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蘋果

孟　醒

那紅艷艷的誘惑，是一塊年深日久的的傷疤，也是她永遠醒著的良心，每觸一下，就痛到骨髓……

每次路過超市的水果攤，她都會停下來，用貪婪而痛楚的目光摩挲著那一顆顆誘人的蘋果。這樣的時刻，她傻傻地站著，眼角往往涌出淚花。

她經(jīng)常想，也許世界上再沒有人像她那樣熱愛蘋果了，但她從來不吃蘋果。新婚時，丈夫硬是將削好的蘋果塞到她嘴里，當舌尖剛一觸到那甘甜的汁液，她條件反射地跳起來沖向馬桶，將膽汁都嘔了出來。自此，丈夫知道她對蘋果過敏。

她對蘋果過敏，是因為心中有一塊隱秘的傷疤。

20年前，她8歲，和母親住在一條叫月牙巷的小街。父親在建筑工地開吊車，有一回喝多了酒，從半空中失足掉下來摔死了。母親沒有工作，靠給別人縫補漿洗度日，后來在街道工廠糊紙盒，掙的錢連買米面油鹽都不夠，還要供她讀書，日子過得凄惶。

月牙巷的拐角處，有一家水果店，賣的最多的就是蘋果，散發(fā)著馥郁的香氣。她每天上學都要路過水果店，聞到蘋果的香氣就站下來咽口水。她長那么大還沒吃過蘋果，吃的最多的是爛了半邊的蕃茄。

水果店的老板是個50多歲的瘸子，人都叫他李拐子，一個老光棍，脾氣暴烈，好酗酒罵人，對她卻很好。見她站著，李拐子就拿起一個蘋果問：想吃嗎？她說：想。李拐子就說：那你叫我一聲爹。她咬著嘴唇不說話，愣了許久，終于囁嚅著喊了一聲爹，然后抓起蘋果撒腿就跑，李拐子在背后哈哈大笑。

那是她平生吃過的第一個蘋果。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打那天起，她只要想吃蘋果了，就跑到李拐子的水果店里去。有一天，她正沖李拐子喊爹時，恰巧被母親撞見，母親劈手奪過蘋果扔在地上，扯著她就往回走?；氐郊?，母親拿起笤帚疙瘩把她劈頭蓋臉揍了一頓，罵她沒出息，打著打著扔了笤帚抱著她哭?？尥?，母親問她：蘋果真那么好吃嗎？她點點頭。

半夜里，她突然驚醒，看見李拐子坐在堂屋里，母親坐在旁邊，抱著父親的遺像低聲抽泣。她依稀聽見母親說：現(xiàn)在不行，等孩子大點再說吧。李拐子長嘆一聲說：你一個人哪撐得住啊……她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幾天后，她放學回家，看到桌子上放著三個鮮紅的蘋果。她驚喜地問母親哪來的，母親愛憐地望著她說：吃吧。等她一氣啃掉一個蘋果后，母親摸著她的頭說：孩子，蘋果好吃，但做人要有骨氣。你好好學習，大了就有很多蘋果吃了。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看到母親眼里閃動著淚花。

日子仿佛突然間有了變化，打那天起，家里油鹽小菜再沒斷過，她的學費再沒拖欠過，也有了新衣服穿，隔三岔五，她放學回來，會看見桌上擺著幾個蘋果。她想，母親肯定是騙她，說買菜的錢都沒有，還有錢買蘋果？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她就十多歲了。有一天下午，她跑到學校才發(fā)現(xiàn)數(shù)學書沒帶，撒腿就往回跑。當她一頭撞開家門，卻看到了一幅從未見過的景象：母親披頭散發(fā)躺在床上，李拐子正騎在母親身上。

她抄起一只板凳沖李拐子砸過去，李拐子套上衣服沒命地逃走了，留下一臉淚痕的母親和憤怒的她。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蘋果的來歷。她瘋了似地從墻上摘下父親的遺像扔到母親床頭，惡狠狠地喊：你不要臉！你對得起我爹嗎？

那天以后，她再沒和母親說一句話，也再沒吃過蘋果。她不能原諒母親，她憎惡母親。母親從此成了她生活上的保姆，經(jīng)濟上的來源，卻唯獨不是她的母親。

8年后，她22歲，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城里并嫁了人。離開月牙街的那天，母親替她打好行李包裹。她拒絕母親送，母親卻堅持將她送上了火車。火車啟動的那一刻，透過車窗望著站臺上揮手的母親，她的淚涌出了眼眶。她突然發(fā)現(xiàn)，剛過40歲的母親已經(jīng)那樣蒼老，腰彎了，頭發(fā)也白了。那一刻，她在內(nèi)心里原諒了母親。

她返城后打開行李包裹，看到了一兜又大又紅的蘋果，還有一沓由零鈔湊起來的3000塊錢，此外有一封信。信上說：孩子，我對不起你爹，也對不起你。這蘋果是我干活掙錢買的。你要記住娘的話，做人要有骨氣，就會有很多的蘋果吃。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這些年，母親拼命攬活，忍辱負重，一切都是為了她??！她有什么資格指責母親，剝奪她的幸福？此時，她才猛然意識到，或許李拐子真的是個不錯的男人。

她給母親去了一封信，信的末尾說：媽，我希望看到你和李叔過上幸福的生活。放下筆，她發(fā)誓，此生再也不吃蘋果。那紅艷艷的誘惑，是一塊年深日久的的傷疤，也是她永遠醒著的良心，每觸一下，就痛到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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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烏耕）