常對它們的用處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黑轉(zhuǎn)鍋是爆米花的主要武器,黑麻袋是爆米花剛出鍋時盛放的用具,大方鐵盒嘛,是用來做大米糕的。

    說話間老頭已經(jīng)在墻上敲了個釘子,把一張紙片掛在了墻上:

    爆玉米花每鍋需用兩斤半玉米工價三元。

    做大米糕每鍋需用兩斤半大米一斤半白糖半斤油工價六元。

    老常敲了敲窗戶,沖老頭招了招手。老頭慢悠悠地走過來。老常問他:誰讓他在這里擺攤兒的?有沒有跟居委會說?有沒有跟城管上說?有沒有跟工商上說?有沒有跟稅務(wù)上說?似乎他是居委會城管工商和稅務(wù)的代言人。老頭一個字都沒吱聲,等老常通通通說完了,他從口袋里摸出十塊錢,打窗戶遞了進去。老常咽了一口唾沫,接了錢道:“要什么?”

    “你多照應(yīng)。”老頭說??谝艉屠铣M茢嗟囊粯樱皇潜镜厝?。

    “什么?”

    “你多照應(yīng)?!?/p>

    老常明白了??戳丝村X,有些不忍,又遞回去:“其實,也不是錢的事?!?/p>

    “我一周就來一次?!崩项^又說了一遍那四個字,“你多照應(yīng)?!?/p>

    老常沉默了一會兒,把那十塊錢收了起來。老頭轉(zhuǎn)身離開,坐在馬扎上,拔開了炭爐的塞子,開始忙活起來。

    2

    老頭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著深藍(lán)色的中山裝,深藍(lán)色的褲子,頭上戴著一頂深藍(lán)色的呢子干部帽。大約是因為長年在炭爐邊的原因,他的臉看著總像是洗不干凈的樣子,浮著些黑黑的煤灰。偶爾他把帽子摘下來彈灰的時候,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個眉眼很周正的老頭。不過因為很周正,也就沒什么特色了。讓人看過了就會忘記他長得什么樣子,反不如丑些的人讓人過目難忘。

    或許是因為新鮮,一開張就引來了很多看客,看客多了,主顧就多了??吹揭呀?jīng)有四五個主顧了,老頭就從一個黑包里掏出一摞硬紙,上面寫著號碼。老頭一一把紙片發(fā)了去,讓他們按著號來。眾人拿著這些紙片都笑了,說老頭還挺講秩序的,老頭沒說話。

    顧客十有八九都是做大米糕的。轉(zhuǎn)鍋是高壓轉(zhuǎn)鍋。老頭把大米裝進轉(zhuǎn)鍋里,擰緊蓋子,就開始一手拉風(fēng)箱,一手搖轉(zhuǎn)鍋,他拉啊拉,搖啊搖,一邊拉搖一邊看著手柄上的氣壓表,一般快到十分鐘的樣子,氣壓就足了,老頭就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把燒得肚皮白亮的轉(zhuǎn)鍋從炭爐上取下,鍋口對準(zhǔn)上鐵桶下麻袋的那件黑物事——這時候就知道麻袋上面是鐵桶的用處了:只有這么厚的鐵皮才能耐得住轉(zhuǎn)鍋的高溫啊。對準(zhǔn)了鐵桶,老頭就用一根鐵撬杠穩(wěn)穩(wěn)地插進鍋口的閥門開關(guān)上,身子微微后傾,靜一靜,聚聚神,然后突然用力一揣。

    轟!

    一聲震響,黑麻袋便在這一瞬間被氣浪充起,鼓囊囊,飽漲漲。與此同時,老頭的腳下騰起一陣白云般的繚繞氣霧,一股濃烈的芳香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在芳香里,老頭迅速地解開麻袋尾部的繩子,把米花倒進大紅塑料盆中。接著他在炭爐上坐上一個小鐵鍋,把油倒進去,又把糖放進去,開始熬糖稀。等熬得糖稀泛著白沫滾滾熱的時候,他就把糖稀倒進紅塑料盆里,和大米花攪拌起來,攪拌勻了,就把這些又軟又熱的混合物倒進那個大方白鐵盒子里。然后,他拿出一個大大的戴手柄的木片,把大米花在白鐵盒子里一一壓瓷實。這就成了大米糕,下面的事情就是等大米糕在鐵盒里冷卻堅硬之后,再用刀子把定型了的大米花一一割成小塊,給主顧裝進黑色的塑料袋里。這一鍋才算徹底清工。

    在給主顧裝袋之前,老頭都要從中揀出兩塊,放進小紅塑料盆里。塑料盆的前面寫著四個字:免費品嘗。

    老頭在眾人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進行著這一切程序。等待著的主顧們有些無聊,就會說起往日的爆米花。都是在鄉(xiāng)下待過的,都有過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歷史,對著爆米花自然也都有記憶。

    “那時候來我們村做爆米花的那個人總穿著一件黑棉襖,騎著個二八的飛鴿車,車的后座上是兩個大筐,筐里裝著這些設(shè)備。然后我們就排隊。大人們沒空,只有小孩子排。那時候爆的都是玉米……”

    “爆玉米,兩毛錢一鍋。放糖精再加一毛?!?/p>

    “那時候大米金貴啊。一個月一人只能買一斤大米,誰敢拿它去做零嘴吃?”

    “嘿嘿,逢到誰家爆大米的時候,要么去地上撿些吃,要么順便到人家籃子里抓一把,也沒人說什么。那時候的人,都是厚道的?!?/p>

    “現(xiàn)在的人也厚道。你看,不是還讓免費品嘗嗎?”

    “那也是師傅定的規(guī)矩好。他不定規(guī)矩,誰肯讓咱們嘗一口?”

    “這個師傅真不錯。要是再開朗些就更好了?!?/p>

    “懂什么,人家這叫個性。”

    …………

    無論誰說什么,老頭的話都很省儉,能不搭言就不搭言。日子久了,人們就都知道了:這是個不愛說話的老頭。

    3

    規(guī)律這個東西是最容易讓人感覺不到的,卻又是最厲害的。人們的生活早就被各種各樣的東西規(guī)律著。從陽歷的元旦、三八、五一、五四、六一、七一、八一、十一,到陰歷的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其間還有立春、雨水、霜降、冬至等各種各樣的中國節(jié)氣和情人節(jié)、愚人節(jié)、母親節(jié)、父親節(jié)這些外國節(jié)氣,更不用說什么植樹節(jié)、法制宣傳日、艾滋病宣傳日等這些七神八仙也夾雜著,一年四季就都被切得零零碎碎。還不單單是這些。在家里有家人的規(guī)律,在單位有領(lǐng)導(dǎo)和工作的規(guī)律,在大街上還有交警和紅綠燈的規(guī)律。人們就生活在規(guī)律里面。誰都離不了這些規(guī)律。這就是尋常人的規(guī)律。規(guī)律保護自己的時候,是喜歡規(guī)律的。規(guī)律框誡自己的時候,是討厭規(guī)律的。無論是喜歡的規(guī)律還是討厭的規(guī)律,都是硬邦邦的方格子,怎么掙都掙不脫。要不怎么能叫規(guī)律呢?人們從這個方格跳到那個方格,光陰嘩啦啦就飛過去了。

    轉(zhuǎn)眼間,老頭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將近一年。他果然是說話算話,一周只來一次。來的那天都是周六。他的規(guī)律伴隨著他的炭爐,他爆米花時的聲響,和他爆米花散發(fā)的香氣,逐漸也成為了周圍人的一個規(guī)律。然而這個規(guī)律的方格子卻不硬。與其說是規(guī)律,不如說是一種柔和的浸入,是一種親切的伴奏。這規(guī)律,是溫的,是軟的,是暖的。黃昏時分,一拐到巷子口,看見炭爐藍(lán)紫色的火焰歡歡地飄著,人們就會忍不住加快蹬車的頻率和走路的步伐,有孩子的婦人會連忙捂住孩子的耳朵,道:“要響了吧?快響了吧?”

    響,說的就是爆米花開鍋時的那一聲“轟”。很多人都怯著那一聲。不過老常從不捂耳朵,他總是很愜意地看著,聽著。老頭在這里扎下的攤子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十塊錢,還有無盡的樂趣。這是他當(dāng)初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原本預(yù)料著在這個越來越洋派的城市,誰還會稀罕吃這個土東西?沒想到,這么土的東西反而成了人們的稀罕。一到周六下午,人們?nèi)齼蓛傻鼐湍弥鴸|西排著隊,來到了老頭的炭爐前。在冬天,火真是個好東西啊??傋屓藗儾蛔杂X地就想圍在它的身邊。這個爆米花的小攤,這旺旺的炭爐,似乎為這個嚴(yán)絲合縫又蒼涼無邊的城市燃出了幾分悠緩綺麗的詩意。只要站在這里,人們就會感到,生活一下子就慢了下來。不慢下來就是不對的。既對不起這個爆米花的小攤,也對不起自己。

    來做爆米花的主顧群很快就固定了下來。這時候老常才發(fā)現(xiàn),這個老頭一周來一次簡直是太英明了。一周時間,既給一些主顧們留了吃的余地,也給另一些主顧們留了盼的想頭,還給自己留了時間去別的地方轉(zhuǎn)悠。這么著,他一天換一個地方,到哪里就都是細(xì)水長流,客源不斷。這個城市就到處都是他的主顧了。

    不知道老頭的名字,也沒有興趣去打聽,人們就叫他師傅。更客氣些的叫老師兒。這個老師兒一定是要帶兒化音的,以區(qū)別學(xué)校里的老師。這些都是豫北平原對中老年男人最常用的稱呼。既不高看也不低看,既不卑也不亢,最是有禮有節(jié)的一個稱呼。無論誰怎么叫,老頭都是那么淡淡地應(yīng)著。他的話還是那么少。按說做生意的人總要對主顧們遷就些,低伏些,溫存些,可他不。不僅話少,他的表情始終也是很端莊的。他沾著煤灰的臉上幾乎從不帶笑容。這種端莊的表情很奇異,具有一種多義性。可以視為驕傲,也可以視為寬容,還可以視為嚴(yán)肅??傊呛茏饑?yán)的,是有架子的,然而也是很大氣的。誰的零錢不夠,他就說:“走吧?!币膊徽f下次再給的話。有孩子要嘗,他就指指小紅盆里:“拿?!笨春⒆硬粍邮郑纱嗑妥蓧K遞過去。

    老常很喜歡他這種風(fēng)度。男人嘛,就該有個脾氣,有個架子。男人膝下有黃金,男人有淚不輕彈,這些話都對。那么男人臉上的花也不該隨隨便便就開起來。開多了不就賤了嗎,就不值錢了嗎??炊嗔死项^的神情,老常不由自主地也有了改變,逢到有人來買東西,即使是嚷著要買整條香煙的主顧,他也不再哈著氣說:“你要什么牌子的?”而是慢條斯理地踱到窗口處,威嚴(yán)地從鼻子眼里哼出一個字:“嗯?”

    4

    在這端莊的老頭面前,主顧們也都很順從。當(dāng)大米進了轉(zhuǎn)鍋,剛開始搖的時候,老頭都要抽個空去切割白鐵方盒子里上一鍋已經(jīng)凝固的米糕,怎么抽空呢?就是命令本鍋的主顧們來替他搖兩把。有的主顧們會說沒搖過,害怕,他就韌韌道:“不難?!比缓箢D一頓,又道:“你們再不過來搖,米花就焦煳了。”于是那些主顧就連忙坐在那里,興致勃勃地?fù)u上幾把?!信d致來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些孩子氣的,心底里似乎早就盼著有這個機會,一被鼓動就按捺不住了。

    然而一上手就知道,這個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簡單。風(fēng)箱是一里一外的直線,轉(zhuǎn)鍋是圓打圓的環(huán)線。等于說一手劃圓,一手劃線。路數(shù)不同,勁不能一順兒去使,實在還是講究技術(shù)的。有的兩手一齊劃圓,有的兩手一齊劃直線。兩手劃圓的時候風(fēng)箱受不住,兩手劃直線的時候簡直要把轉(zhuǎn)鍋從炭爐上揪下來,于是就有些個膽小的女人驚叫著從小馬扎上跳起來,踉踉蹌蹌地說:“老師兒,不中啊,不中?!?/p>

    于是人們就轟地笑了。

    還是男人們做這個活稍微強一些,無論是十七八的男孩子,三四十的中年人,還是六七十的老人,男人似乎生來就更會做這種有些技術(shù)含量的活兒。不過再怎么會做,頭幾下都免不了鬧笑話。當(dāng)然也都是有驚無險:即便是把轉(zhuǎn)鍋從火上拽下來又能怎么樣呢?又不會爆炸,又傷不了人。于是這就成了男人們短暫的玩具。他們拉著,搖著,笑著,偶爾有的人還會吆喝兩聲:“爆米花啦——誰來爆米花啦——又香又甜的爆米花啦——”

    于是人們又轟地笑了。

    實在鬧得厲害的時候,老頭也就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是無聲的。但因為不常見,就顯得很珍貴。鬧笑話的人就會格外開心。此時的人們在老頭面前仿佛都成了一個個討乖的孩子,老頭的笑就成了一種難得的獎勵。在他的笑里,有些好奇的人就有了問話的勇氣。

    “老師兒,你貴姓?”

    都叫老師兒了,也都問貴姓了,可真夠客氣的了。要是那種活泛的生意人,肯定是會回答的。老頭卻仍是不回答。他只是笑笑。

    “老師兒是哪里人?”那人仍舊窮追不舍。

    老頭這次說話了,再不說話就太不給人面子了。

    老頭輕輕地說:“有事嗎?”

    “隨便問問?!眴柕娜擞X得沒趣了。

    老頭就又沉默了。

    老頭有時也會趁著這個空抽一支煙。他靠著墻,慢慢地抽著,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他瞇著眼睛,看著火光映閃中人們的臉。老常偶爾瞟一眼過去,就會看見,深藍(lán)色的帽子下,是他刀刻一般的臉。眼睛陷在皺紋里面。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只知道那眼睛是黑的,黑不見底。那眼睛也是深的,深不見底。

    “哎,你這么叫人亂動你的東西,不怕他們給你弄毀了?”有時候,老常會這么提醒他。

    老頭不說話。

    “自己吃飯的家伙自己不心疼,誰還會替你心疼?”老常繼續(xù)嘮叨著,自己都嫌自己啰嗦了。老頭還是不說話。

    這真是個不愛說話的老頭啊。是個深沉的生意人。到后來,老常不得不這么認(rèn)定。按理說做生意的人的深沉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露在外面的。露在外面就做不好生意。可他生意卻又偏偏這么好,真是怪呢。

    分明的,人們是越來越喜歡這個老頭了。甚至都有些嬌慣他了,生怕他不來似的。一到周六就開始到老常這里買白糖,還要問一句:“會來吧?”老常準(zhǔn)準(zhǔn)地答:“會來?!币豢吹嚼项^的三輪車在巷子口安營扎寨,路過的人就會紛紛地和他招呼。他有時候會嗯一聲,有時候就點個頭。人們也都不計較。對境況不如自己的人,人們都是既難過又愉悅,既幸災(zāi)樂禍又悲天憫人??傊那楹軓?fù)雜,表情卻是很慷慨的。老常對這些人的心知曉得明鏡一般,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也是一樣。

    現(xiàn)在,他是說什么也不肯收老頭的十塊錢了。老頭一定要給,他就塞給他兩包“紅旗渠”煙。一包“紅旗渠”零售五塊。他不讓老頭吃這個虧。看到老頭偶爾抽上一兩支,老常的心就會熨帖許多。有幾次城管的人來盤問,他都替老頭打了馬虎眼。他說:“他來得少,不值得你們操心。你們抬抬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我親戚呢。鄉(xiāng)下親戚?!?/p>

    5

    因這老頭和他的爆米花,周圍的人們也突然變得有些親近起來。在排隊等候的過程中,孩子和孩子們玩在了一起,大人和大人們也拉起了家常。哪個超市的東西更便宜,哪個服裝店在打折,哪家的麻辣燙更好吃些,永樂和蘇寧的電器哪個更劃算花色更齊全,誰家的保姆和主人勾搭上了,哪個小區(qū)丟的自行車最多……熱熱鬧鬧,興興頭頭。這些原本陌不相關(guān)的城市居住者,因著這小小的火,就聚起來了,就認(rèn)識了。認(rèn)識了才知道:有的就住在一個小區(qū),有的就住得樓挨樓,有的甚至就住在一棟樓里,因為各自匆忙,卻幾乎沒見過面,或者見了面也不留意。于是都驚訝著,都驚喜著,很快融出了一些情誼。這情誼雖然如微雨,濕一層地面就了無痕跡,但在城市這干燥焦枯的塵囂里,這鋼筋水泥的叢林里,能有微雨降落已經(jīng)是小小的奇跡了。

    口口相傳中,這個爆米花的攤子越來越有了些名氣。后來居然上了電視,抵達(dá)了最高潮的榮光。那一天,巷子口突然停了一輛電視臺的車,車上噴繪的字樣是“市民百態(tài)”。一個滿身兜兜的男人架著攝像機先下了車,一個穿著火紅羽絨服的漂亮女子隨后下了車,一下來她就舉著話筒在攝像機前呱嗒呱嗒講了一個笑話,說現(xiàn)在的人都知道什么叫美國爆米花了,可是據(jù)說美國爆米花的技術(shù)還是從中國學(xué)來的。那一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晚上去北京的胡同遛彎,忽然聽見通通通的禮炮聲響,心想:中國人民怎么這么熱情啊,我溜達(dá)溜達(dá)還得給我放禮炮?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做爆米花的。可他不知道什么是爆米花啊,就在那里看??磥砜慈ッ靼琢耍瑢γ貢f:這個玩意兒可太好了,說什么也得把這技術(shù)帶回美國去。秘書說這玩意兒好什么啊?尼克松說:你沒看見這是個糧食放大器嗎?能解決多少人的吃飯問題啊。從此以后,美國人民才知道了爆米花,才吃上了爆米花。

    排隊候著的主顧們都樂不可支。

    然后攝像機就對準(zhǔn)了這個爆米花的小攤,對準(zhǔn)了老頭,女記者開始了采訪。老常和主顧們都有些揪心地看著那個女記者,她可不知道這老頭的脾性呢。

    “師傅,您貴姓啊?”

    老頭不說話。自顧自地拉著風(fēng)箱,搖著轉(zhuǎn)鍋上的手柄。

    “師傅,您哪里人啊?”

    老頭仍然不說話。

    “您老高壽啊?”

    老頭還是不說話。

    女記者抿抿嘴。氣氛有些尷尬了。老常替他們兩個都著急:要是老頭會搭腔的話,既不會把女記者晾到這兒,他也給自己的攤子做了免費廣告。那事情該多圓滿。這真是不怕瞪眼金剛,就怕閉眼菩薩。

    可女記者不氣餒。她蹲在老頭的身邊,繼續(xù)和藹可親地問:“師傅,你為什么要選擇做爆米花這個行當(dāng)?”

    這話可問得更不靠譜了。老常暗笑。為什么?還不是為了生計?誰拿這個活兒當(dāng)毽子耍呢。這次老頭沒搭理她老常一點兒都不同情。換了自己自己也沒辦法搭理她呀。

    女記者朝著鏡頭做了個鬼臉:“咱們這個老師傅還挺酷的?!庇挚粗项^的手:“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戴手套啊?”

    人們轟地大笑起來。有人道:“他整天在爐子邊,戴什么手套?!?/p>

    女記者臉紅了。不過真不愧是女記者,她馬上站起來,開始采訪周邊的主顧們。主顧們到底都是在電視前泡大的,都知道該怎么說。侃侃而談地對老頭夸贊了一番,對爆米花懷念了一番。等問到老頭為什么不每天在這里固定擺攤,而是只到周六才來的時候,老常立馬感覺到自己的思考派上了用場,從窗口探出頭來,道:“誰家整天吃這個呀,又不是油鹽醬醋。就得隔幾天再回來才能在這兒倒騰出新鮮茬口,不然生意還不會這么好呢。其他幾天嘛,他也不閑著。城市這么大,東西南北中,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他一天一個地兒,哪兒的錢都不耽誤掙?!?/p>

    女記者很滿意。

    一周后,節(jié)目播出,老常當(dāng)然看了。編排得很細(xì)致,普普通通的巷口在屏幕上看起來居然很有韻致,都有些不像了。老頭沒說一個字,就只好放他搖轉(zhuǎn)鍋的樣子。被配上了喜氣洋洋的音樂,老頭的沉悶看起來也儼然是怡然自得。有的主顧的話被剪掉了,老常那幾句話一句也沒剪。他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那幾句話,越想越覺得自己說得好,既通透又利落。有才。老常的窗口也上了鏡頭,“公用電話”四個字很顯眼地在屏幕上晃來晃去,把老常的心都快晃悠醉了。外景結(jié)束,演播室里的女主持人又總結(jié)了一大串,說什么這是童年記憶中最動人的風(fēng)景,這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食品工藝在當(dāng)代都市人中的心靈回歸。其中還引用了兩句詩:“就鍋排下黃金粟,轉(zhuǎn)手翻成白玉花?!?/p>

    老常不由得點頭,這文化人說出來就是不一樣啊。

    節(jié)目的結(jié)尾配曲是一首歌,主持人說特意在曲庫里找了唯一一首與爆米花有關(guān)的歌。叫《爆米花的味道》。歌詞很怪,是老常怎么也聽不懂的那種怪:“是誰在主導(dǎo),事情有些微妙……銀幕再熱鬧,我卻有小困擾……玉米在發(fā)燒,爆米花的味道……熱情用大火烤,快樂在膨脹發(fā)酵……”

    6

    臨近元旦的時候,這個城市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下雪之前打了一個雷。老常吃了一驚。冬天打雷,雖說報紙上講這是冷暖氣流撞擊產(chǎn)生的正?,F(xiàn)象,就像兩個冤家見面就得吵架,但到底是冬天嘛,這總是有點兒玄妙。冬打雷,雷打雪。老話還是說得準(zhǔn)。黃昏時分就下起了雪。雪片開始很小,入掌即化,小雨點似的。后來漸漸大了起來,飛著,飄著,跳著舞,有些像楊花了。暮色漸濃,先成了深藍(lán),然后是黑藍(lán)。這時的雪片更大了,卻反而下得笨重了,成熟了,沉靜了。它密密地下著,直直地下著,一心一意地下著,下得簡單明了,下得倔強執(zhí)拗,下得一根筋,下得死心眼。

    上過電視之后,這個老頭的生意越發(fā)好了。只要周六下午他的三輪車一到,就開始有人排隊。轉(zhuǎn)鍋一搖,除了等候的主顧們,還多了些看熱鬧的。有時候都里三層外三層的,似乎在欣賞著什么難得的西洋景。有什么可看的呢?老常一邊納著悶,一邊也忍不住把頭伸出來,抻長了脖子瞧著那個不動聲色的老頭千篇一律地拉著風(fēng)箱,搖著轉(zhuǎn)鍋。一板一眼,穩(wěn)如泰山。

    大雪中,還有幾家主顧等候在炭爐旁,偶爾說幾句話。有人從爆米花的攤子走過,腳踩著雪地咯吱咯吱響。紛紛漫漫的雪中,老頭一如既往地忙碌著,他的帽子白了,帽子蓋不住的那些頭發(fā)梢也白了,衣服上掛著一層梨花。圍在炭爐邊的人們一邊聽著風(fēng)箱的響動,一邊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一個的雪片義無反顧地投身到炭爐藍(lán)紫色的火焰中,一瞬間就和火融在了一起。這雪花也有個去處呢。老常忽然起了一個遲到的憂慮:這個爆米花的老頭,他住在哪里?當(dāng)這個偌大的城市打了烊,所有的街巷都寂靜了下來,這個異鄉(xiāng)口音的老頭,他會去哪里?

    深夜,打發(fā)走了最后一個主顧,看著老頭收拾好攤子,老常叫住他,從窗戶口探出頭說:“給你續(xù)點兒熱水?!?/p>

    “不用了?!崩项^說。

    “你要是再這么客氣,往后就不準(zhǔn)你在這兒了?!崩铣缀跏怯行┤鰦傻赝{道。老頭笑了笑,把杯子遞過來,老常滿滿地給他續(xù)上了水,老頭喝了兩口。這讓老常很暢快。不是有個好詞叫雪中送炭嗎?他做的好事是雪中送水。誰讓這個老頭不缺炭呢。

    “下午打雷了?!崩铣Uf。

    “聽見了?!?/p>

    “到黃昏就下了雪?!?/p>

    “可不是?!?/p>

    “你住得離這兒遠(yuǎn)嗎?”

    “不遠(yuǎn)。”老頭說。老常知道他準(zhǔn)會這么說。

    空氣清涼,爆米花的芳香淡淡地還在。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聊的。兩個老人就這么站著,一個屋里,一個屋外。一個窗里,一個窗外。一個雪里,一個雪外。一個是落寞,另一個還是落寞。

    “哎,這老天爺,又打雷又下雪,是不是也在天上爆米花呢。就是這雪做的爆米花存不住,沒法子吃。就是能吃,它也不甜哪?!崩铣M蝗徽f。他為自己的比喻得意極了。

    “比方得好?!崩项^看著雪,夸贊道。

    喝過了水,老頭把小紅塑料盆里的幾塊大米糕塞給老常,騎上了三輪車,朝老常揮了揮手。老常心滿意足地關(guān)上窗戶,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自己剛才的比方,不由得笑了又笑,孩子一樣。

    7

    今天又是周六。明天就是元旦了。本來元旦這個節(jié)就有些尷尬,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去旅游吧,總共三天,時間不夠。又都穿得厚厚重重的,不方便。說喜興吧,又是個小喜,再過不多日子就是春節(jié),春節(jié)才是大喜。就算有點兒念想和激情也都是給那個時刻預(yù)備的。且眼下這個元旦又正好混在雙休日里頭,就過得更沒勁兒了。

    當(dāng)然,終歸是個節(jié)。能多放一天假休息休息,總是好的。伸長胳膊伸長腿睡了一天,沒事可做,就有人拎著東西來做爆米花了?,F(xiàn)在,這周圍的人做爆米花已經(jīng)不單單是為自家吃,給朋友帶的,給單位同事帶的,都有。又便宜又親香還有些名氣,都成了聯(lián)絡(luò)感情的一樣特產(chǎn)了。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人們排著隊,等著爆自己的那一鍋。老頭去白鐵方盒子里切米糕的時候,叫上來個主顧替他拉風(fēng)箱搖轉(zhuǎn)鍋。笑話還是不斷地有,人們還是不斷地笑。老常的腦袋一直往外探著,也不覺得冷。虧得這個老頭把攤子開在了自己的窗戶邊,他想。要不,這個冬天和以往的冬天一樣,該多沒意思啊。

    輪到一個年輕女孩子替老頭拉風(fēng)箱搖轉(zhuǎn)鍋了。女孩子穿著一件天藍(lán)色的羽絨服,圍著白色的圍巾,明眸皓齒,怎么看怎么順眼。就是拉風(fēng)箱搖轉(zhuǎn)鍋的樣子也好看。自然,她也是做不好的。只搖了兩下就站起來,說:“我不行,我不行。誰替替我吧?!?/p>

    “我來?!币粋€男人說。這是個看熱鬧的年輕人。他高高瘦瘦的身材,穿著一件藍(lán)黑色的棉夾克,一頂深藍(lán)色的壓舌帽。在馬扎上坐下來的時候,他把帽子往臉上壓了壓,一手拉起了風(fēng)箱,一手就搖起了轉(zhuǎn)鍋。一圓一線,兩手并用。從第一個動作開始,就干得極為流暢嫻熟。

    “嘿,這個小伙子真是不錯?!庇腥撕绕鹆瞬?。

    老常連忙把腦袋伸出來,看了兩眼,也夸道:“還別說,我看了這么多人,這個小子是頭一份?!?/p>

    正在白方鐵盒子那里切米糕的老頭停下了手,轉(zhuǎn)身看了看那個高高的男人。炭爐的火光忽閃著小伙子臉上隱約的輪廓。老頭取了一支煙,走到小伙子身邊,停了片刻,敬了過去,說:“你多拉幾把,我去上個廁所。”

    “得了。你去?!毙』镒诱f。他拉得越發(fā)起興了。

    老頭朝巷子口去了。出了巷子口往右拐,就是廁所。大約五六分鐘的樣子,他回來了。他先來到了老常的窗戶邊,道:“借根繩子。長點兒的,結(jié)實點兒的?!?/p>

    老常想問問他做什么,又想起他素日的脾性,就噤了聲,轉(zhuǎn)身從屋里找了條繩子給他。遞繩子的時候,老??匆娎项^的手有點兒哆嗦。這離開爐子才多大會兒?看來他也是不禁凍啊。老常想。

    老頭拿著繩子來到了炭爐邊。小伙子正有些厭倦了似的,看到老頭,就連忙站起了身,一邊給他讓座,一邊道:“快好了。”老頭不說話,他沉默著,和年輕人面對面站著,朝著年輕人的臉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年輕人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身就要跑,就在這一剎那,老頭掄起了炭爐上的轉(zhuǎn)鍋,朝年輕人砸去。年輕人一轉(zhuǎn)身,轉(zhuǎn)鍋砸在了年輕人的背上,棉夾克發(fā)出一陣激烈的嗤啦聲,隨即一股焦煳味向四周沖擊開來。然后,轉(zhuǎn)鍋骨碌碌地滾落到地上,火星噼里啪啦地閃耀著。周圍的人都驚呼著退開,卻又舍不得退得太遠(yuǎn)。只見老頭轉(zhuǎn)手就把年輕人的手扳住了,然后繩子便上了年輕人的脖頸,年輕人掙扎著,踢打著,老頭則把整個身子都撲上去擰著。倆人絞纏在了一起,拼死地斗著,咻咻地喘著粗氣。難舍難分。

    周圍的人都呆住了。

    一陣尖利的警笛聲響,110到了。

    “我的米花?!痹诶项^就要跨上警車的時候,年輕女孩低聲嘟囔。老頭聞聲折回了頭,他撿起轉(zhuǎn)鍋,又放在了炭爐上,重新坐定,一手拉起了風(fēng)箱,一手搖起了轉(zhuǎn)鍋。他拉啊拉,搖啊搖,拉啊拉,搖啊搖。主顧們都靜靜地站著,看著他。除了風(fēng)箱聲和轉(zhuǎn)鍋聲,這個世界一片安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辰足了。老頭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把燒得肚皮白亮的轉(zhuǎn)鍋從炭爐上取下,鍋口對準(zhǔn)上鐵桶下麻袋的那件黑物事,用一根鐵撬杠穩(wěn)穩(wěn)地插進鍋口的閥門開關(guān)上,身子微微后傾,用力一揣。

    轟!

    老常和周圍的人一起捂住了耳朵??幢谆ㄒ荒炅?,這是他第一次捂耳朵。

    8

    第二天,爆米花的老頭沒有來。他的三輪車還在老常的窗底下放著,炭爐已經(jīng)滅了。那個上鐵桶下麻袋的物事還在地上零亂地攤著,大小兩個紅塑料盆也還待在那里。還有那個矮小的馬扎。新年喜洋洋的氣氛里,這一堆沒有主人的東西顯得特別落魄,一副無家可歸的孤兒神情。老常把它們歸置了歸置,收拾到了自家的地下室。他知道只要老頭來,就會來找他要。他替他收拾起來,也算是處了一年的交情。

    周圍的人也都惦記著這個老頭。每次去老常的窗戶那里買東西,都要問一句:“他來了嗎?把東西取走了嗎?”老??偸敲獠涣税l(fā)一番感慨,認(rèn)真地回答幾句。他想,只要這個老頭來取東西,總會把那天晚上的緣故講給他聽。——替他保管了這么長時間的東西,讓他費點兒唾沫講講他自己的故事,不算過分吧?怎么著都不過分呢。

    然而老常再也沒有見過這個爆米花的老頭。那個老頭始終沒來。

    那天,社區(qū)警務(wù)室的片警來買煙,老常試探著朝他打聽那個老頭的事,沒想到他還真知道。他說那個老頭家在豫南,是個縣政府的機關(guān)干部,臨退休那一年,他跑出租的女兒被人劫殺了,案子早破了,人卻總是逮不住。老頭去催,公安局說警力不足,不能把精神頭兒都放在這一件案子上。老頭就提前辦了退休,開始捉兇。來這個城市之前,他已經(jīng)走過了六個地方。六年沒回家了。六年里,他就帶著這么個爆米花的攤子四處游蕩,他老婆蹲在老家負(fù)責(zé)打探仇家的消息,聽說仇家在哪里就告訴他,他就去哪里臥,一臥就是一年。沒想到還真在這里遂了愿。

    【作者簡介】喬葉,女,生于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獲首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成果獎,中篇小說《打火機》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xiàn)為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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