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
估計現(xiàn)在快十二點了吧?周玉娥隱約覺得周圍開始嘈雜了,有說話的聲音了,好像還夾雜著單車的鈴鐺聲和摩托的發(fā)動機聲,這其中,聽得最清楚的就是高跟鞋敲在水泥路面上的篤篤聲,兩腳的頻率很統(tǒng)一,像是合著節(jié)拍。周玉娥猜想,一定是一位風(fēng)韻猶存的少婦吧,一只手挎著精致的小包,另一只手提著裝滿了包括中晚餐在內(nèi)的生熟食的塑料袋,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不緊不慢地往家里走去。
聲音很快就蔓延到樓梯了。早上八點后開始寂靜的樓道里,有了急促的腳步聲,估計上樓的人正在奮力地向上奔跑,步子雖急,力度還是不大,像籃球輕輕地拍打在地面上,周玉娥躺在床上幾乎沒有感到震動。她想,這應(yīng)該是七樓西邊小武九歲的兒子雙雙放學(xué)回來了,這孩子常常一口氣從一樓跑到七樓,果然,腳步停下之后,她聽到了雙雙在邊喊邊捶門,屋里卻遲遲沒有回應(yīng),于是,雙雙手腳并用對著房門施了一陣暴力才作罷,不一會,他又咚咚咚急促地跑下樓去了。
這時,周玉娥很想像一年前那樣喊雙雙進(jìn)來玩,給他喝水,再打開電視機放到少兒頻道,這樣,孩子就會安安心心坐著等待父母回家了??墒?,現(xiàn)在這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了,她捶了捶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的雙腿,臉上露出了沮喪的表情。喉嚨渴得要命,她卻還是不敢喝水,只是端起身邊的茶杯,用起了皮的嘴唇輕輕地觸了一下便拿開了。女兒出門的時候,給她削好了蘋果倒?jié)M了開水,這些都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全不敢碰。這兩天天氣轉(zhuǎn)涼,尿水好像特別多,一個上午幾乎沒喝水,膀胱卻依舊脹得很,眼看都要憋不住了,女兒怎么還沒有下班呀?
周玉娥早就萌生要請個保姆的念頭了,一來自己方便些,二來也可以減輕女兒的負(fù)擔(dān),女兒每天除了要工作滿滿十個小時,另外,還要伺候她這個癱子。唉,都怪那老鬼死得太早了,如果他還活著,雖說經(jīng)濟上也好不了多少,老鬼的煙酒癮重得很,每個月的幾百塊退休金,只管得了他自己,不過,如果他還在,生活上畢竟還是多了個幫手,像接屎接尿這些臟活就不用女兒來做了。女兒是周玉娥手把手帶大的,性情她最了解,愛干凈簡直是可以作為典型來樹立的,每天不管幾多辛苦,幾間屋子的地板以及桌椅板凳一定是要擦拭一遍的;當(dāng)天該洗的衣服或碗筷,從不會拖到明天;尤其是周玉娥睡的床褥子,一星期就一換,從不偷懶,說是可以防止細(xì)菌滋生。對這樣一個愛衛(wèi)生的人,你要她每天接屎接尿的,不是折磨她又是什么呢?雖說她的臉上從沒表現(xiàn)出嫌惡,也沒有不耐煩,可周玉娥還是感到不安,不安得幾乎睡不著,吃不下。再說女兒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連個對象還沒找,她所在的醫(yī)藥公司的效益又差,加上家里還有個癱瘓的老母,就算長得漂亮也是困難的呀。
周玉娥年輕時沒有工作,老了自然也沒有退休金。因為治病,年輕時省吃儉用攢下的幾萬塊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現(xiàn)在如果請個保姆,每月至少需要花四百,收入也不多的女兒自然也不會表態(tài)。可是,每每聽到衛(wèi)生間傳來女兒毫不掩飾地大流量加大力氣的洗涮聲,周玉娥就堅定了請保姆的決心,女兒一定是在嫌她呢,不然,端過母親尿盆的手,難道需要洗十分鐘嗎?濺出幾點尿星子的地板,用得著那么費大力氣拖嗎?水龍頭的水需要放得那么響亮嗎?還有,以前愛說愛笑的她,現(xiàn)在怎么半天都不愛吱一聲了?問她一句,才說一句。心里煩的時候,周玉娥總會被這些問題攪得頭痛,舒坦的時候就不會這樣,總是憐惜女兒太累太苦,折騰得連話也沒力氣說了,即使一個晚上兩人的語言是零交流,她也沒有半點怨氣。
可舒坦的時候畢竟少得可憐,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每天除了躺在床上看電視數(shù)著時間過去,除了積極配合家人,盡量不使人覺得自己過于累贅之外,你還能奢求什么呢?如果家里有個保姆的話,興許還能夠說說話,也不用老憋著屎尿,付了錢總是讓人要理直氣壯些。雖說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女兒,周玉娥依然覺得開口告訴她要解手了,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每一次,都是不到忍無可忍了,她是絕不輕易開口的,心想這樣間隔的時間拖得久一點,頻率相對就可以減少。女兒做這些事的時候總是屏住呼吸的,雖然她掩飾得不露痕跡,周玉娥還是感覺出了。自從失去了行動自由,她的心理活動已經(jīng)變得異常的頻繁和敏銳,女兒在她視線范圍內(nèi)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一次小嘆氣、甚至失手弄出的一點小噪音,都能引起她內(nèi)心巨大的揣摩和觸動。所以,每一次她都不敢暢快淋漓地解決,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尤其是解完了手,女兒幫她善后的時候,她更像一個犯人般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樓道里又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大概這人已經(jīng)到了三樓,每一步都像鐵榔頭重重地敲擊在臺階上,整座樓都跟著在震動。周玉娥判斷,這應(yīng)該是六樓東頭的小張買菜回來了。小張是鋼鐵廠的工人,前年才結(jié)的婚,臉長得像個番茄,身材屬濃縮型,幾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套磚紅色的工作服,周玉娥從來沒見過他換下工作服的樣子,估計也沒什么看頭;腳上則是一雙臟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翻毛大頭鞋,走起路來就像是在打鐵,十里八里遠(yuǎn)都能聽到。不過,為人倒是挺好的,周玉娥家的水龍頭或是電線開關(guān)哪里壞了,只要喊一聲,人家就來修了;好像廚藝也好,周玉娥以前常聽老鬼說起過,還說要是有個這樣的女婿就好了,每天生活都像打牙祭。不過,如果是做女婿,周玉娥還是嫌他人才差了點,不講別的,就說個子吧,女兒不用穿高跟鞋都比他高出了半個頭,這樣走在一起,看上去也不協(xié)調(diào)。女兒的人才可是沒說的,要不是當(dāng)初談的那個對象去了美國之后杳無音信,女兒現(xiàn)在應(yīng)該早就是孩子的媽了。
女兒怎么還沒回來呢?
周玉娥估計現(xiàn)在該有十二點二十了,床頭的鬧鐘因為沒有電池早就停了擺,今早女兒走得急,忘了幫她開電視,遙控器就在不遠(yuǎn)處的條桌上擺著,可她就是夠不著,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什么叫作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了。其實,眼前的她也無心看電視,急切的尿意已從膀胱傳達(dá)到了腦際,擾亂了她的思維,阻止了她分心。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下的床單,干爽而挺括,和新票子的感覺有幾分類似,這是前天下午才換過的,洗好的那條還晾在陽臺上沒干,接連幾天都是陰,估計明天也干不了,要是身下的這塊又尿濕了,那連晾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即便女兒不會給她臉色看,她自己也沒法原諒自己的。
樓道里響起了高跟鞋的篤篤聲,一步一個臺階地很有節(jié)奏,顯示出來人的沉著和鎮(zhèn)定。周玉娥眼前頓時亮了,可能是女兒回來了。她今早穿了一雙白色的高跟鞋,鞋頭處有點磨損但無礙觀瞻,鞋跟細(xì)細(xì)小小的,遠(yuǎn)看就像兩根鐵釘在支撐著,一接觸地面便咔咔作響,讓周玉娥常常擔(dān)心會不會崴腳?,F(xiàn)在,周玉娥緊張地豎起了耳朵,與腳步合著同一節(jié)拍的心跳似乎也停止了,因為高跟鞋的聲音并沒有繼續(xù)往上延伸,而是在四樓止了步。可能是她正站著喘口氣吧,手里一定提著許多的菜,加上鞋子又不好走,周玉娥分析。然而,四樓很快響起了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聲音,伴隨著吱呀的開門和砰地關(guān)門聲,接下來,樓道里又重新恢復(fù)了寂靜。
女兒怎么還沒回來呢?
哦,她是不是去菜場買魚了?失望的周玉娥忽然想起昨晚女兒說起過的,說很久沒有吃過魚了。周玉娥最喜歡吃的菜就是魚,紅燒清蒸怎么弄都喜歡,女兒曾經(jīng)也很喜歡吃,不過,自從有一回被魚刺卡到喉嚨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吃了,偶爾買來,也是給周玉娥一個人吃,女兒的筷子都不愿朝那個方向伸。昨晚聽到女兒說的話,周玉娥很感欣慰,女兒到底是孝順的,依然清楚母親的喜好,雖然不贊成她找保姆,不過,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
膀胱越來越脹了,周玉娥甚至連手也不敢動了,生怕稍一牽動身體的任何部位,尿水就會失控流出。以后早晨再也不吃稀飯了,周玉娥想,今天都怪自己嘴饞,看到女兒在喝稀飯就來了胃口,如果說只喝一碗也罷,竟然還喝了兩碗,結(jié)果女兒走后不到兩個小時就尿脹了。上回就是因為喝了稀飯把尿屙床上,害得女兒又是幫她擦洗身子,又是幫她換褲子和被褥,忙得屁股一晚上都沒沾過凳子,她看著在跟前晃來晃去的女兒,心里愧疚得不行,就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喝了,誰知今早大概是碰了鬼,竟然又犯下了同樣的錯誤。其實,老鬼在的時候,也常常這樣說她,你呀,嘴巴犯了一世的悔,就是沒看你改過。
實在憋不住的話,就只有屙到床上了。周玉娥無奈地想,終于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也許是得到了這個想法的支持,她感覺沒有剛才那么難忍了,甚至還覺得輕松了一點。樓上樓下,響起了熱鬧的鍋碗瓢盆聲,伴隨著一陣陣菜香從窗口飄了進(jìn)來。呃,誰家這時候還有臘肉吃呀,味道可真香。周玉娥因為饑餓而變得靈敏的嗅覺,很快將臘肉的香味從空氣中的各種菜香里抽絲剝繭般地分解了出來,肚子里的饞蟲緊跟著也被勾出來了。真想吃臘肉炒冬筍呀,老鬼在的時候,也是最愛這道菜的,特別的下飯。過去家里年年冬天都炕臘肉,柴火把肉熏得焦黃焦黃的,看著都會流口水。女兒對臘肉也愛得緊,只要有臘肉吃,飯都會多盛一碗。不過,去年車禍老鬼死了,自己也癱了,今年臘肉也就吃不上了。
唉,等女兒找了對象,結(jié)了婚,我就可以安心去地下找老鬼了。周玉娥想到這里,心里不由一酸,眼淚就出來了。老鬼死的時候,她捶著一雙病腿,本來打算也跟了去的,但看到哭成淚人的女兒,望著她那單薄得越發(fā)顯得孤獨的背影,就再也沒有勇氣了。像這樣瘦弱的肩膀,你要她如何來一時間承受父母雙亡的打擊呢?這孩子從小性格就內(nèi)向,生人面前話也不敢說,只有在父母面前才敢露出天性。長大后用情又專一,僅僅談過一次戀愛,就再也沒有和別的男孩有過來往了,好像心里總忘不了那個到美國去的害人精。要不是這樣的死腦筋,已過了六十歲的周玉娥早就當(dāng)上外婆了。
樓道里又有腳步聲了,不很急促,但是步伐很快,一步至少跨越了兩級臺階,腳落地也不算重,估計鞋跟幾乎沒觸地,似乎只輕輕地一點就離開了。周玉娥猜想,肯定是七樓東頭的劉師傅下班回來了,他個子小,比他老婆還矮半個頭,不過人長相還過得去,衣服褲子也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的,走起路來輕快得很,周玉娥以前每次在樓道里碰到他,他都是憨厚地笑一笑,一句話也沒有,然后,就像一陣風(fēng)般一閃就過去了。聽說他在很遠(yuǎn)的自來水廠上班,路上的時間起碼要花去半個多小時,他老婆的工作單位倒是挨得近,人也很勤快,買菜做飯的事從來不用他操心,所以,他只要回家吃現(xiàn)成的就行了,又何必跑得那么快呢?老鬼卻沒有他這樣的福氣,比起他來可是狡猾多了,周玉娥以前在衛(wèi)生局當(dāng)臨時工,比老鬼的單位遠(yuǎn)得多,可是,中午從來也沒吃到過一餐現(xiàn)成的。因為老鬼下了班之后,才不會自覺地趕回家做飯,他寧肯在路上磨磨蹭蹭個把小時,等你火急火趕地把飯菜都端上了桌,好家伙,他老太爺也準(zhǔn)時回來開飯了。
女兒怎么還不回來呢?
周玉娥難受得全身都冒汗了,出的是虛汗,風(fēng)一吹來就透心地涼,尤其是后背,冰冷的汗水像是都滲到了骨頭里,引得瘦小的身子一陣陣緊縮。她的頭也開始發(fā)暈了,抬久了都感到很費勁,上眼皮無力地耷拉了下來。她想,不如閉上眼睛打個盹,唯有忽視,才可令等待的時間變短,說不定剛好醒來的時候女兒也回來了。但是,濃濃的尿意擾得她根本無法入睡,加之還有上下鄰居圍繞午餐所展開的各種聲音,像潮水般地朝她的雙耳灌來,不一會,她不得不又將緊閉的雙眼睜開。
現(xiàn)在幾點鐘了?女兒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印象中,女兒似乎很少這么晚回來的,僅有的一兩次,也是因為單車輪胎爛了,今天該不會又爛了不成?為什么事情總是這么湊巧?上次女兒晚回來恰好遇上周玉娥拉肚子,這回又是尿憋起。其實,除了夏天不用憋尿,周玉娥幾乎每天都憋著,區(qū)別只是情節(jié)輕重的不同而已。這也是她想請個保姆的主要原因,但女兒總是說保姆太貴了,她一個人可以應(yīng)付得過來。
樓道里又有腳步聲了,而且是高跟鞋的聲音,馬蹄般響亮,急促而又密集,就像上樓人的心情。哈,總算回來了。周玉娥不用細(xì)聽就可以確定這次一定是女兒,而且已經(jīng)走到了三樓,只差兩層了,她迫不急待地努力直起身子,又將褲腰帶先解開,盡可能地減少拖延的時間,然后頭顱前傾,全神貫注又無比緊張地迎接門鎖響起的聲音。
熟悉的聲音卻沒有如期響起,腳步聲在五樓略做停頓之后,又一氣呵成地延續(xù)到了七樓。周玉娥側(cè)耳一聽,原來是雙雙的股民媽媽回來了,急切的腳步聲,代表著她今天的業(yè)績應(yīng)該很不錯,迫不急待地要回去向雙雙的爸爸邀功。在股票下跌的那些日子里,她爬起樓來就像一只蝸牛,步子軟綿綿的,猶如已經(jīng)連續(xù)餓了三天,臉色也差得堪比癌癥晚期。周玉娥記得,她前年下了崗就一直沒有找到工作,日子僅靠炒股票打發(fā),但態(tài)度比起上班來似乎更端正,無論刮風(fēng)下雨,從不遲到缺勤。聽女兒說最近股市很紅火,很多人成天守在證券所等著撿錢。女兒也有了這方面的意向,就是苦于資金太少。周玉娥斷定現(xiàn)在應(yīng)該快一點鐘了,雙雙的媽媽平時都是這個時間回家吃飯的。女兒下午兩點就要上班,現(xiàn)在都還沒回來,一定是出事了吧?焦慮到了極點的周玉娥感到腦子里混亂不堪,數(shù)種情緒齊齊襲來,像飄浮在海上的一艘小船又遇上了臺風(fēng),顛簸得精神快要恍惚了。但是,她又不敢再挪動身子,只能保持著固有的姿式僵坐在那兒,像一尊菩薩。
女兒不會是騎單車摔倒了吧?
新一輪的擔(dān)憂再一次籠罩住周玉娥,自從老鬼騎助動車出了車禍之后,周玉娥就不許女兒騎助動車了,女兒也算聽話,就改騎單車上班,雖然速度慢點,但安全系數(shù)高多了。難道是撞到汽車了?不可能的,女兒做事一向細(xì)心,車也騎得很穩(wěn)。周玉娥覺得,女兒的車技比起老鬼來高多了,老鬼成天喝酒,騎車七扭八歪的,像耍雜技一樣,讓坐在后面的人時刻提心吊膽,那次如果不是因為喝了酒,也不會連人帶車都掉進(jìn)了河里。想到這里,周玉娥的眼眶里又盈滿了淚水。老天爺啊,你不會這么作弄我們家吧?去年死了老頭子,難道今年又要收走我的女兒?
唉呀,怎么不打個電話問問呢?
周玉娥終于想起了家里還有電話,可是,話筒夠不到呀,女兒今早走得急,話筒也忘記從客廳里拿過來了。其實,也不能怪女兒,女兒特意將電話換成了子母機,就是為了方便周玉娥和她聯(lián)系,可是,周玉娥幾乎一次都沒有打過。有一次,尿太急了,周玉娥想打,但又考慮,一個電話特意把上班的女兒從藥店喊回來為她把尿,似乎又太過份了,也就做罷。唯一打的那次是因為鬧肚子,誰想女兒的單車在路上壞了胎,結(jié)果還是弄臟了床褥。這都怪自己平時不用電話,以致女兒走的時候常常疏忽。周玉娥后悔得幾乎無法原諒自己,想狠狠地捶腦袋以示處罰,又怕將已忍到極限的尿水給逼了出來。
眼前除了繼續(xù)等待,她再也無計可施了。女兒沒有什么朋友,這個時間又能到哪去呢?難道藥店今天的生意太好了一時無法走開?不過,這種可能性太小了,如今街上的藥店比餐館還多,女兒那家又是國營的,生意從來就沒好過,尤其是到了午飯時候,根本不可能有生意做的。
哦,會不會是有了男朋友?
這兩天,女兒好像做事總是心不在焉的,喊她半天才搭理你,晚上去了廁所也不記得熄燈;又比平時講究穿著了一些,衣服一天換一身,昨天穿一條紅呢子連衣裙配紅皮鞋,今天又換成了白毛衣配白皮鞋,而且還涂了口紅。不過話說回來,這人光長得好還不行,還得靠打扮,女兒這兩天只稍作打扮,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撇開漂亮不說,年紀(jì)看上去頂多就二十八,膚色被衣服襯得白嫩白嫩的,誰看了都不會相信是快三十四歲的人了。
這樣一想,周玉娥感到安心了許多,女兒至少是心動了,想吸引別人注意了,這真是一件大好事。女人只要自己想嫁了,就不愁嫁不脫。也不曉得女兒中意的人是個什么條件,不過,個子是一定不能矮的,脾氣性格也要好才行,像那老鬼的脾氣不好,自己就吃了他一世的虧。當(dāng)年,要不是他吃國家糧,憑自己年輕時的相貌,就是閉上眼睛亂找,也輪不到他的呀。哎,自己也是八字不好,如果當(dāng)年嫁給了部隊的老劉,現(xiàn)在早就享清福了,聽說他全家人都遷到了北京,還買了一套兩百平方米的住房,怪就怪自己嫌人家長得老相,三番五次地拒絕人家。其實,男人長得老點丑點都無大礙,時間一久就會順眼了,關(guān)鍵是要有本事才行。當(dāng)然,周玉娥不會和女兒說這些話,她知道女兒聽不進(jìn)去的。自從女兒找的那個害人精去美國杳無音信之后,有關(guān)男朋友的話題女兒都不愿涉及了,周玉娥偶爾小心翼翼地提及,都會招致女兒的不滿,說話像是警告又像是宣告,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解決的,不用你們操心。
也不知為什么,周玉娥對女兒越來越有一種畏懼感了,女兒不在家的時候想得厲害,心里像有很多話等著和女兒說,可是,女兒在家時,又不敢去親近,生怕說錯了什么話會令女兒反感。這就好像和女兒之間隔著一扇門,女兒小的時候門是自動開的,而現(xiàn)在,女兒卻把它關(guān)上了,并且上了鎖,如果沒有等到女兒主動開門,她是不敢強闖進(jìn)去的。一個人在喪失了生活能力的同時,似乎也喪失了要求別人的資格,周玉娥除了被動的服從和接受之外,還能幫女兒做什么呢?難道還要女兒聽她的嗎?
女兒怎么還不回來呢?
這次真的憋不住了,膀胱嚴(yán)重超負(fù)了這么久,如果說再忍下去,肯定會落下病的。女兒可真是能干,家里有個癱子,屋里卻一點尿騷味都聞不到,誰家娶了女兒做媳婦那就是福氣呀。
樓道里又開始熱鬧了,腳步聲咚咚咚地響起來了,周玉娥灰蒙蒙的雙眼瞬間亮了亮,又黯淡了下去,像最終不敵風(fēng)力而熄滅的燭火。那是雙雙下樓的腳步,小家伙吃飽了去上學(xué)了,他飛快地沖下樓,嘴里還一路呼喊著在樓下等他的同學(xué)。緊跟著,下面四樓的門也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停頓了幾秒之后,就聽到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往樓下去了,輕得好像是一個皮球沿著樓梯慢慢地滾下去。周玉娥聽出這不是自己樓下的小夏家,而是對面西頭的那一戶,不過,周玉娥沒怎么和他們打過交道。聽說夫妻兩個都是當(dāng)老師的,相貌也統(tǒng)一得起來,都是斯斯文文的,三十多歲了還沒有生小孩,平時兩個人都不喜歡串門,也不喜歡打麻將和撲克牌什么的,呆在家里不是看書就是看電腦。周玉娥覺得這兩口子做事挺小心的,每次出門都記得將門反鎖,其實,住這里還算安全的,這么多年了,整個單元還沒有小偷光顧過。
七樓劉師傅一家三口熱熱鬧鬧地下樓來了,空空的樓道里很快就被笑聲充斥了。周玉娥聽見劉師傅的老婆和小孩在熱烈討論晚上是去吃麥當(dāng)勞還是肯德基的問題,這對于小孩子來說,猶如熊掌和魚般難以取舍。劉師傅則打岔表示,他更樂于在家里吃。如此掃興的提議,自然遭致了老婆和孩子的“群毆”,三個人在周玉娥的門前笑成了一團,估計也扭打成了一團,好像劉師傅最終還是敗下陣來,而且動作還顯得異常的狼狽,這從他老婆和孩子無比夸張的笑聲里就可以斷定出來。估計小孩子抱著肚子笑得已經(jīng)直不起腰來了,只聽到她邊喘氣邊不停地喊,哎約哎約,爸爸,爸爸,快扯我一把,我站不起來了。
周玉娥記得,老鬼還活著的時候,全家人也出去吃過一次飯,好像是吃餃子,周玉娥擔(dān)心餃子的分量不夠,就點了一斤,結(jié)果不僅三個人吃得拍飽拍飽的,而且還剩了將近一半。回家的路上,三個人手牽手,有說有笑的,老鬼為了討好女兒,故意學(xué)起她走路的姿勢,結(jié)果呢,遭到了女兒和她一起捶背的抗議,寡不敵眾的老鬼只好舉起雙手佯裝投降,逗得女兒笑彎了腰。女兒那年好像是剛滿二十歲,食量有現(xiàn)在的兩倍還不止,尤其愛吃餃子。周玉娥現(xiàn)在還記得女兒吃餃子時的認(rèn)真勁,整個臉都像埋到了碗里,不管誰和她說話都顧不上搭理了。能吃就是福呀,老輩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不過,女兒現(xiàn)在好像不太能吃了,母女倆一個月十五斤大米都消耗不了,你勸她多吃點吧,她就說要減肥,其實,要減什么肥呀?已經(jīng)瘦得像根豆芽菜了。周玉娥一點也不喜歡瘦,瘦的人在她的眼里,似乎都是不健康的,沒有抵抗力的,而且看起來衰老,白白胖胖才是健康和福氣的象征。女兒說電視里的模特好看,周玉娥卻完全不同意,那些妹子一個個身上骨頭猙獰的,又不會笑,好像別人欠了她們的錢,真不曉得現(xiàn)在電視臺的領(lǐng)導(dǎo)都是什么眼光。
好像又有人下樓了,腳步很輕很輕,輕得幾乎聽不到一絲聲響,輕得像樓梯并沒有承載任何重量,而僅僅是借助風(fēng)力在移動,輕得像一根細(xì)線,隱隱地牽扯著周玉娥的心臟。不過,腳步又像是從樓下傳上來的,是上樓的腳步,人也許是光著腳的,或許是穿了襪子把鞋提在手上,生怕驚擾了別人。腳步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有一會又沒有了,像是在故意捉弄人。在周玉娥細(xì)聽的時候聲音沒有了,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那種聲音又來了,而且越來越清晰,不過,等她集中注意力來辨別時,腳步聲又無影無蹤了。
這是誰呢?
門鎖好像終于有鑰匙攪動的聲音,周玉娥清楚地聽到了,但她又難以置信。此時,她好像夢見自己突然掉進(jìn)了河里,身下全部濕透了。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