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與鹽的年代》

孫隆基

2005年是鄭和下西洋600周年，世界各地響應。美國小說家金·斯坦利·羅賓森(Kim Stanley Robinson)在2002年發(fā)表了《米與鹽的年代》(The Years of Rice and Salt，今年1月國內的新星社推出簡體中文版)，亦以鄭和下西洋為序幕。它屬于科幻小說中的“另類歷史小說”，假設歷史不曾遵照原來的軌跡，到今天世界會是什么樣子。

小說一開頭，察合臺汗國的鐵木兒派兩員大將西征歐洲。行軍千里，渺無人煙，原來，歐洲人已全部死于黑死病。兩人回營報告，鐵木兒立即下令將全軍處死，卻在下令的當兒被天雷劈死。其中一員大將Bold只身向南逃亡，變成流浪漢，落入回教奴隸販子手中，被賣到了訪問東非海岸的鄭和船隊。奴隸群中還有一名黑人男童Kyu，在船上被凈身。抵達中國后，Bold、Kyu兩人一起逃脫，在南京遇到鄭和，小太監(jiān)經(jīng)他推薦入北京宮中服務，深得寵信，將Bold安排在御馬廄服務。

作者以他們的視野評估公元15世紀以后的世界，預言中國“將征服全世界，……全世界最后都變成中國?！钡≌f亦寫明成祖駕崩后明庭放棄下西洋，Kyu和Bold都死于新君登基時儒家官僚反擊宦官集團的宮廷政變。小說藉Bold和Kyu不斷投胎轉世、在世界各地重現(xiàn)來展開，新角色的國別與性別或許變換，但姓氏都以B和K開頭，一直把故事說到公元三千年初。小說變成一部全球史——卻是一部西方缺席的世界近現(xiàn)代史。既然西方人已經(jīng)滅種，又何來哥倫布的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世界史近代初期是如何開始的?

阿喀巴(Akbar)君臨印度莫臥兒帝國的時代，正值伊斯蘭全盛期。北非的回教徒開始向渺無人煙的“佛郎幾”故地——歐洲大陸——殖民，再從伊伯利亞半島瞭望大西洋，想象這個大洋有對岸。但舊大陸另一端的明朝，則于萬歷三十五年遠征日本，艦隊從臺灣出發(fā)，突襲九州島的長崎，但在大海中遇到無風的死寂狀態(tài)，艦隊被海流沖至“瀛洲”大陸：中國人抵達了美洲西海岸。

該輪到“科學革命”時代了!西方文明既然蕩然不存，這場革命遂在伊斯蘭世界的極東端，與中國、印度接壤的中亞地區(qū)發(fā)生，由撒馬爾罕(Samarkand)的一個煉丹術士和他的西藏同事助成。他們綜合了伊斯蘭、中國、印度和“佛郎幾”的科學遺產(chǎn)，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和光學原理。

此時，已經(jīng)被中國滅亡了的日本國有浪人漂浮到“瀛洲”，試圖在印第安人的“長屋同盟”身上找到反抗霸權的盟軍。霸權是指“兩霸”：在瀛洲西岸殖民的中國人以及盤據(jù)東岸的伊斯蘭文明。日本浪人稱贊印第安人的民主制度是世上最佳的，鼓動他們把戰(zhàn)爭帶到舊大陸，喚醒不愿意受帝制奴役的人民。

幾經(jīng)投胎，兩位主角又轉世到了乾隆時代的中國。以這個時代為背景，一位杭州寡婦再嫁了一名回教徒，遷至蘭州，雙方的思想相互激蕩，融會貫通了中西各家社會思想，發(fā)展出了一套歷史哲學，該學說論及伊斯蘭雖為“世界之中”，但自從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資本累積的中心又回到中國：“中國可能一直都是中心。它一直有最多的人口，從古至今各地的人都想取得中國的商品。……如今中國控制了新世界的西岸，它開始直接享有大量金銀和奴隸的流入。這種既經(jīng)由通商和制造又加上直接榨取的雙倍財富聚斂是一個新現(xiàn)象，是累積中的累積。中國顯然是新興的世界霸權，與昔日的霸權伊斯蘭爭霸?！?/p>

故事的開展是印度和美洲的長屋同盟“反兩霸”。由南印度某些邦組成的南亞同盟憑卓越的科學武器摧毀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解放了西亞。南印度的佛寺成了較人性化的“產(chǎn)業(yè)革命”之科技研究中心，其君主則有悲天憫人之心，以臻天下大同為職志。這與前述中國西北那對夫婦發(fā)展出來的“財富與四大不平等”說相呼應。觀書中年代，已相當于西洋史上的社會主義思潮昌盛時期。

后來中國與伊斯蘭發(fā)生世界大戰(zhàn)，印度與印第安兩小同盟先幫中國對付伊斯蘭。后者戰(zhàn)敗，但前者亦殘破，引發(fā)革命，導致帝制終了、日本獨立并囊括西伯利亞。戰(zhàn)后的伊斯蘭歐洲，則在醞釀婦女解放，而且是女性科學家研究出原子能的秘密。她們與世界各地的和平主義者聯(lián)合，試圖影響各國政府。到了結尾，最后一代的主角包新華代表中國駐扎緬甸的超現(xiàn)代化新首都Pyinkayaing，長期列席“全人類與自然協(xié)和同盟”。至此，人類進入一個和平與環(huán)保的新階段。

西方人的“原罪感”，促使作者從世界史中剔除西方：西方人開拓了全球的現(xiàn)代化，卻在世界各地殖民、征服有色人種、滅絕土著文化、破壞生態(tài)。但是在作者這部另類歷史里，人類近現(xiàn)代文明的進步仍按照西方史軌跡：地理大發(fā)現(xiàn)、科學革命、民主政體、歷史哲學思考、社會主義思潮、世界大戰(zhàn)、婦女解放、環(huán)保運動等等。作者把西方人一枝獨秀的成就寫成世界各地文化的多元貢獻，卻反而烘托出這些風騷原本乃西方人獨領。他下意識地把對西方的看法一分為二，然則，西方“壞”的一面又投射到誰的身上呢?

西方既然缺席，它利用霸權干的“壞事”大體被歸到中國名下：中國人威脅新大陸原住民的生存，又將中亞的回族運到瀛洲的礦山和種植園當奴隸。在中國的殖民地“金山”，他們歧視成為亡國奴的日本人，又在港口設立關押移民的集中營，恍如美國史上那段稗政劣績。小說里中國又暗中對戰(zhàn)敗的伊斯蘭歐洲販賣鴉片。在東南亞，印佛回混合的新民族抗拒中國的并吞締造了新的認同，并發(fā)展至澳洲、印加(今之南美)、馬達加斯加與南非，形成“一種新興的南方世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