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蠻人的眼睛

邊　芹

中國人走向?qū)Ψ降某跏荚竿墙Y(jié)交朋友；西方人發(fā)現(xiàn)他人的原始欲望是尋找敵人。

殊途同歸西游記

從８０年代讀臺灣西游者的文字，到９０年代同樣的閱讀被大陸游者取代，２０多年的“洗頭洗腦”讓我產(chǎn)生過很多幻覺。隨著自己在西方客居日久，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這兩批不同歷史時期的“西游記”，有一些共同的特點和缺憾。兩地中國人在幾乎沒有多少共同背景的情況下“西游”，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居然如此類同，就好比兩地的葡萄最后竟然釀出了同樣味道的酒，有心人可以將此作為中國現(xiàn)代歷史和社會研究的一個課題。

表面最容易的解釋是，兩地文人先后都處在“落后”文明仰視“先進”文明的歷史階段，故殊途同歸。且不說以工業(yè)化早晚判定文明先進或落后的合理性，因為打了幾場敗仗，就把自己的整個文明貼上人家“贈送”的貶義詞，以致現(xiàn)在“西方先進文明”已經(jīng)成了約定俗成的名詞，進了教科書，連學者專家用起來都不加思索，是不是集體得了西方文化專制擠迫下的“世紀癔病”？我有時打電話回國，親戚友人不管自己實際生活得多么愜意，也不管談到多么細小的事，只要有一點不滿，習慣思維和用語就是：“我們中國不行，要是在西方……”我震驚的還不是他們說這種話，誰叫中國人以謙虛為美德呢，而是那種脫口而出、不需要任何根據(jù)、萬事歸此一思的巨大慣性。小民思維定勢至此，精英究竟做了什么？！文明本身能不能以“先進”“落后”劃分？這種將人類文明分等，是西方１９世紀征服世界時給出的“正當”理由，我們接手征服者的洗腦概念目的何在？若一定要劃分文明，以什么標準劃才公平合理？只以槍炮的殺傷性劃，那么最沒有文明積淀的美國就是最“先進”的了。只以攻擊性劃，那么最野蠻的就是最“先進”的了。自古以來，并不總是“先進”文明消滅“落后”文明，而往往是反向。所以近兩百年來因為工業(yè)化落后了幾步，我們便自定義“落后”文明，是混淆了工業(yè)化與文明這兩個概念。

流于外表的另一解釋是，人有模仿的天性，尤其中國人，有一種天然的不可抑制的追尋榜樣的力量。所以臺灣先行者的“西游記”，在不知不覺中鎖定了大陸遲到者的視野、思維，由此緊接下來的這一代大陸寫者，仔細想其實是一批模仿者，但“思想模仿”是在潛意識層面決定的，當事者自己未必承認有模仿的企圖，不知者不為過。文化傳遞的慣性往往超出絕大多數(shù)人的想象，將慣性的鐵鏈打斷也就需要至少幾代人的前赴后繼，甚至需要一些災(zāi)難的打擊才能使鏈環(huán)錯位。

我則以為還有更深一層的解釋。兩地甚至數(shù)代寫者的共同特點是：肯定性獵奇。這五個字含義多多，首先沒有人否定性地、哪怕懷疑性地看人家，可以用“正面報道”一以貫之。無論是嫁了洋人的女人的散文小說，還是學者、作家們的社會、政治記實，清一色都是善意的。以我對西方男人習性的觀察，要默默吞咽多少屈辱才能展出那浪漫的綢緞，但過程往往是被省去的。有些作者不管寫內(nèi)寫外都“正面”看問題，這類樂觀主義者倒也無可厚非，人群最需要的就是樂觀主義者和小丑；有些作者卻帶有明顯的分界線，凡涉內(nèi)無不懷疑否定，涉外立馬變成樂觀主義者，清醒者與天真漢如此搭配在一個人身上，恐怕要現(xiàn)代精神醫(yī)學才能給出答案。搭橋者心善的結(jié)果是讓中國女人以為洋人個個是情圣，讓中國民眾以為西方處處人間圣土。“善意”這個詞頗能點透中國人的本質(zhì)，中國人與西方人有一本性差異，而且絕無可能相互改變：中國人走向?qū)Ψ降某跏荚竿墙Y(jié)交朋友；西方人發(fā)現(xiàn)他人的原始欲望是尋找敵人（請注意由敵人轉(zhuǎn)為獵物這一必不可少的道德心理過渡）。誰行事更聰明？還真不好斷言，反正找朋友固然不一定找到，尋敵則百分之百必定找著個敵人。在欲望零點上就選擇了不同方向，終點會相距多遠就可想而知了。一個是盡量發(fā)掘優(yōu)點，一個是百般深挖缺點；一個是不抱原始懷疑，一個是沒有一絲基本信任；一個是先肯定再為肯定搜索證據(jù)，一個是先否定后為否定提供證明；一個是仰視對方、含情脈脈，一個是俯視對手、虎視眈眈。

以善為始還決定了五個字的后面兩字：獵奇，中國旅西文人不管起自何時、出自何地，基本未脫出此一圍欄。因為主觀上并不想去發(fā)現(xiàn)敵人，也不想去改造征服對方，總之沒有要從人家身上巧取豪奪什么的基本欲望，也就無必要與人作對，何必去揭人隱私呢？這一心理底質(zhì)決定了他們接收信息時的本能性選擇。何況一百多年來凡是傾向于“揭”而非“頌”的文人，盡管在人數(shù)上已是屈指可數(shù)，已是多不見容于國人。國人不喜歡“小心眼”，盡管“小心眼”看出去的世界可能更準確一點。我近來收到信，有編輯奉勸我學一學冰心的“赤子之心”。我便開始認真思考一個問題：是我心不“赤”，還是世界太黑？也許永遠沒有答案。中國人心胸之寬，忘記他的犧牲者站到屠夫一邊并不需要多少個轉(zhuǎn)身。而這一性格特點西方人是早就摸透了，所以往中國人頭上扔石頭從來無所顧忌，因為被砸的人后來罵得最兇的是想保護他免砸的人，而不是扔石頭的人。這大概就是清醒者無法拆開的生物鏈。

獵奇的善與惡

獵奇不光是浮光掠影、詩情畫意，也有很強的兩面討好的傾向，幫助人家抖動文明錦被上的綢緞。“肯定性獵奇”本身并無多少不合理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些區(qū)域也是行得通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與那些不具進攻性的文明打交道，這是彼此尊重之道。但遇到進攻性的、隨時在尋找和制造敵人的文明，此法就大有自我繳械、引狼入室的嫌疑。西方現(xiàn)代文明是其精英集團為征服世界精密設(shè)計的文化、經(jīng)濟、政治體系，我們雖已無法拒絕，但如果接受時不多長個心眼，被包裹在這個體系表面的道德口號迷惑，就會把自己賣了都不知道。不摸到這一層，很難理解他們狂熱的推銷，以及必置不馴服者于死地的決絕。試想中國人會不會拿著槍炮、遠渡重洋去強迫人家接受孔孟之道？若沒有統(tǒng)治世界的勃勃野心，做這種事何苦呢。

我最近重讀法國旅行作家亨利·米肖的《一個蠻人在亞洲》，比幾年前讀又悟出更多東西。米肖這本有關(guān)中國的書寫于上世紀３０年代，如果法國人的中國文字也有“méchant”（惡意）和“gentil”（善意）兩個陣營的話，米肖的這本書應(yīng)被列為后者。與１９世紀以來那些或以基督教的優(yōu)越感、或以種族的優(yōu)越感、或以工業(yè)化的優(yōu)越感、或以新宗教“民主”的優(yōu)越感撰寫的充滿蔑視的文字相比，這書就算禮物而非炸藥了。所以我客居若干年，總結(jié)最厭的東西，就這三個字：優(yōu)越感。這個文明最擅長經(jīng)營的就是這玩藝，它像春藥一樣誘人，是搭建人肉階梯的磚石。你在巴黎上層社會少數(shù)邀請中國人的晚會上，能觀賞到一群渾身沾滿模仿來的優(yōu)越感的黃面孔，蜂團一般，營營嗡嗡，并不知道自己貼附的是什么。很多人意識不到一接手這東西，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成了土著打手。我十多年前剛踏足此地時，上的第一課就是發(fā)覺先幾年而到的同學已經(jīng)“穿戴”這玩藝了。倒是中國社會下層偷渡來的人，游離在這條精神生物鏈之外，多少年沾不上。人肉階梯的屈辱擠壓，一層比一層卑賤，讓人不顧一切去爭搶優(yōu)越感的泡沫。我自己也難免疫，人肉階梯的馴化沒幾個逃得開，只要有一只手搭到上面的臺階，下面的腳就開始踹了。

但就在這樣一本“善意”的薄書里，米肖也沒有中國人抖動他人文明錦被上的綢緞那份大方。也許是千年馴化出的排斥異端的本能，他們從不為異文明慷慨搭橋，寫發(fā)現(xiàn)文字只有一個目的，為本民族的利益探究對方的根底。中國人一直抱怨自己所不具備的“憂患意識”，“尋敵”是其中要素，想想是否學得會，還得再打一百年問號。抱怨自己的惡，也許有法改變；抱怨自己的善，多半奈何不得。即便米肖這樣的“正人”，筆也是像刀一樣地為中國人做著解剖，抓本性看弱點。

我時常有這樣的感覺，讀中國人的“西游記”多少有點像讀“好人好事”，讀西方人的“東游記”，則像讀動物科普手冊。也正是由于兩種截然不同的“搭橋”方式，“中了毒”的中國人往往身臨其境后會大呼上當，但也因此脫掉有色鏡看到真實；而同樣“中了毒”的西方人到了現(xiàn)場卻不會有上當感覺，他靠著植入大腦的“解剖學理論”，凡事必經(jīng)主觀套解，越套原來的框框越牢固。

國人需要“解剖學”

我由此得出，西方的精英比中國的精英狡猾得多，肚子里的壞水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從為民眾設(shè)圍墻的水平看，后者的確是大大落后了，就像太善的父母圈不住小孩一樣。但這種話，你嗓子說啞，國人也是不接受的，占盡好處的人視自己為受害者是常事。我某天偶然落到中央電視臺一個題為“我們”的辯論節(jié)目，那天討論的是中國教育。聽與會的老老小小（有企業(yè)家，有學者、政府官員，甚至還有小學生）一通發(fā)言，發(fā)覺人只要接受了某種觀念的熏染，就可以揪著頭發(fā)把自己拔離地面看問題。辯論會的預(yù)設(shè)觀念并未調(diào)到零水平，而是有大氛圍的：西方好，中國不好。因此總結(jié)與會者的觀點如下：應(yīng)試教育不好，培養(yǎng)出來的人人格不佳、素質(zhì)不好，所以要搞個性和人性化教育；高考制度不好，選拔的都是書呆子，沒有創(chuàng)造性，所以要取消高考，至少也要由各高校自主出卷；學校由國家管理不好，要加大私營化，取消重點學校。我不知說的人是有口無心，還是帶有使命？先不說要推翻現(xiàn)存制度中最公平的選拔制，有什么高招來替代？從科舉到高考，中國人固執(zhí)于同一種選拔人才的模式——考試，難道不是這個民族不接受世襲、種姓、金錢來決定其命運的一種本能？就說與會者仰視的西方，今天的教育體制現(xiàn)實又是怎樣的呢？法國經(jīng)過４０年的個性和人性化教育改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錯誤的道路，新教育部長一上臺就開始了一系列開倒車。所有過去出于對人性的美好愿望而拋棄的不夠“人性化”的教育方式，諸如競爭篩選（類同中國的應(yīng)試、重點學校）、死記硬背（為了強調(diào)個性化教育而取消拉丁文教學，類似取消文言文教學，為減輕學生負擔而減少語文課時，不再填鴨式強迫背記，等等，結(jié)果如今高中畢業(yè)生的讀寫能力不如過去的小學生）、教師權(quán)威（６０年代以前法國教師可以體罰學生，本人當然并不贊成肉體傷害，但其后的人性化教育改革，是學生騎到教師頭上），４０年后被證明是不該輕易放棄的。嚴格必然導(dǎo)致一定程度的僵化，但這是必付的代價，人性不以人的美好愿望為轉(zhuǎn)移。獲今年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大獎的法國片《圍墻之內(nèi)》最近公映，此片是法國教育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建議所有對中國教育體制不滿的人能看看這部電影。記得５月在戛納看完此片與身邊法國記者討論，說到熱鬧時，圍了一圈人，我說：“我看完這片子，只有一個結(jié)論，就是法蘭西文明的黃金時代早已結(jié)束，而且我知道是怎么結(jié)束的?！苯逃乃山壘拖褚患芪拿鳈C器松掉了它的螺絲釘?，F(xiàn)在人家都在剎車往回開，我們卻要往他們走錯的路上開，何苦呢？！我認識兩個駐巴黎的中國人，一個滿腦子“西方好中國不好”邏輯，一個較現(xiàn)實，來看看對各自子女的教育兩人是如何行事的?！爸袊缓谜摗闭叩男『扇龤q就帶到法國讀幼兒園，我那天碰到她，問小孩到上小學的年齡了，怎么打算？“送回國?！被卮鹆钗掖篌@。她說暑假帶兒子到國內(nèi)一小學參加入學測試，發(fā)覺兒子在同齡小孩中像傻子一樣。因為兩地的教育水平相差太大，法國小學的教材，中國人在幼兒園就已經(jīng)學了。另外那位的女兒已經(jīng)在國內(nèi)讀到中學，我見他安頓下來便問他是不是馬上把女兒弄出來上學，因為將小孩送出來上中學是國內(nèi)有錢階層的時髦，他聽了直搖頭，“弄來就完了，你看看這里的中學生都是什么素質(zhì)！”他情愿與妻子兩地分居，也要女兒在國內(nèi)完成學業(yè)。

鑒于中式“搭橋”的嚴重失衡，我以為也有必要做一些“動物解剖”類的工作，盡管至今未有人“心硬”下來嘗試。但實在有必要一改百多年來“間接宣傳員”的接力角色，做些踏實的“科普”工作，為國人提供點實用的“解剖學理論”。此舉不是為了國人去攻擊別人，去滿世界制造敵人，而是在別人拳頭砸下來時有一點提前量，不致臉被打腫了還問人家為的是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